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翠花人一醒來,嘴巴就醒來了。

    說吳英雄懶,腚眼兒朝天。等房巴上掉餡餅呢。

    說水套爐秋天她就說換,盧書記家安了小鍋爐,燒起來室溫二十度, 跟城裏樓房一樣。李鄉長家換了,耿校長家也換了。

    說打秋風起, 就懶著不換,有本事等誰來送。幾盆好花, 全凍死了。那盆君子蘭剛要開花,當年從大姐夫家搬來,能值幾千塊錢。

    說兒子也要放寒假,這北冰洋一樣的家,讓孩子怎麽呆?!

    吳英雄早就醒來,隻是在裝睡。他知道雙休日早晨, 這是白翠花車軲轆話的第一圈。

    男人說渾話,罵結過婚的女人多出一張嘴, 白翠花比普通女人更嚴重。她是小學老師, 三百六十天說車軲轆話。迴到家裏,依然悔人不倦。

    當年,鮮豔欲滴一朵白翠花, 生兒育女後,不但形體發福了,皮膚粗糙了,而且就婆婆媽媽起來。

    吳英雄搞不懂,女人是怎麽迴事。

    其實,吳英雄和白翠花結婚, 原本缺少浪漫色彩。就像豬的配種,狗的連襠,蛇的交媾,花的授粉, 沒有什麽區別。

    當年的白翠花是隻七彩鳳凰, 一心想棲在梧桐樹上。特別是在白家大姐嫁給城裏的知青,搖身一變 成為國營工人後,更加刺激了白翠花進城的欲念。

    那時的吳英雄,不啻一隻賴蛤蟆。

    吳英雄出生在柳條邊的柳樹溝,就是赫赫有名的“傻子屯”。

    柳條邊素有“前溝出傻子,後溝出梨”的說法。傳說吳英雄的父親就弱智,在吳英雄小時,下河摸魚淹死了。 吳英雄母親改嫁時,把他和兩個姐姐扔給傻大舅。

    吳英雄在兩個姐姐出嫁後,被傻大舅送去當的兵。

    吳英雄的名子也是傻大舅起的,傻大舅說龍生龍,鳳養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自己當年抗美援朝就是大英雄,外甥當然也是個英雄。傻大舅很為給吳英雄起了個響亮的名子,而居功自傲。然而,吳英雄沒有成為大英雄。

    吳英雄服役四年後,孑然一身迴到了柳條邊, 命運之神還算垂青於他,他被安置到了供銷社。也許,是天意,吳英雄複員時,白翠花還沒有出嫁。

    象個要價出格的寶貝,最後反而剩在家中,無人問津。白翠花在二十七歲時,下嫁給年令小兩歲的吳英雄,實在是萬般無耐的選擇。

    在白翠花眼裏,五短身材,黢黑皮膚的吳英雄,更象半截不上眼的山梨木。

    白翠花熟讀四大名著, 就給吳英雄起個外號“黑三郎”,以後刪繁就簡叫“三黑”。直到吳英雄當了警察,白翠花才不叫他“三黑”,知道這麽叫不好。

    但是,此事由不得白翠花,吳英雄在家行三,乳名就叫“三黑子”。在柳條邊一萬八千人口中,有九千對人,知道派出所有個“三黑子”,六親不認,親舅舅都摑耳光子。

    經曆了新婚幸福的顫栗後,吳英雄 終於知道,自己是白翠花千挑萬揀,其實不如意的什麽東西。就像女人知醜後, 注定扯片布料遮羞,喜不喜歡在其次。女人找了不如意男人,恰如穿了件不合體的衣服,注定了,她要按她的意願改造你。

    於是,白翠花就成為挑剔的裁縫,心思像針尖般縝密,嘴巴像剪刀樣嘮叨。

    吳英雄心裏煩悶,心頭籠罩著揮之不去的陰影。

    誤傷人命的事,沸沸揚揚,滿城風雨。至今,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

    縣局派來了工作組,進行了詳細的調查取證。而且,收去了他和李長勝的手槍,說是到省裏進行彈道痕跡檢驗。

    吳英雄能看出來,這事之後, 李長勝對他的明顯變化。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那天,在那個場合……究竟哪根神經錯亂,石破天驚般做出那段表白。

    其實……,那人是不是他打上的,他也說不準。

    吳英雄家住街西路北三間平台,傳統的中開門,西屋做庫房,東屋一進是客廳,擺著沙發、茶幾、洗衣機。裏邊臥室靠北盤炕,地下組合櫃、角櫃,白翠花的疏妝台。十年前仿城裏做的家俱,今天在柳條邊依然很潮流。

    白翠花的手和嘴一刻沒有停下來,她去柴堆抱柈子, 發現昨夜又下了沒腳深的雪。她喊人出來掃雪,吳英雄似乎沒有聽見。

    下雪的早晨氣壓很低,灶膛有些迴嗆,嫋嫋青煙帶著清新的鬆香,像小蛇的腦袋,又像孩子溫涼的小手,從灶台的每一個縫隙 伸展出來,快樂地搖擺著。

    吳英雄躺在炕上,沒有起來的意思。

    在嘮叨的女人麵前,保持沉默,跟女人保持貞操樣重要。

    廚房傳來盆碗的“叮當”聲,灶膛裏鬆節兒燃燒“劈啪”炸響。風向順後煙往上走,抽得炕洞“嗚咽”吼叫,母狗連襠般歡快。

    白翠花衝進屋來,把吳英雄扒個精光,衣服塞進洗衣機中,調好定時, 開始梳洗打扮。

    這是白翠花與山裏女人本質差別,雖然是小學教師,函授的文憑,但在柳條邊是知識女性。白翠花很注重自己的形像,她一向認為,自己年輕時,是個完美的美人兒。身材不高不矮,形體不胖不瘦。柳眉鳳目,鴨蛋兒臉,皮膚白淨細膩。女人美麗的資本——隻要形體好,隻要眉眼俏,就是先天的寶藏。

    可惜,這寶藏太易枯竭,永不輪迴。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碴。

    白翠花自感美麗不再,青春就如小鳥的美麗翅膀,在翎凋羽敗後,演化成日漸隆起的肚子,走起路來沒有了如飛的輕盈與婀娜。隻有長長的睫毛,大大的眼睛,在自做多情時, 仍然有點顧盼生輝的影子。

    白翠花覺得悲哀,自歎紅顏薄命,生活很不如意。自己的一生,真心實意想嫁個好男人,也好隨龍上天,成鳳落地,相夫教子,出人頭地。

    命運的玩笑總是種瓜得豆,攤上吳英雄這樣的人,偏執而又頑固,三杠子壓不出一個響屁。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穿在馬尾上的豆腐,提不起來,也放不下。

    門外傳來報喪似的大唿小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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