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翠花停止了描眉,抻長脖子向外看, 撇著嘴說,你最親愛的大舅來了。

    傻大舅其實有七、八分心眼,抗美援朝那會, 柳條邊沒有人願意去當兵。隻有傻大舅不顧哭瞎眼睛的老娘,說討不上老婆就去當兵。

    管武裝的問他,為啥要當兵。傻大舅說當軍官,討老婆。

    人家教他說, 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打倒美帝國主義。

    傻大舅隻記住了“打狗操的美國主義”。於是,傻大舅就到了部隊。

    再後來,傻大舅迴來了, 沒了半條胳膊。人們傳言說,傻大舅根本沒上戰場, 聽見槍炮響就尿褲子。半條胳膊是當逃兵時,被自己人打斷的。

    人們這樣猜測的理由是,如果傻大舅真的傷在戰場,真的是功臣, 政府怎麽不給他安排工作呢。

    但傻大舅吹虛自己是功臣, 而且是促成“板門上談判”的大英雄。理由是自己又沒有完全失去勞動能力, 卻每月都領政府的撫恤金。

    吳英雄的父親淹死後,母親要走道兒, 三個孩子不能帶著,就把孩子和房子扔給傻大舅。傻大舅說不上有菩薩心腸,他自家有三個孩子,隻是需要房子。

    傻大舅是軍人出身,對軍事手段情有獨鍾,他對一共六個孩子,實行全軍事化管製。 以傻大舅口哨為令,同吃,同睡,同起。誰敢違抗傻大舅的軍紀,大冬天冒煙雪,傻大舅把違紀者緊緊地抱定, 讓東北風冒煙雪吹進開襠褲裏,凍個鼻青臉腫。年令大的,傻大舅抱不動, 就拿豬皮條子吊在門楣上。三伏天也一樣,任你誰說也沒用。

    傻大舅說,對“反動派”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犯罪。

    傻大舅現在老了,彎腰駝被,鼻涕拉瞎一個老頭子。

    鼻涕拉瞎的傻大舅,仍然是一套全軍事化的裝束。軍用的棉帽子、軍用的棉大衣、軍用的大頭鞋。永遠的軍事化準備,在柳條邊是獨一無二的。

    在夏天,傻大舅背一個軍用水壺。冬天不穿棉大衣時,傻大舅紮武裝帶。當然,傻大舅這身裝束,永遠是民政部門免費供給。傻大舅說是黨中央、國務院批準的。

    傻大舅的話誰也當不得真,也當不得假。

    包括吳英雄和白翠花,拿這個半傻不傻的親娘舅,誰也沒有辦法。

    柳條邊人都知道白翠花有潔癖,除幾個上眼人物外,到白翠花家串門的隻有傻大舅。

    左手空著半條袖管的傻大舅,與白翠花家雪白的牆壁,素淡瓷磚的地麵,形成強烈反差。

    就像一個大搖大擺的屎殼螂,推著牛糞蛋子拱上了飯桌一樣。傻大舅身上的馬尿臊與豬糞味,把白翠花身上的胭脂香衝的一幹二淨。

    傻大舅訕笑著說:“下邊又整人呢,說耍錢的事又犯了呢,又要罰款呢。”

    吳英雄說:“罰就罰嘛,找我做啥。”

    傻大舅吞吞吐吐地說:“又有我呢,我又賣單呢。馬仁通知都交罰款呢。 你是要當所長的人,這錢咱能交嗎。”

    吳英雄說:“隻要玩了,就得交。”

    傻大舅擼把鼻涕,抹在袖頭說:“大舅當年最疼你的, 那麻花頭子就給你一人吃。 大舅從小就看你出息呢。”

    白翠花冷漠地說:“不是我說你,怎麽就為老不尊, 沒個記性。不知道給我們造些好影響呢。”

    傻大舅辯白道:“大舅是上過戰場的功臣, 咋個不注意影響嘛。那年過年,外甥摑耳刮子都忍著, 還不是給外甥攢麵子。要不就還那麽著,就當人麵,摑大舅耳刮子, 隻要不交錢,咋整都行。”

    吳英雄說:“這迴不行。”

    傻大舅說:“等我領救濟金來,領完再交。”

    吳英雄說:“不行。”

    傻大舅說:“要麽我帶個頭,你把錢再返給我吧。”

    吳英雄說:“不行。”

    傻大舅突然正氣凜然地說:“你還不知道呢, 馬仁的祖宗八代讓我操翻盆了。”

    吳英雄問:“馬仁惹你了。”

    傻大舅說:“他造你謠呢。到處說, 外甥開槍打死人了,上邊來人調查,要給處分呢,當所長的事,泡湯了呢。”

    白翠花問:“他還說些什麽?”

    傻大舅說:“有你大舅在,他還敢胡唚,大舅崩了他狗日的。”

    吳英雄說:“交錢的事以後再說,我的事你不要摻和。”

    傻大舅走了,吳英雄心裏又塞進捆亂草,亂糟糟地沒法消化。

    白翠花一邊修眉,一邊問他:“那人到底是不是你打死的?”

    吳英雄鬥氣地說:“我說不是,就不是。”

    白翠花說:“人言可畏。”

    吳英雄說:“我管別人怎麽說。”

    白翠花說:“是你打的也好,不是也好。 老舅怎麽看待這個問題,他的想法很關鍵。”

    吳英雄像個被抽暈了的陀螺,在炕上轉著圈兒,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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