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後,深山之中。

    這一覺睡得很沉,沉得讓人不願蘇醒。一個個夢鏡不斷出現在眼前,情景變換跳躍,古怪離奇,內容皆都是過往所見所聞幻化,繁雜無比。但那卻是很舒服的一種感覺,仿佛有某種神奇的誘惑力,讓人就想幹脆沉迷罷了,就算再醒不過來也無所謂,寧願任其擺布。

    然而,越是安逸背後隱藏的就越危險。乞丐少年內心清明無比,知道那些眼前所看到的都是幻夢,如果放任自己沉迷其中,定然再難蘇醒。於是嚐試著去咬舌尖,讓疼痛刺激迫使自己清醒過來。然嚐試了好幾次全以失敗告終,相反他還驚恐地發現,自己竟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連挪動牙關的力氣也使不出來。

    仿佛感知到他的掙紮,眼前的夢境變換得更快,各種幻音紛至遝來,猶如鬼哭狼嚎,擾得人心煩意亂。而他也開始變得越發煩躁,心智漸弱。

    萬分焦躁之際,忽然一團白芒猛地迸發而出,吞噬了所有夢境,強烈的光芒更是讓人暫時失去視覺,眼前成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這並未持續多久,很快,光芒漸隱,視線重新恢複,周圍慢慢變得清晰。

    可還沒等弄清楚發了什麽事,耳邊就聞希津津一聲帶著瘋狂的昂嘶。定睛看去,眼前一個巨大的黑影直立而起,通紅的大眼,驃悍的身軀,仿佛來自遠古的魔獸般可怖。尤其是它將兩隻前蹄高高揚起,正向著自己踏來!

    “不、不要!不要!”乞丐少年募地坐起身來,口中大喘著粗氣,目光裏全是驚恐與呆滯。

    是夢嗎?但怎會那般真實?!

    喘了好一會兒,唿吸才漸漸趨於平穩,但乞丐少年仍覺得心悸未消。隻聽一顆心還兀自怦怦直跳,全身冷汗層層,背心處更是濕作一片。

    然而也就是在同時,後知後覺間,他忽地一怔!

    自己還在流汗。

    他驚疑不定地低頭向自己胸前看去,卻見那裏分明還殘留著大片殷紅的血跡,已幹涸融入了衣服裏!

    一時他腦袋嗡的一聲響,直覺得有些眩暈,不可置信地打量起四周。

    這裏是一處石室,並不十分寬敞,卻不會感到氣悶。其中擺設也極其簡單,除了他此時所在的石床外,還有一張石桌石椅。此時床對麵那石門半開半掩著,清冷的月光透過縫隙照進屋內,如霜如雪。

    他目光停在石門處一陣出神,慢慢平靜下來,便小心翼翼起身下了石床來到門前。遲疑了一下,隨即伸手緩緩拉開了石門。

    輕輕的隆隆聲響起,隨著石門被打開,大片的月光簇擁而至,直教人眼前一亮。與此同時,山風迎麵撲來,深吸一口,直覺得一股清新之意直達肺腑,讓人精神一振。

    然而就在這時,準備走出陰影踏入月光的乞丐少年卻停了下來,手甚至還保持著開門的姿態,眼睛注視著前方,竟是怔住了。

    門前的空地外是懸崖絕壁,一道從絕壁延伸出去的天然石柱高懸於空,猶如一柄利劍般直指明月。石柱之下漂浮著山間白霧,茫茫一片好似雲海,雲氣隨著山風不斷翻湧。而他從來沒見過這麽大這麽圓的月亮,感覺距離如此之近,仿佛就在咫尺間伸手可及。放眼看去猶如身在畫中,景象蔚為壯觀,動人心弦。

    但此刻他的目光卻全都集中在了石柱末端,那裏赫然站著一個身影!

    白衣若雪,黑發飄飄,那人身形挺拔,於石柱邊緣負手而立,迎著山風,抬頭注視著當空明月。那背影好不孤傲,大有一番睥睨天下的氣勢!

    那人似有所覺,收迴目光,轉頭向乞丐少年看來,麵帶微笑道:“你醒啦!”

