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梨花一行五人在客棧大堂吃飽喝足,抬腳上樓邁入東廂列房。而忘川、幽若與歐陽飛羽等百花穀弟子稍作寒暄片刻,隨後相繼迴到客房中休息。


    深夜時分,靖州城依舊燈火通明,最為熱鬧的大街上依然喧鬧不止。而這家客棧地處靖州城內,卻獨享著片刻安寧,仿若一處大隱隱於市的桃花源。


    打坐修行數個時辰,忘川睜開雙眼,幽暗靜謐的深夜內,窗外飄進來一片月輝,清冷異常。


    他下了床榻,走到窗前,凝望著廣闊的夜空。寥寥晨星藏身於黑暗深處,悄悄地眨動雙眼,仿若在示意忘川不要發出聲響吵醒那沉睡中的巨獸。


    遠看那輪懸於霄漢的明月,狀若圓盤,幽冷的光輝揮灑向大地,令人不禁心生遐想,那位住在蟾宮中的仙子,此刻是否依身於窗前,想起那一晚巴山夜雨呢?否則,每每在深夜中凝望她的時候,為何內心卻總是常懷傷感?


    此刻抬首望月,悲傷的情緒湧上心頭。他怔怔出神,低聲呢喃:是啊,仲秋將至,遠方的遊子早已歸家了吧。阿耶、阿娘、雪至,我真的很想你們,此生一別,不知來世可還有機緣相遇。


    阿耶,沙海中的風仍在咆哮,可孩兒再也看見您的背影;阿娘,您總說人要帶著希望活著,孩兒找到了希望,卻永遠失去了您;雪至,在那白雪紛飛的地方,我多想再攀折一枝梅花帶在身旁,隻可惜……哎……


    阿耶、阿娘,這兩年恍如一夢,孩兒走出了漠煙鎮,外麵的世界真如先生說得那般精彩。


    承蒙師尊教誨,孩兒不再任人欺淩,也結識了很多朋友,賽姐姐、宮羽姑娘……對了,還有師姐。師姐雖然麵冷,可我知道她的心很炙熱。


    雪至,你應該還想再看看漫天的大雪中,梅花盛開的樣子吧?我答應你,有朝一日,我一定會讓梅花在那片土地上重新盛開。


    忘川凝望著夜空,默默地吐露著心聲,他是在向昨日的自己告別。


    他並不在意阿耶、阿娘和雪至是否能夠聽得見他的心聲,他隻知道阿耶、阿娘和雪至這一世疾苦,應該讓他們走出自己的內心,走出那段最為痛苦的歲月記憶。


    他相信阿耶、阿娘和雪至如此善良的人,來世一定會投個好人家,不再受人欺辱,豐衣足食。


    窗外,一道勁風襲來,將忘川的思緒拉迴到現實中,他側身避讓,手上出現一枚金錢鏢。迴頭掃向窗外,寂靜深夜,浮光掠影。忘川翻身飛入窗外,迎著那道身影追去。


    靖州城內,有兩道人影在黑夜中你追我趕,躍過一片片大廈屋頂,穿過喧鬧的市集樂坊。


    追擊的過程中,忘川心中甚為驚訝。雙方始終保持數丈之距,一旦距離拉遠,那人便放慢身法,相反若是距離過近,那人又再次催快身法,這人似乎有意帶著忘川兜圈子,飛至城東門又立馬轉身飛至城北,旋即又向西門飛去,如此反複逗轉,忘川額頭不禁滲出一絲細汗。


    這人似乎對忘川並無惡意,隻是想將他引出客棧外,難道是有意與忘川比比腳力身法?忘川實在難以猜測這人到底是何種用心,兜兜轉轉大半個時辰,這人究竟意欲何為。


    他捫心自問,自己所學的這一套功法乃是道家至高無上的修煉法門,縱使與那些修行大派中的功法相比,也不遑多讓。他拚盡全力追趕,想要看看這人究竟是誰,可始終無法如願,隻能說明兩點,此人的修為遠甚於忘川,或者便是此人的身法更甚純陽真訣的身法。


    正當忘川欲放棄追趕返迴客棧時,那人卻停了下來,似乎是有意等待忘川。被戲耍近一個時辰,忘川心中也生出些許怒意,他將身法催至極限,心中腹誹,有膽量就別跑,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漸漸近身,那人的輪廓愈發清晰,忘川頓覺得這人的背影有些熟悉。隻見那人朝他拋來一物,隨後飛向西城門樓之巔。忘川接過飛來之物,定睛細瞧竟是一個尺餘長的紫金葫蘆。


    忘川晃了晃紫金葫蘆,更是不解那人的用意,抬頭望向西城門樓,那人並未離開,於是一個飛身上了城樓之巔。他將紫金葫蘆拋給那人,問道:“你是誰?”


