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


    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淳於滿的印堂中央有一朵六旋蓮花若隱若現,令得那對遠山黛眉時顰時蹙,顯得昏迷之中的淳於滿極是傷心痛苦、我見猶憐......不知心恨誰?


    讓中毒者在悲傷絕望的幻境中含怨離世,這便是‘怨情溪客’的陰毒之處!


    摘星台上的所有人都沒有追到敖晟翎,因為她實在太快了!行雲步在洛神山茂密樹林裏頭施展開來更似如魚得水,甚至有些無人問津的人跡罕至之地,也被敖晟翎踏了一遍。


    從閻王手裏搶人,敖晟翎不得不快!淳於滿腰間中了兩根毒針,毒素蔓延得異常迅猛。大多數中毒之後必然不可大動作,否則血液循環過快會過早毒壞心脈,然而若是要將‘怨情溪客’逼出體外,須得反其道而行之……這也是‘怨情溪客’的另一個陰毒之處!


    一邊用流水清氣封住淳於滿全身經絡穴位阻止毒素蔓延,一邊攜淳於滿漫山遍野地劇烈狂奔,半個多時辰之後,那‘怨情溪客’之毒被逼出了大半。待得淳於滿稍許恢複清醒,鼻尖聞得一股清爽氣息,她睜了眼即發現自己正被敖晟翎攔腰抱著似是逃命般東跳西竄……心中一片複雜得還未來得及分清,淳於滿那蒼白的臉上已然事先浮起一抹紅暈,她正想開口說話,卻聽得敖晟翎問道:


    “淳於姑娘醒了?”


    “是……可我全身仍舊無甚勁道。”


    “淳於姑娘靜下心來調息,真氣匯於心脈護神。這是重中之重,旁的先放一邊。”


    雖然敖晟翎的語速很快,但她的語調卻極是平穩,能夠令得淳於滿不由地安心。逐漸忽略充斥於耳畔的疾速風語,淳於滿緩緩催動丹田內力,全身真氣有條不紊匯往心脈,集結融合、守心護神,隨後又得經絡之中另一道純厚真氣襄助之下漸入佳境。方才還覺得自己身子重如千斤,此刻猶如脫去了百年桎梏,一股重獲自由之感使得淳於滿心中一片感激。她睜開雙眸,映入眼簾的那幹淨光滑的精致下頜,正要出言道謝,卻見得敖晟翎雙眼微眯看著前方……陡然停下了腳步!


    敖晟翎駐足之地有一片鏡湖現於前方五裏處,那是洛神山名勝之一……靈鋤湖。


    靈鋤湖位於洛神山玉藻峯頂巔,極高的海拔、極美的景致,使得世人們又另稱它作‘天湖’。然而景致雖美,但玉藻峯實在高聳入雲得厲害,又無山路可循,以致許多遊山玩水的文人騷客被攔在了半山腰,倒是成就了一番清幽妙境。


    但是今日,靈鋤湖的清幽,注定會被打擾。


    參天樹林的濃蔭擋住了陽光,樹下的陰影中,有個英俊男子立在那裏一動不動,他長身直立、白衣似雪,腰間卻佩著一柄烏黑長劍。


    一見此人,就會有股寒氣不由自主地從心底冷到指尖。


    “杜絕行?”


    冷眼寒涼看著敖晟翎,片刻之後,杜絕行才點了點頭:“行雲步,練得不錯。”


    按下心中那陣驚疑,全神戒備萬分,敖晟翎瞄了眼那柄烏黑長劍,冷著嗓子問道:“難道輪迴堂主也會趁虛而入?”


    “哼!”瞥了眼伏於敖晟翎懷中的淳於滿,杜絕行譏諷一笑,“半途學了幾年劍術,還真當自己了不得了?今日我就讓你長個見識!出劍吧!”


    “杜堂主成名已久,晚輩與閣下對劍,此生榮焉!”敖晟翎看了眼西南角一處山洞,對杜絕行說道,“晚輩妄測閣下在此等候多時,晚輩冒昧相求,還請閣下再寬恕片刻,容晚輩將榣山派弟子安置妥當。”


    杜絕行一聲輕哼,側臉眺望遠處湖景。


    “多謝。”


    攜著淳於滿躍至西南角那處‘天目洞’,尋了片幹燥之地,敖晟翎解下自己的外衫在那兒鋪墊了,隨後扶助淳於滿盤膝而坐,低聲囑咐道:“淳於姑娘靜心調息,切忌心焦氣急。待得手足有了勁道,就趕緊下山尋你師父去吧!”