    即便在數十丈開外,那人的聲音依然清晰可聞,猶響在耳畔。乞丐少年渾然一驚,這才迴過神來,心頭不免緊張倉促,不敢直視,趕忙低下了頭,聲音略微顫抖道:“是。”

    那人似笑了一聲,又道:“你過來,我有話與你說。”

    乞丐少年一怔,抬頭看了那人一眼,隨即邁開步子慢慢向石柱上走去。走上石柱,山風頗大,饒是他已習慣了寒冷,卻也凍得瑟瑟發抖,嘴唇發紫。而且越往前走石柱便越窄,快到末端的時候幾乎僅容一人落腳。眼看下方雲霧翻滾,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墜下,摔個粉身碎骨,他心中打鼓卻不曾停下腳步,咬著牙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總算來到那人身後。

    站在石柱末端放眼看去,卻又是另一番景色。遙遙望見眾山峰聳立月下,雲海湧動,便不禁生出一股一覽眾山小的豪情。

    那人隨即轉身,看向低著頭的乞丐少年,沉默了一會兒,溫和道:“你可知是我救了你?”

    乞丐少年聞言抬起頭看去,就見那人麵帶笑意看著自己,很是親切。而他年紀不過二十四五,氣度相貌皆是非凡,尤其是那對星眸更如黑潭般深邃,精光內斂其中,偶爾稍縱即逝,讓人不敢直視。

    他略帶緊張地低下頭去,點了點頭,答道:“知道。謝謝……”隻是想起當時的情景,臉上不由一黯。

    那人見乞丐少年凍得瑟瑟發抖,手上一翻一覆,一粒指甲蓋大小的乳白色藥丸便出現在手心,伸手遞過去道:“這丹丸可驅寒,你服下它吧。”

    乞丐少年看著那藥丸愣了愣,就聞一股奇異的香味傳入鼻中,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動。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拿起放入了口中。

    藥丸入口即化,味道香甜清涼,化作一道暖流入丹田。不消一會兒,暖流便從丹田散至周身百脈,頓時就覺得全身毛孔都打了開,通透舒暢。

    乞丐少年吐出一口白色,露出了驚奇之色,感覺再沒了寒意,全身也似充滿了力氣。

    那人將他的神色看在眼裏,調笑道:“你吃得倒挺幹脆,就不怕那是毒藥?”

    乞丐少年本不善言辭,被那人一問略微有些緊張,低著的頭搖了搖,道:“不怕。”

    那人哈哈一笑,搖頭無奈道:“你這不多言的態度著實讓我頭疼,好吧好吧……”

    頓了頓,他接著道:“難道你就不想問問我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救你?”

    乞丐少年聞言卻不知該從何問起,搖了搖頭,引得那人一陣無語。

    “那你叫什麽名字?”

    “沒有名字。”

    “你今年多大了?”

    “十…額…記不清了。”

    “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嗎?”

    “嗯,幾年前爺爺去世了,我一個人。”

    “那你怎麽會做一名乞丐,何不去投靠親友?”

    “爺爺也是乞丐。”

    “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囉嗦?”

    “額…是有點……”

    “……”

    那人仰天一歎,苦笑道:“我天素白平生從未服過任何人,今天算是徹底敗給你了。”

    乞丐少年聞言,默默記住了他的名諱,暗自念了幾遍。

    “這樣也好!倒免去了那塵世許多的煩擾。”說完,天素白彎下腰一拍少年的肩膀,雙眼注視著他,正色道:“那你可願意做我徒弟,跟著我修道?”

    修道?!

    乞丐少年心中一動,不由想起一件事來。

    老乞丐尚在世的時候,每到傍晚,除了睡覺,最期待的事便是坐在火堆旁聽老乞丐講他平生遭遇。老乞丐雖目不識丁,但見聞頗廣,舌燦蓮花,什麽事經他嘴裏說出來,簡直鮮活淋漓,猶如身臨其境。

    話說有一天夜裏,月黑風高,陰雲密布,這是個飛沙走石,伸手不見五指啊。不知怎的,平常倒頭就唿唿大睡的老乞丐那晚竟意外地失眠了。翻來覆去折騰一番更是毫無睡意,隻好用起老法子——數星星。哪裏曉得還沒數幾顆,突然一陣尿意來襲,逼得他飛似的朝到廟後牆角跑去。正當他解開褲腰帶準備釋放之際,突然兩道光芒間雜著破空銳響從頭頂劃過,飛到了廟前去了。其聲響之大,直嚇得他渾身一哆嗦,硬是把尿意生生給憋了迴去。那時他年紀尚輕,血氣方剛,雖然嚇得夠嗆,但還是壯著膽子躲在牆角向破廟前偷偷望去。不看不要緊,這一看竟是讓他一輩子也忘不掉!

    就見半空中一人全身裹在耀眼光芒當中,將一柄仙氣萬丈的神劍舉過頭頂,口念法訣,那聲若洪鍾,一字字都似打在了心頭。頓時猶狂風大作,天空烏雲劇烈翻滾間竟形成了一個巨大漩渦。抬頭看去,直覺得一股毀天滅地的氣勢壓得人幾乎窒息,全身都為之瑟瑟發抖!