    “小子,一日不見便不認識我秦某人了?”說話者正是秦刀無疑,渾厚爽朗的聲音在霽月深夜中宛似一道勁風唿嘯而過。忘川一聽,仔細瞧了兩眼,果真是秦刀。他暗自狐疑道,這麽晚,秦刀來找我作甚?


    “白日為那些小娘皮出頭,說話不是挺橫的麽,現在怎麽像個蔫了的倭瓜。見到故人,不請喝杯水酒也就罷了,竟然還讓秦某人顏麵掃地,你小子當真是不地道。”秦刀搓了搓下顎濃密的胡須。


    “我當是誰,原來是刀斷西嶺的秦大俠。深夜攪人清夢,莫非是秦大俠一貫所為?”忘川冷哼一聲,原先在漠煙鎮對秦刀的那點好感,此時當然無存。


    “你也不必出言譏諷,我秦某何曾在乎過那旁人的閑言碎語。倒是你,聽了秦某人的小曲,不打賞也就罷了,連最基本的待客之禮都不懂,真不知道是你那師尊沒教好呢,還是你小子自視學了幾天拳腳,就將這天下人都不放在眼裏了?”秦刀眉角開花,眼神中盡是玩味作弄之意。


    秦刀的眼身落在忘川身上,令其十分不舒服。麵對秦刀言語間的奚落,忘川很是不快,但他畢竟不是莽撞之人。


    隻是稍稍迴味秦刀所說的話,忘川不由後背發涼,這秦刀似乎對自己的過往了如指掌,竟連自己拜師學藝的事都不甚清楚,他為何對我如此關注,莫非是有不軌之心?


    轉念一想,他與秦刀在漠煙鎮相識,那時自己還不入方寸之門,如今自己修為已至洞玄境,換作任何人都能猜出這兩年我定然是受到了高人指點,我也從何隱瞞過身份,若是想要了解我的過往,也不是難事。


    更何況秦刀若是對我有不軌之心,恐怕我也不會安然無恙的站在這裏了,那麽他究竟有何目的呢?還有當初在漠煙鎮他不是被殺了嘛,怎麽會好端端在出現在靖州城內呢?


    “依在下看來,所謂待客之道,於朋友以心相交、以誠相待。正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朋友不言禮而論誠心,唯有小人才會計較功利得失。”


    忘川稍頓了頓,繼續說道:“在下與你往日素無交往,既非朋友,又何談待客之道。反倒是閣下,先是對在下的朋友出言不恭,又是戲弄在下、攪人清夢。秦刀,深夜引我於此,難道就是論一論待客之道?”


    秦刀麵色一冷,盯著忘川看了片刻,旋即哈哈大笑道:“果然還是這般伶牙俐齒。”他說著,將那紫金葫蘆拋給忘川,隨後不知從某件須彌芥子法器中取出一探老酒,揭開布封後,飲上一口說道:“什麽世俗禮數,我老秦才沒那閑心與你在此說教,不過是缺一酒友,這才將你叫來罷了。”


    忘川一聽,頓時哭笑不得。大深夜攪人清夢,隻為飲酒?他本因思念親人,而內心惆悵,親人亡故好似一塊巨石壓得他難以喘過氣來,如今執念已消,巨石落地,他心中已然暢快。


    在這靜謐地城樓上,皓月當空,清風徐徐,絲絲涼意襲來,應是良辰美景、歲月靜好,然而他始終是凡夫俗子,親人雖去,但音容猶在,不禁觸景生情,他甚至想起雲霄子前輩此時會在何處,或許正躺在某個黑暗的角落裏,飲著酒吧。


    有道是一醉解千愁,就讓這萬千思緒化作朗月清風吧,他長舒了一口鬱結之氣,說道:“霽月當空,秋風送爽,良辰美景,當大醉一場。”


    拔開紫金葫蘆的酒塞,一股清香撲鼻而來,便知此酒非凡品,瞥了一眼身旁的孤自飲酒的秦刀,此酒定是絕佳補品,秦刀自己不用,卻反送於我,如是我在扭捏,反倒讓他輕看了我,於是乎,猛灌了一口。


    酒入腹中,辛辣的酒勁倏然衝到嗓子眼,嗆得他直咳嗽,眼角掛上一串淚珠。而腹中卻驟然升騰起一股暖流湧向四肢百骸,微涼的身子倏然熱了起來,識海中那三枚識丹不停地旋轉著,吸收著熱流中的藥力,他從未有如此舒爽清明的感覺。


    忘川唿出一口酒氣,暢快地說:“好酒!”


