第六章外婆詹楓

    幻影重重,依稀在眼前:外婆詹楓那非常慈愛的音容笑貌清晰可辨。

    在那一間很小的平房裏,燈光很昏暗,那是蘇甦與外婆每晚睡覺的地方,自從弟弟出世以後,家裏就顯得很擁擠了,於是母親藍燁決定(這個家的決定權似乎永遠是她掌握):每天晚上讓外婆帶著蘇甦到距離五、六裏外的一間平房中睡覺。那幢平房是蘇德單位的集體宿舍。

    那一晚下著很大的雨(南方那夏天的雨有如天公用大桶倒水),外婆與蘇甦照常向小平房走去,到了半路,雨下得更大,外婆背起蘇甦小跑起來,突然,外婆腳下一滑,蘇甦和外婆一屁股坐在了雨地上。

    “外婆外婆!你摔疼了嗎?”蘇甦叫喊著。

    “外婆不疼,蘇甦快起來,外婆背著你快跑!”

    “外婆不背蘇甦,蘇甦自己跑!”蘇甦掙紮著要下地,可外婆執拗地背著她起來繼續往前跑。

    那時蘇甦四歲半,好在很瘦小,外婆背著她並不十分沉重。

    到了小平房,兩人全身都濕透,外婆拿出平房裏唯一的一條毛巾,給蘇甦擦著頭發和身子,然後又給自己擦。

    兩人都擦好後,外婆從枕頭下拿出一個蘋果,拿出口袋裏的手絹擦幹淨,遞給蘇甦,讓蘇甦吃。而蘇甦堅持要外婆吃,最後還是蘇甦先吃,吃剩了心,外婆才接過來吃。

    幾乎每天晚上都會這樣。

    那水果有時是蘋果,有時是雪梨,有時是扁桃或其他幾種。

    外婆是從母親藍燁給的買菜錢中省下來買的水果。

    這一切母親藍燁和其他人全然不知。

    如果母親或其他人知道,外婆就不能給蘇甦買水果了。

    母親不知道,永遠也不知道;

    其他人也如此。

    。。。。。。

    蘇甦最初出現夜裏抽搐現象還和父母、姐姐、弟弟住一塊,母親藍燁對此也很緊張,後來則表現出極其不耐煩的態度,甚至在蘇甦還處在抽搐狀態時厲聲斥罵。

    藍燁安排外婆與蘇甦晚上外出住在小平房,也許這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這是蘇甦長大後的推斷。

    以後的日子裏,蘇甦經常會遭遇到這樣的事情:母親拿著餅幹糖果等零食分給姐姐和弟弟,在她的麵前吃著,卻不會給她,幼小的蘇甦的心靈裏留下了許多不公平的感覺。

    在和外婆一起的時候,蘇甦感到無比的欣慰和輕鬆,那種享受著人間真情的快樂,是身邊的任何人都無法給予她的。

    母親藍燁讓蘇甦感覺恐懼緊張。

    外婆詹楓是很平和很溫柔的。

    幾乎每天晚上,外婆帶著蘇甦來到小平房之後,吃完了水果,外婆便開始給蘇甦做“按摩”(那個年代也還沒有這個名詞),外婆一邊說道:“多可憐的小蘇甦,外婆給你捏捏,你就不會抽筋了。”

    那個時候,外婆和蘇甦都不知道這是癔病,父母家鄰居有一位女癲癇病患者,經常在大白天倒在家門口,發病時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時間大概持續十多分鍾。聽人們說,蘇甦得的也是這種病。可是蘇甦幼小的心裏已經產生懷疑:鄰居阿姨發病的時候在白天,可我發病卻是在晚上,而且一定是睡著以後、在做著一場惡夢突然驚醒以後才發病,聽大人們說,癲癇發作時是不省人事的,但蘇甦知道她發病時完全知道外界發生的事,身邊的人們說了什麽話她都知道(母親藍燁的斥罵她聽得非常清楚,所以她知道自己在發病時是有意識的),種種跡象表明,蘇甦的病不是癲癇,可是直到二十多年以後她才知道自己患的是癔病。