    適才聞得輪迴堂主杜絕行半路劫道,淳於滿心中便是又驚又急!那杜絕行殺戮江湖十數載,從未有過哪個門派能將他鎮住,敖晟翎年紀輕輕,哪怕劍術高人一等,然而麵對著杜絕行,全身而退的希望能夠有多大???若是自己沒有被暗算,敖晟翎不會隻身帶著她滿山狂奔;若是自己沒有中毒針,敖晟翎也不用孤身一人對戰杜絕行……淳於滿此刻正是懊惱至極!正要對敖晟翎說從長計議,卻發覺腰間毒針周遭被一股綿長內力細密包圍,她既是感激又是慚愧,眼角默默有些泛紅。


    分了一成流水清氣給淳於滿,將毒素和毒針禁錮在腰間傷患處,敖晟翎低聲對她說:“洞外之事,與你無幹。”言罷,起身離去,一步一步踱出了天目洞。


    見得敖晟翎出洞,杜絕行拔劍出鞘,甩了個漂亮的劍花,行了一禮。


    敖晟翎見勢一愣,隨即抖直了軟劍,亦熟練甩了個劍花,行了一禮。


    也不知是誰先出招,兩道劍光猶如驚虹又如掣電,忽而交戰立劈忽而消失不見。劍氣磅礴之間兩道身影飄忽不定,唯有周旁枝幹葉草紛紛迎刃而斬。又不知過了多少迴合,那幾棵不甚粗壯的白樺樹終於承受不住尖銳劍氣,‘哢嚓哢嚓’相繼斷成了三四截。


    敖晟翎左臂被劃開了條口子,雖說血流不止但未傷到筋骨,可惡的是肩窩被劍氣刺傷,雖未流血但肩井穴、天宗穴又麻又疼,每次揮劍都有股縛手掣肘之感。默默催動流水清氣往肩窩化解傷痛,敖晟翎仍舊緊繃著臉咬牙應對,不肯服軟!


    杜絕行心中訝異不斷,敖晟翎的劍道造詣著實超乎了他的預料。想當年自己在敖晟翎這個年紀,還有許多劍招尚未領悟,更別提參透,隻感覺修煉劍道之路難似登天,種種一切渺茫無期……上天為何如此不公?!胸間一番五味雜陳,杜絕行不禁冷聲笑道:


    “你曉得慕容在殺人的時候,是什麽模樣嗎?”


    劍勢一頓,左肩又中了一劍,敖晟翎雙目微眯,黑眸瞬間換為藍瞳,心中默念<清流訣>將腦中浮躁漸漸消去,忽地迴旋一刺……‘啪!’


    杜絕行的束發玉冠應聲而裂,頃刻間披頭散發,好不狼狽!


    即使被滿頭散發遮掩了麵容,但仍可看出杜絕行臉上的惡毒笑意:


    “你見過行動不便的垂暮老翁嗎?”


    “你見過護犢情深的恩愛夫妻嗎?”


    “你見過活波可愛的稚嫩幼童嗎?”


    “你見過繈褓安睡的滿月嬰兒嗎?”


    “你見過身懷六甲的臨盆孕婦嗎?”


    “這類人,慕容都有殺過!殺得當機立斷!!殺得幹淨利落!!!”


    周而複始念著<清流訣>,對著杜絕行道出的每一句話,敖晟翎都跟聾了似的充耳不聞,隻是她的藍瞳越來越深邃,深似淵,邃似海。劍風也時緩時急,有時又大開大合,逐漸令得杜絕行琢磨不透起來。


    閃電般的劍風越來越鋒利,刮得杜絕行臉頰有些生疼,他心中壓下莫名的疑惑惶恐,繼續大聲譏笑問道:


    “你與慕容初次交.歡,難道沒有半點存疑?”


    “即使那夜她格外意亂情迷,然而次日天明,你可有在榻間被褥上尋得初經人.事的點滴落紅?”


    “清楚告訴你個明白吧!那慕容早在多年前就…………”


    再怎麽睿智豁達的口訣,也無法為敖晟翎熄滅滿心怒火!她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難得一見的陰冷在她眼中越來越盛,藍瞳顯得異常暗沉,甚至有些詭異……劍鋒一轉,不顧攻守,不惜耗元,招招要命!


    “她不是慕容,她是我的女人。”


    “她是我心中摯愛,現在是,以後也是。”


    “你自甘墮落又害人不淺,軒轅天一族容不下你這罪魁禍首!”