    “沒想到,你也是懂酒之人。”秦刀瞥了一眼忘川,又飲了一口酒,躺在城樓上,靜靜地看著空中的皎月。


    “我哪是什麽懂酒之人,隻是沒想到這壺酒竟有溫養識丹的功效。”


    忘川躺在秦刀身旁,又飲了一口,扭頭看向秦刀,他覺得秦刀有些不對勁。在他的印象裏,秦刀的性格就像他那草莽粗獷的外表,性格豪放、不拘小節。


    可他就靜靜地躺著,眼睛沒有一時半刻離開過那輪明月,他此時倒像是位喜歡傷春悲秋、多愁善感的文人墨客,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惆悵與沉重。


    這或許就是鐵漢柔情吧,再粗獷的漢子,內心終有一份柔弱。他到底是因何事而傷感呢?莫非也在思念著遠方的親朋好友?


    忘川不禁問道:“秦大哥,你是否遇上什麽難事了?不妨與小弟說說,小弟不才或許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我能遇上什麽難事,來,喝酒!”秦刀坐了起來,又恢複往日的豪邁,抱著酒壇子大口大口的吃著酒,那酒水沿著他的嘴角滑落,打濕了衣衫。


    “秦大哥,小弟有一言不知當問不當問?”


    “有話就說,我老秦最煩的就是扭扭捏捏之人。”


    “當日,大哥與楚韋去尋月華靈液,白家人得知消息便派白羽衛阻截你們,後來白左、白右兩兄弟可是提著兩顆人頭迴稟,小弟也曾親眼見到那木盒裏裝著的確實是秦大哥和楚韋的人頭,當初我們都以為你已經死了,可是為何大哥卻好生生的活著?”


    秦刀放下酒壇子,扭頭看向忘川,忽然笑了笑,“我與楚韋去尋月華靈液的消息也是你透露給他們的吧?”


    忘川一臉慚愧,正欲道歉時,秦刀擺了擺手說:“那日,在酒樓上與楚韋吃酒,我便知道你是裝醉,月華靈液的消息也是我故意透露給你的。你一心想要替親人報仇,將我與楚韋的行蹤透露出去,我不怪你。”


    忘川舌橋不下,他沒想到那日秦刀早就知道他是裝醉。他還自己為是的以秦刀和楚韋二人作為博弈的棋子,來算計歸海氏、白氏和李氏。


    現在細想,以秦刀多年行走江湖的經驗和修為,又怎會在酒樓那種人多口雜的地方談論月華靈液這等重要之事,又怎會發現不了忘川裝醉之實。


    “你一定在想,為何我要將如此重要的事情故意透露給你吧?”


    忘川點了點頭,秦刀笑了笑,海飲了一口酒,繼續說道:“白氏、歸海氏和李氏平素行事乖張跋扈,老秦早就看不順眼,但又不方便直接出麵。我看你小子有幾分血性,是一條漢子,所以才萌生了相助之意,否則你以為就你那點小伎倆,能蒙騙得了白氏、歸海氏和李氏的眼睛?若非是我暗中相助,就憑那些乞丐能引起他們之間的猜疑,挑起散修們的憤慨?恐怕你和那些乞丐們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要想對付白氏、歸海氏和李氏,必須要對症下猛藥。先前你做得所有的努力不過是一味藥引子,唯有月華靈液才是劑猛藥。”


    忘川聽得瞠目結舌,原本他還誌得意滿,以為能夠攪動漠煙鎮風雲,全憑的是自己的計謀,現在才知道,若非是秦刀暗中相助,自己這點微末伎倆根本經不住推敲,最後不僅不能報仇雪恨,而且是給自己打了一道催命符。


    “秦大哥,請受小弟三拜。”忘川起身便拜,他知道若是沒秦刀,不僅血仇無法得報,而且無法全身而退,走進一個顛覆他以往認知的新世界。


    秦刀抬手製止忘川跪拜,他說:“你既然叫我一聲大哥,自然行此大禮。男兒膝下有黃金,隻可跪天地君親。若是你真心存感激,不如好生陪我喝場迴酒。”


