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自大顛上表之後,滿長安皆轟傳其事,以為奇談。有一等佞佛指望庇祐的,笑罵以為胡說;有一等正直光明的士夫,皆驚異道:“如何佛教昌熾之時,忽有此不染高僧?”都來拜訪,又見他沉靜寡欲,盡皆欽敬。一日,忽有兩三個少年沙彌,一個叫做慧眼,一個叫做聰耳,一個叫做廣舌,都生得俊秀非常,來拜見大顛道:“弟子輩聞老師道高德重,為聖天子欽敬,願侍法座,早晚受教。”大顛道:“子自有佛,何必來求老僧?老僧有何道德?敢為子之師。”廣舌道:“聞得皇上深信老師之言,不日就要拜老師為天下大都綱。總統釋教,富貴過於王候。弟子若蒙老師收留座下,便可少分寵榮。”大顛聞言大笑道:“此言一發差了!為僧既入空門,且無一身,何有官職?況乎富貴?況乎寵榮?”廣舌又道:“老師雖以清淨為宗,不慕富貴,似這樣隻身蕭寺,獨不畏寂寞乎?”大顛笑道:“老僧清淨中開眼見聖,合眼見佛,天地萬物盡現吾心,應接不暇,何為寂寞?”三沙彌無言可說,再拜而去。

    一日,忽又有兩三個和尚,一個叫做傳虛,一個叫做了言,一個叫做玄言,來見大顛,慌忙報道:“老師,禍事來了!法門寺生有法師奏稱,老師毀謗佛法,阻撓善事,朋比韓愈,譏刺天子。皇上聽信其言,早晚間將加大罰於老師。弟子輩念老師孤立於此,特來通知老師,須早為之計。”大顛又笑道:“死生夢幻一視久矣,三師獨不聞乎?”傳虛道:“聞是聞的,但思老師孤雲野鶴,何不早早遁去,斬斷葛藤。”大顛笑道:“老僧若遁去,豈不令我佛為逋逃主耶?”三和尚恐嚇他不動,隻得去了。又有化生等寺俱來迎請他,說道:“這小庵非老師駐錫之處,還須到大叢林去有體麵。”大顛笑道:“同一佛地,有何大小?”決不肯去。又有送他袈裟、衣帽的,都拒絕不受。這些光景,那內臣都打聽的確,一一奏報憲宗。憲宗暗羨道:“這方是真正佛門弟子。”就要批準他的表文,當不得左右近侍都與生有法師相好,忙將此信報知生有。生有著了忙,遂邀各寺有名講師共有數十人,又求了五、七個寵用大臣,一齊到殿上懇求道:“佛法雖以清淨為宗,若皈依佛法者也一味清淨,何以見闡揚佛教之意?必須焚修莊嚴,方祈求我佛慈悲,延年永祚。就是講經未必盡臻微妙,畢竟令天下講解互相發明,方斯有悟入;倘置之高閣,不講不解,豈不令我佛真經竟成無用之物乎?況聖上從前許多善果,俱我佛鑒知,定降福壽,豈可因一人妄言,盡棄前功!伏望聖慈垂察。”憲宗聽奏,沉吟不語。眾大臣又代為委請道:“講經之旨,已頒行天下,天下善信已傾耳久矣。今若反汗,未免失崇佛信心之望。”憲宗心下雖尚躊躇,卻撇不過眾人麵皮,隻得批旨道:“講經仍遵前旨,但敕大顛任意各寺糾聽,有不合佛旨者拈出,奏聞改正,以全善果。”生有並眾僧得旨,方謝恩退出。心下一喜又還一憂,喜的仍舊講經,憂的是大顛糾察,不題。正是:

    好佛本來求定性,為僧何苦反勞心?