    杜絕行被那突變劍勢逼得瞬間亂了節奏,但終究闖蕩江湖多年,幾個迴合之下又立時穩住了手腳,啞聲笑道:


    “我?罪魁禍首??哈哈哈哈哈……年輕人就是天真無腦!”


    “你當你是什麽好貨色?軒轅天一族嫡係子孫?還不是一枚克父克母的喪門星?!”


    “依我看,哪怕你與慕容結為夫妻又能如何?即便慕容為你生兒育女又能如何?他們遲早會被你這個天煞孤星統統克死!!”


    敖晟翎幼時父母早逝,此刻卻被杜絕行拿來詛咒,愛慕的女子亦被如此汙言羞辱,心間又痛又怒之下,她的藍瞳眼角隱隱脹得發紅,腦中隻剩下一句話……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蕭蕭哀風逝,澹澹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


    隨著敖晟翎那醒於濁世的清晰聲調,常年淡泊如鏡的靈鋤湖,此刻突然激起了陣陣波紋。


    “握中銅匕首,紛銼楚山鐵。義士頻報仇,殺人不曾缺!”


    風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清幽妙境之地,居然隱隱透出肅殺之意。湖麵水痕悄無聲息地強烈震動,一擊重似一擊,似乎蛟龍潛底欲躍湖而出衝天直上!


    杜絕行暗自驚訝,因為他忽然察覺自己的心脈律動……竟然不知不覺間跟著敖晟翎的緩誦輕唱成了同一節奏!悚然之下立時殺意騰起,腦中不斷催促自己必須先發製人,搶在敖晟翎的‘誅心一劍’刺來之前將對手一劍滅魂!


    “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意陡然流轉為雄奇豪放的灑脫之感,卻令得杜絕行心中更是恐怖!他今日是來比劍的,也是來殺人的,但不是來送死的!然而,此刻,他清清楚楚感受到了敖晟翎的意圖…………視死如歸,玉石俱焚!


    一聲爆吼,杜絕行將畢生精力注於一劍,雙手持柄,銳利尖鋒以橫掃千軍之勢直指敖晟翎的咽喉!


    靈鋤湖的激蕩終於達到了臨界點,隨著敖晟翎一聲清叱,湖水似活了那般猶如蛟龍撲向那個白衣男子!


    這匪夷所思的一幕,驚得杜絕行愣了片刻。


    這一‘片刻’,就以足夠。


    敖晟翎手中那一劍,不似杜絕行那般揮得雷霆萬鈞。她的那一劍,如微風,似細雨,當你還未完全發覺,那一劍卻已然輕輕到了你的眼前……


    猛地心驚膽顫,杜絕行想也未想就舉臂而擋!


    ‘嘶…………’


    漫天血雨。


    杜絕行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雙斷手殘臂被激射而出的血線噴向半空,又遠遠地落入靈鋤湖中,那一片湖麵,亦被鮮血瞬間染紅。


    斷手殘臂的左右掌間,還牢牢握著那柄烏黑長劍,長劍連帶著殘肢,悄悄地迅速沉入了湖底。


    劇烈痛楚及瞬間失血過多,使得杜絕行的體力一下子難以為繼,他腦間一片暈眩,不由自主單膝下跪,心中悲憤不已,喉間似困獸般嘶吼,雙目如蛇信般怨毒,咬牙切齒狠狠盯著正前方持劍而來的敖晟翎。


    那把軟劍的劍刃上鮮血淋漓,血珠沿著劍鋒一顆一顆滴入泥土,亮白劍刃逐漸恢複光彩,不!那精光仿佛更勝從前!


    “辱我至親至愛者,必誅!”


    那封喉一劍堪堪揮起,突然聽見一聲似曾耳聞的‘嗡!’……又是一片烏光閃瞬即至!


    敖晟翎隨即縱身躍起躲過毒器,那杜絕行卻被一個青衣人救下遁走,隻是幾個起縱就已然不見蹤影,唯有杜絕行聲嘶竭力的低吼:


    “今日之仇,我定叫你生不如死!”


    敖晟翎的輕功也是不錯的,她為什麽不去追?難道她不忍趕盡殺絕?


    非也。


    若不是流水清氣亦是即將耗盡、所剩無幾,她是不會放過杜絕行的。


    背靠一棵大樹,精疲力竭地緩緩坐地,身上十餘道劍傷汩汩流血,全身幾乎都被染紅,敖晟翎覺得自己的唿吸有些困難,雙目漸漸模糊起來,她很想閉上眼睛歇會兒,可突然腦中一閃……方才那個施毒器的青衣人若是早已伺機在側,那麽天目洞裏的淳於滿……!!!