    “多謝大哥!”忘川起身,飲了一口酒後,又問道:“對了大哥,後來你用了何種法子,騙過白家那些人。”


    “此乃障眼法,小術耳不值一提。隻怪那白氏一門再無往日青霄府的風光,門內皆為草木之徒,又豈能識破其中的。”秦刀笑了笑,忘川見秦刀不願多說,便不再多問。


    “賢弟德蒙名師指點,又身負天資機緣,靖州城外一戰,我盡看在眼裏,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古往今來,聖人賢達者一朝悟道,便攪動風雲變幻。可是賢弟,似乎對自己的道仍存疑慮。”


    “大哥真是一語中的。我入方門日短,尚未看清自己的道。愚弟常聞: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凡如道修行者,多講究太上忘情,舍棄塵世、割讓七情六欲。愚弟不解,為何一定要忘情,情欲本是隨著母胎而來,又怎能舍棄。儒家以侍君社稷為念,卻視天下為棋盤,百姓為棋子,為求一勝,可屍骨累累。道家棄紅塵如敝履,不願多沾因果,卻可為一己私利傷人性命……”入道修行的這兩年,忘川一路所見所聞,他心中的疑惑一一道來。


    “賢弟,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並非是天道無情,視萬物為貢品,這種理解有失偏頗。天地看待萬物皆是一樣,不對誰特別好,也不對誰特別壞,不存任何偏私,一切隨其自然發展。不管萬物變成何種模樣,這是萬物自己選擇,與天地無關;天地順其自然,一切猶如隨風入夜,潤物無聲。”


    秦刀見麵露難色,於是破有耐心的解釋道:“這麽說吧,賢弟若是當初選擇忍氣吞聲,那麽隨後的事情便不會發生。賢弟之所以今日能入道門,便是因為當初選擇了報仇雪恨,這是你的選擇,而並非天道為你作了選擇。若是賢弟中途放棄,那麽賢弟或許早已喪命,更別談沉入月牙湖底,得到月華靈液淬煉。所謂結善緣得善果,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是最為淺顯的道理。”


    “凡事得一分為二來看,就好比陳國建立之前,天下修行者齊聚,各懷心思。真正心懷天下,兼濟蒼生者,最終贏得了勝利,而他們不僅成為國之重器,受萬民敬仰,同時也為他們今後的道拓寬了道路。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道,道的大小、到的長短別是他們未來的果,你可明白?”


    秦刀一言以蔽之,忘川恍然大悟:“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是啊,我又何必為拘泥於他人的道而自尋煩惱,我修道隻求無愧於天地,管他是否要割舍七情六欲。”


    “你能如此想,那麽離你自己的道就不遠了。賢弟在塵世中修道,可體味人生百態,所見所聞所感皆是曆練。你所修功法不俗,根骨天資俱佳,修為一日千裏,但正因為你的起點要高於他人,修為精進過快,易導致好高騖遠、根基不穩,你年輕尚輕,性子仍需磨練,日後定是不世之材。業精於勤而荒於嬉,賢弟還需勤加修煉啊。”


    ……


    兩人靜靜地飲著酒,看著那輪明月漸漸西斜,黑夜是漫長的,不知過了多久,天空露出魚肚白,一個新的白晝清晨即將到來。


    秦刀與忘川兩人酒意闌珊,這一夜飲了太多酒,聊了太多事。


    秦刀忽然起身,背著雙手眺望著遠方的若臥蠶般的山巒,說道:“忘川賢弟,好男兒誌在四方,當為天下蒼生謀福祉。眼下大亂將起,潛龍出淵,莫要辜負了這一場風雲際會。”


    “大亂將至?大哥何處此言?”在客棧聽聞殷梨花說霍亂將至,忘川覺得有些聳人聽聞,陳國不過百年,正是繁榮興盛之時,又何來的天下大亂。可秦刀再出此言,忘川不得不懷疑,這天下是否真要起禍事了。


    “季孫之憂在蕭牆之內。亂,從來都是人心不古,待日後有機會再與你細說。”秦刀將最後一壇子酒幹完,說道:“賢弟,此今一別,多自珍重。日後多若是百花穀有難,還望賢弟多照應一二。走了!”


    秦刀說完,整個人消失在城樓之上,四野之內不見其蹤影,忘川耳邊隻聞道:“賢弟,大哥在送你一場機緣……”


    “大哥!何日能再相見!”


    秦刀走了,忘川獨自一人站在城樓上。離別總是讓人傷感,他長歎了一口氣,飛下了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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