    總然講出西來意,終帶長安名利音。

    卻說唐三藏與孫悟空,正在長安城中尋訪求真解之人,忽聞知大顛上表,又講經糾察之事,不勝驚喜道:“這和尚哪裏來的?倒有些意思。”訪知在城西半偈庵掛衲,遂仍舊變做兩個疥癩和尚,到庵中來觀看。此時大顛正在庵中合眼打坐,唐三藏與孫悟空入來。看見他:

    頭頂中露一點佛光,麵皮上現十分道氣。體結青蓮,骨橫白法。兩眉分靈慧之色,雙耳垂大智之容。布納塵中,雖尚是中國僧伽;蒲團物外,已知是西方佛器。

    唐三藏與孫悟空看見大顛有些根器,十分歡喜。又見他合眼默坐,因上前大喝道:“如來將為人嚼死,這和尚好忍心,不去糾聽,卻躲在此處打瞌睡!”大顛聽了就如驚雷一般。急開眼看時,隻見兩個疥癩僧人立在麵前。心知有異,忙起身禮拜道:“小僧何敢忍心打瞌睡?正在此代世尊敲牙拔舌,不期二位佛師降臨,有失迎候。”唐三藏與孫悟空相顧而笑道:“好好好!雖敲拔不盡,也要算你救主之功了。”大顛道:“敢問二位法師大號?有何因緣飛錫於此?”孫悟空道:“此位家師,號大壯,弟子乃吾心侍者。若問到此因緣,卻是特來尋你。”說罷,又與三藏相顧而笑。大顛見二人言語俱有妙旨,知是異人,因再拜道:“弟子雖有誌佛門,卻托身遠土,未遇明師;尚淹肉體,未具神通。幸遇二位佛師,望發慈悲。”三藏又笑道:“要我發慈悲,不如還是你自家努力。”大顛道:“敢不努力!但努力無路,所以求二師慈悲。”三藏道:“有路,有路!隻是到臨期不要推諉。”說罷,遂同孫悟空大笑而去。大顛急要留時,已去遠不可追矣!正是:

    語有機兮言有鋒,相逢一笑已成宗;

    若從字句求靈慧,尚隔千重與萬重。

    卻說唐三藏見了大顛有些道行,可充求解之人,滿心歡喜。與孫悟空商量道:“求解之人倒有了,隻是當今講經正盛,盡自道微妙,誰肯迴頭去求真解?”悟空道:“這不難,待他臨講之時,我與佛祖同現舊日原形,顯個神通,將他經卷封起,使他欲講無經。然後,將我佛木棒一喝,不怕他不迴心去求真解。”唐三藏大喜道:“必須如此方妙。”不幾時,到了元和十五年元旦之期,各寺俱奉講經之旨,搭起法壇,皆延有名法師,互相爭勝。惟洪福寺乃生有法師親身登壇,常恐天子臨幸,百官聽講,故比他寺更加興頭。闔寺僧先在大殿上誦過經文,做過法事;將到巳時,方幢幡鼓樂迎送生有法師登壇。壇下聽講僧俗諸人,挨擠不開。生有法師正要開談,忽人叢中有人叫道:“那和尚休得胡講,汙辱了我佛大乘妙法真經,辜負了我師徒求經善念。”生有聽見,著了一驚,忙低頭看時,卻是兩個疥癩僧人,手執木棒在壇下吆喝。因怒答道:“我奉聖旨講經,你是何處狂僧敢來毀謗?”唐三藏道:“你既奉旨講經,我且問你,經是何物?為甚要講?”生有道:“經乃我佛靈文,不講何以宣揚善果?”唐三藏又問道:“善果必待講經宣揚,則未講之先與既講之後,經何在?善果又何在?且三藏經文從哪裏講起?若說一言可賅,則經何須三藏?倘必三藏盡宣,則今日之講無乃掛漏?”生有一時答應不來。唐三藏因大喝一聲道:“妖妄野狐!還不下來?”將手一舉,那條木棒雖未離手,早不知不覺照生有劈頭一下,打得生有魂膽俱無,忙滾身下壇,拜伏於地,連稱:“不敢,不敢!”許多徒子法孫看見生有如此不成模樣,忙來扯他道:“法師請尊重。”生有才待爬起,被孫悟空又喝一聲,依然伏地道:“不敢,不敢!”眾僧無法,隻得飛奏憲宗道:“法師正登壇講經,不知哪裏走了兩個疥癩僧人來,手拿著一根木棒將法師亂打,攪亂講席,欺滅聖旨,特特奏聞。”憲宗大怒道:“何物妖僧敢如此大膽?著錦衣衛火速拿來。”許多校尉領旨,忙同眾僧作眼來拿。到了洪福寺,看見兩個疥癩僧人,欲待上前拿他,不知何故,隻是不能近身。因說道:“奉聖旨拿你二人,快去見駕。”唐三藏道:“我二人奉佛旨也正要見駕。”遂大踏步走入朝來,眾校尉但遠遠圍繞。