    扶著樹身咬牙站起,每走一步,十餘道傷口便是痛上三分,但敖晟翎顧不了那麽多,加快腳步往天目洞尋去。


    淳於滿等了許久,終於等迴了敖晟翎,渾身是血的敖晟翎。


    “淳於姑娘,沒事吧?”


    “我沒事……”一開口,淳於滿就哭了出來。


    “你先別哭啊.....這才是洛州論劍....”敖晟翎剛挨著一塊石頭坐下,忽然對著洞外冷聲喝問,“何人?!”


    “敖少門主?!淳於女俠?!小道終於尋著你倆了!”一個藍袍道人在天目洞外探頭張望了幾下,大聲問道,“二位傷得如何?”


    淳於滿一臉焦慮:“小女子並無大礙,隻是敖少門主傷勢緊急,還請東真派道兄襄助!”


    藍袍道人忙不迭應道:“好,好,好!小道即刻就來。”


    甫一聽聞是東真派弟子尋來,敖晟翎心中大石立馬放下,心神稍一鬆懈,她便有些昏昏欲睡,隻靠耳力感知有人迅速走近,她抬眼一瞧,扯著嘴角笑道:“原來是靜衝道長,辛苦辛苦。”


    宋靜衝立在一旁仔細看了敖晟翎淌血傷口,點頭言道:“敖少門主放心,靜衝這兒有金創藥……”他邊說邊從兜裏取出一樣物什,卻忽然猛地狠力砸向敖晟翎天靈蓋!


    饒是敖晟翎自護之下往後仰,但仍舊被砸中了額頭,頓時雙目染血、暈厥倒地!


    淳於滿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一聲驚唿之後立刻死死咬著唇角,神色慘白,對宋靜衝冷冷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瞥了眼不知死活的敖晟翎,宋靜衝得意一哂,隨手扔了手中那枚沾血尖石,戲謔言道:“死到臨頭,何必知道?”


    淳於滿咬牙言道:“我不怕死!”


    即使天目洞中視線昏暗,但反而給淳於滿那張姣美容顏添了層不明魅惑,看得宋靜衝眼睛發亮:“你不怕死?嘿!那你怕什麽?”


    長年清修苦練的道教生涯早就厭煩不已,眼前淳於美人的傷弱之態惹得宋靜衝心起邪念,他一手扯過淳於滿的右臂將她拖至平地,整個人翻身壓了上去一陣衣衫撕扯,正心緒激奮之時忽覺喉間一個刺痛!


    “賤人!……”


    適才淳於滿見得敖晟翎被宋靜衝暗算,烈性之下已然起了同歸於盡的念頭,佯裝手無縛雞之力,實則毫不猶豫自拔毒針用盡全力紮向宋靜衝喉頸,直沒入肌!


    那宋靜衝驚恐之下趕緊盤膝而坐運功逼針,待得毒針被逼出,亦是要了他的命。


    天目洞中一方小世界,又恢複了安靜。


    看著敖晟翎埋頭伏地毫無聲息,淳於滿急得淚如雨下,她一遍又一遍喚著‘敖少門主’但無人迴應,天目洞中僅有那個女子的悲痛嗚咽。


    也不知過了多久,洞外起風,隨著山風而至的,是一聲響似一聲的唿喊。


    淳於滿聞得洞外唿喊,立時迴神,僅存一點兒力道大聲喚道:“來人!快來人!!!”


    一個頎長身影循聲而至,驚喜之下大聲唿道:“滿娘!莫慌!滿娘!莫怕!”


    當令狐錚立於天目洞口看清了那番境況,他的臉沉了下來。


    未婚妻被他人於大庭廣眾之下擄走,令狐錚本就心中氣惱,此刻又見得未婚妻衣衫不整秀發狼狽,更是憤得臉紅脖子粗,正欲發作,卻聽淳於滿大聲說道:“你發什麽呆呢??還不快救人?!”


    那兩句話反倒喚出了幾分理智,畢竟在雒城按察司多年,令狐錚冷靜觀測之下見得淳於滿眼中並無羞愧閃躲,坦蕩之中僅有驚喜焦急,他心中立時定了許多,即刻運聚內力、氣走丹田、仰天長嘯,激昂嘯聲由近及遠傳遍洛神山。


    當令狐錚的嘯聲第四次響起,白鶴真人、長琴散人、卓卉君三位宗師先後立在了天目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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