    當外婆去了姨媽家或者是迴老家時,蘇甦的內心每天便有恐懼感,她與姐姐一道做家務才稍稍減輕這種恐懼感。

    外婆迴來了,蘇甦別提有多高興。

    但高興不能溢於言表。

    蘇甦已經從這時開始將感情緊緊地壓抑在心裏,她小小的年紀已經不善於表達自己的心跡,這是她內向性格的開始。

    姐姐上幼兒園了,幼兒園離家裏很近,每天幼兒園裏歌聲不斷,在家裏都能聽得到,蘇甦也非常想上幼兒園,但一直沒有上。

    正值文化大革命時期,幾乎每天晚上,蘇甦和姐姐都要問外婆:父母今天晚上要不要開會?如果迴答的是:要,那麽蘇甦就會頓覺輕鬆,否則那種沉重和壓抑就會席卷而來。

    蘇甦長大以後對母親的一個解釋就是:文化大革命使得大人們情緒狀態不良,一個人的情緒總要找到發泄口。

    那一天,母親藍燁帶著弟弟上街買東西迴來,弟弟嘴裏還吃著冰棍,手裏拿著幾個酥皮菠蘿麵包,蘇甦和姐姐心裏多想著那麵包也有自己的份,可是沒有,蘇甦沒有,姐姐也沒有。

    母親拿出一包“脫脂藥棉”,放在桌子上,蘇甦感覺有些好奇,便過去拿在手裏,左看看右看看。

    突然,蘇甦抬眼看見母親滿臉陰雲快步朝她奔來,她即時感覺到那常常出現在心裏的恐懼,當她還在恐懼中時,不由分說,母親右手拿著的葵扇已經劈頭蓋臉地朝她打了下來。

    外婆聽到了熟悉的異常聲音,從另一間房子跑了出來,此時母親正發狂般地用葵扇和拳頭狂打蘇甦的身體,外婆沒有一聲言語,用身體一下擋住母親落下的拳頭和葵扇,那拳頭和葵扇的打點全部落在了外婆身上。

    這個家裏還有一個人,非常重要的人——蘇甦的父親蘇德,那“應該”是一家之長,可是,這個家庭裏,誰是一家之長呢?這似乎是一個難以得到答案的疑問。

    蘇德很多時候目睹與剛才相似的場麵,至始至終全是他,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跟這種場麵有關係的言語和行動。

    晚上,在小平房裏,蘇甦看到了外婆身上那青一塊紫一塊的瘀傷,那是外婆拯救自己落下的身體上的傷痕。

    而外婆心靈上的傷痕一定比身體上的更多。蘇甦身體和心靈上的傷痕比例也許和外婆一樣。

    身體上的傷痕肉眼可以看見,心靈上的傷痕肉眼看不見。

    在那看不見的戰線裏,所有的傷痕都要深深地埋在心靈的土壤中,不能路出地麵,露出來也許是罪過。

    身體上的傷痕會隨著時間而慢慢愈合,雖然又會有新的傷痕,但終歸會愈合的。

    但心靈上的傷痕。。。。。。

    外婆又走了,聽說是去了姨媽家。

    姨媽家裏也有三個孩子,也是兩女一男,那是蘇甦的兩位表姐和一位表哥,也是外婆帶大的。

    此時的蘇甦,心裏要多難過就有多難過。

    終於,外婆又要來了,蘇甦的高興興奮壓抑著壓抑著,但在心裏有著。

    可是,蘇甦很快就知道,外婆要跟這個家告別了。

    一天,家裏其他人都外出了,外婆拿出一段短短的玉鐲,那是一個完整玉鐲被打碎後留下的其中一小段,外婆對蘇甦說道“外婆就要走了,以後這小段玉鐲時刻都放在衣服口袋裏,能治病,還能保平安。”外婆用一塊小手帕把玉鐲包好,小心地放進蘇甦的衣服口袋。

    外婆又叮囑說:“小蘇甦身體太弱,自己要學著小心愛護。”

    蘇甦問:“外婆要去哪?”

    “帶弟弟迴鄉下讀書,是你母親叫的,讓你弟弟提早上學。”

    當時是七周歲上小學,蘇甦七歲半、姐姐接近八歲上的學。

    弟弟現在六歲半。

    “外婆,你什麽時候迴來呢?”

    “你和姐姐都上學了,外婆可能不迴來了。”

    蘇甦眼裏噙著淚水,外婆輕輕地幫她擦著;蘇甦的心裏流著血也流著淚,外婆也是。

    終於到分離的那天了。

    一大早,外婆很早醒來,其實外婆幾乎一個通宵都沒睡。

    母親叫醒了父親、弟弟、姐姐,沒叫蘇甦,其實蘇甦早早就醒來了,昨晚也很晚才睡著。

    蘇甦不敢起床。

    母親指揮眾人出發,蘇甦依然在床上,她很想起來,但沒有提出這個要求。

    蘇甦眼看著大家出門,她看見外婆迴頭看著她有幾秒鍾時間,她看見外婆眼裏的淚水。

    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蘇甦很想大哭但依然沒有哭出來,隻是淚水不住地浸入到枕頭上。

    。。。。。。

    究竟過了多少時間父母和姐姐才迴來的呢?蘇甦不知道。

    時間在混沌中開始消失。。。。。。

    好像有人在開始偷竊時間、空間。。。。。。

    蘇甦的腦子開始有混亂的記憶。。。。。。

    從外婆的身影在家門口消失的那一刻起,蘇甦就不清楚外婆離開家那天的事了,也不知道那天後來是怎麽過去的。。。。。。

    在外婆帶著弟弟迴老家上學後,蘇甦曾經以為和外婆還能再見麵,可是後來蘇甦知道那一次就是和外婆今生今世的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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