    而與那人為敵的卻是個全身黑霧纏繞的家夥,見狀大駭,怪叫一聲就欲遁走。但舉劍那人哪裏又會給他機會,低吼一聲,就聽“嘩啦”巨響,一道巨大的閃電劃破蒼穹,從漩渦深處堪堪擊在了那劍之上。霎時間那人為劇烈的光芒淹沒,一股電柱從中折射而出,正中黑霧纏繞的家夥!慘叫聲中,黑霧纏繞的家夥被化為飛灰。這時空中又接連劃過數道閃電,聲勢駭人,似是剛才那人施展的驚天動地法術引動了天象,一發不可收拾。在一道道電閃雷鳴中,隨後竟是下起磅礴大雨來。老乞丐跌坐在暴雨中,呆滯地再次向半空望去,卻見那人早已消失了蹤影,而他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醒來過後老乞丐發了一場高燒,隔了好久才痊愈。後來他逢人便說起此事,聽得別人是麵麵相覷,目瞪口呆,還以為他是燒壞了腦子,便不再理他。

    但乞丐少年從老乞丐的神情語氣看得出來,他所說之事並非憑空杜撰。他粗人一個,整日連頓飽飯都吃不上,哪有精力去想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況且還說得如此詳細如此生動?當時老頭兒就說了:“此事你信也罷不信也罷,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反正我今生能看到那場麵也算沒白活。將來你若有機緣遇到修道之人,可別失之交臂了。”

    不過老頭兒接下來又說了:“隻是修道之人大都資質非凡,像我們這樣的凡夫俗子,愚笨至極,自然是沒有機會的,。唉……罷了罷了,還是睡我的大覺吧!”

    天素白見乞丐少年有些出神,便搖了搖他,道:“怎麽,你不願意?”

    乞丐少年愣了一下,隨即迴神,想著老乞丐說過的話,連忙搖頭道:“不…不是的,我這人很笨,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會,真的不懂修道。”

    天素白站直身體,雙手負在身後,望著明月,神情裏帶著迴憶的味道:“你可知道,當初,我也是你這般想的。但是……”他停了下來,星眸逐漸明亮,嘴角泛起一絲自信傲然的笑容,道:“到現在,那些比我早入門得多的師兄們卻一個個都比不上我!”

    月華正茂,山間白霧滾滾而動,一大一小兩人立於石柱之上。山風漸大,拂動了他們的衣發。

    乞丐少年將天素白的神情看在眼裏,心底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仿佛有什麽東西悄悄悸動了一下,全身的血液好似也隨之變得澎湃起來。他緩緩低下頭,陰影下的雙眼有些灼熱,沉默了。過了好久才支支吾吾道:“額…那個…那個…”

    天素白還是很有耐心的,見他似有話說,便道:“沒關係,你想說什麽便說什麽吧!”

    “修道是不是那種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頭在街頭擺個攤兒掛著神算子招牌整天胡說八道專門給人看相算卦的?”乞丐少年很認真道。

    “咳咳咳咳……”聞言,天素白差點沒被自己的唾沫嗆到,哭笑不得道:“當然不是了,你怎麽會這麽想?”

    乞丐少年老老實實道:“上次就有一個那樣的老頭自稱修道之人,說要替我免費算上一卦,他看了看我的手和臉,說我鴻運當頭會遇到貴人,結果當天下午就被幾個惡霸追了三街。”

    “哈哈哈哈……”天素白聽到此處忍不住大笑,笑聲爽朗,迴蕩在山間。

    “不過我看那老頭說得也有些道理,這世間機緣巧合誰又知道呢……哈哈,我教你的東西自然不是那些江湖術士招搖撞騙的把戲,而是參悟天,體悟真心,將來若然得道,飛天遁地,長命百歲不在話下。你若願意,我便賜你道號天成,如何?”

    乞丐少年不甚明白,了然地點了點頭,道:“好。”然後二人誰都沒說話了,然後二人都幹巴巴的看著,然後天素白終於忍不住歎了一口氣,無奈揮手道:“罷了罷了,拜師禮就免了。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天成“啊”了一聲,也不知道在啊什麽,道:“師父,我們去哪兒?”

    一聲“師父”讓天素白很受用,鬱悶之氣緩解了不少,笑道:“既然做了我的弟子自然要體麵些,這幅模樣可不行。”說完,一把抓住天成後領,身影一閃,兩人同時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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