    到了殿前,看見憲宗,唐三藏合掌當胸,將身一控道:“貧僧問訊了。”憲宗大怒道:“你是哪裏來的兩個野僧?如此大膽!”唐三藏道:“我們是西方極樂世界來的。”憲宗道:“若是西方佛地來的,必知禮法,怎麽見朕不拜?”唐三藏道:“若論為僧,見駕自當禮拜,但貧僧與陛下不同。”憲宗道:“有甚不同?”唐三藏道:“貧伯曾蒙先朝太宗皇帝賜為禦弟,又有求取真經之功,今又忝在西方我佛會下,故乞陛下優容。”憲宗笑道:“野僧一味胡說,朕聞得賜禦弟及求經,乃陳玄奘法師之事,今已二百餘年,坐化成佛久矣!你兩個疥癩僧人怎敢妄扯為己事來蒙蔽聯躬?況陳玄奘法師的聖像,我太宗皇帝俱有畫下的,藏在禦苑。”隨命,“取來一對,叫他兩個死而無怨。”唐三藏笑道:“真金不怕火,就取來對一對何妨!”憲宗道:“這經就真是你求來,今日聯在此命高僧講解,也是成全前人善果,你為何倒來攪亂?”唐三藏道:“我佛造經,與太宗命我求經,皆度世婆心。隻因經到之日,限於藏數,要繳還金旨,不及講解,故世上止有真經,井不識真解;以致後來這些愚僧,胡言亂語,將我佛大乘妙法弄做個騙詐良方;哄得天下愚民焚頂燃指,不惜身命。不獨將佛門敗壞,且令陛下的國體損傷。故我佛慈悲,命我貧僧將這一條木棒打盡天下邪魔,一張封皮封起三藏經文,免得眾生漸漸墮落。”憲宗聽了,聳然道:“經文遍滿天下,如何封得?”唐三藏道:“待貧僧封與陛下看。”正說不了,幾個內臣已在禦苑捧了唐三藏的畫像來,懸於殿上。憲宗手指道:“法師遺像,你二人可自看一看,象也不象?”唐三藏道:“怎麽不象?陛下請看。”口裏一麵說,身子早與孫悟空已現原形。唐三藏,毗盧帽,錦襴袈裟,腳踏蓮花起在半空;孫悟空火眼金睛,手執木棒侍於左側。憲宗與滿朝文武看見,盡皆驚喜非常,忙走下龍座來瞻仰。唐三藏從從容容於袖中取出一張金字封皮,付與孫悟空道:“快去,將天下經文盡皆封了。”孫悟空接了,將身一縱,早已不知去向。憲宗忙舉手向天道:“俗僧講經固非傳經之意,佛師封經不講又恐非求經之心,還求佛師開一線人天之路。”唐三藏道:“既陛下心心在道,不消求我;隻須再遣一人,如貧僧昔年故事,曆萬水千山,重到靈山去求真解來,那時再解真經,自保陛下國泰民安也。”方說間,孫悟空早已飛至唐三藏麵前複命道:“奉旨,天下經文俱已封閉。”憲宗君臣看見這般靈顯,俱倒身下拜道:“願求真解。”唐三藏合掌道:“陛下保重,貧僧要繳金旨去了。”說罷,一朵祥雲冉冉騰空而去。正是:

    若非佛祖呈慈相,哪得凡夫肯信心。

    不知憲宗果遣人上靈山求真解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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