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個通宵的雨,還在下,節奏還在加快,沒有停的意思。春雨不停,來勢兇猛,漫山遍野的春水匯聚到紅河,紅河就吃不消了。猛長的紅河水,就會如饑似渴地要吃了,農民怕的就是這個時候,水火無情。冉小玉頭天晚上就召開了鄉黨委會議,一早起來,就集中了所有鄉幹部,再一次布置了當前的緊急任務。現在的鄉幹部比較滑了,一般情況下,帽不見頂,但在關鍵時刻,又都鑽出來了。瘟疫呀,天災呀,集中行動呀,他們都會到,不到,上麵就給處理了,他們怕。胡大頭直著頭,發布了冒雨察看水情的命令,兵分五路,自己帶著兩個人,也深入下去了。犁開山與冉小玉簡單交換了一下意見。犁開山試探地問冉小玉知不知道張寡婦的情況。冉小玉說:“具體情況不清楚,但聽說過黑石有個經常攔市長縣長小車的女癲子。這個具體的人,我昨天也是第一次看到。黑石這一片是林縣長的聯係點,平常其他同誌也不好多過問。據說女癲子一說,還是縣裏某領導畫了字的。從現在掌握的一些情況來看,黑石鄉的有些作法確實已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這方麵的情況,市人大代表狗二等部分基層幹部很清楚,這也是我這次下來得到的新情況。”犁開山說:“今天我到羅漢村去看看,我想找狗二同誌談談,開個小型座談會,把有些舉報、上訪情況核實核實。如果這些民情不清,問題不明,對我們下步決策很不利。”冉小玉沒想到馬上要進城的犁開山卻來了一個急轉彎,她事先不知道,腦子一時都沒轉過彎來,內心卻受到了震憾,她沒想到犁開山辦事是那麽認真,一個女癲子的事也這麽較真。出於上下級慣例,她本想說點什麽,但她突然覺得說什麽都不合適,於是點頭稱是。她想,這個舉動除了犁開山,恐怕沒有第二個人這麽做的,犁開山年輕氣盛,有打破沙鍋查到底的氣勢。

    犁開山考慮到冉小玉還有下步的督查任務,不讓冉小玉陪同。冉小玉堅決陪同。有冉小玉參加,犁開山就有了現場辦公的意圖。冉小玉也突然來了靈感,有了另外的想法,她主動安排起這次活動,她告訴陪同的餘書記,要他快速通知狗二在家等犁市長,當著犁市長的麵,有什麽說什麽,不要隱瞞什麽。餘書記納悶,吞吞吐吐地說:“這,這,恐怕不好吧。”冉小玉說:“這什麽?這是犁市長,不是別的領導。你想想,冒這麽大的雨,一個大市長,深入到最邊遠的農村,他想聽到什麽?”餘書記似乎明白了什麽,又似乎什麽也不明白,但他自己還是有主心骨的人,給上級領導匯報的基本原則是報喜不報憂。至於今天的事,他朝冉小玉點點頭,迅速下去了,但他在心裏已拿定注意,不打算傳達冉縣長的指示,也不打算作任何主觀引導,哪怕“有什麽說什麽”的強化性語言,他也不會多嘴。現在的鄉幹部都變聰明了,站在下麵看上麵,站在局外看局內,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在勢力相當的派別之間,從來就是牆上一蓬草。這冉小玉、林旺之間,誰輕誰重,他餘書記心中還是有數的,至於更高層次的內容,他也不願再想了,他也夠不著那麽高的地方。

    落了一天的雨,小了下來。紅河的天邊,像一位新娘畫了晚妝。紅河發了水,但沒有暴漲,所有的鄉幹部都鬆了一口氣。當晚,一個小型農民座談會在覃紅和餘書記的張羅下,給張寡婦孤獨冷落的家帶來了熱鬧的氣氛。就像戰爭年代,村子裏來了黨代表那種氣氛。包幹到戶後,農民不是不要鄉幹部了,而是對那些好幹部有一種渴求。市長,縣長來到羅漢村,村裏像炸開了爆米花,過節一樣熱鬧起來。

    一場春雨下來,寒氣逼人。春雨裂石頭,不穿襪子裂腳指頭。農民對春雨又盼又怕,盼的是春雨貴如油,怕的是下田裂了腳指頭。一群農民圍坐在張寡婦火塘四周,火塘中的木柴時不時的啪啪炸出火花。     坐在屋角的兩個絡腮胡,在悄聲議論,難怪前幾天張家屋後蓮花雲久繞不散,原來是要天降恩澤呀,你看那市長的五官、麵孔象不象觀音?好年輕,太年輕了,像個娃兒。那矮子絡腮胡正欲說什麽,犁開山發話了。     犁開山說:“父老鄉親們,今晚把你們召集起來,我是想聽聽大家的心裏話。這麽晚了,天又下雨,你們能來,我很高興,你們有什麽就講什麽,有什麽心裏話都倒出來。當然,今晚我最想聽的,還是大家對治理紅河有什麽看法。這條河不簡單呀,養育著我們祖祖輩輩,但也危害了我們祖祖輩輩,今後我們就應該想辦法治服這條性情多變,喜怒無常的紅河。”犁開山的聲音不高不低,很和善很親切,是一種兒子迴到家鄉的親切。     屋內一片安靜,一堆木柴,架在火坑裏,小山似的燒得正旺,火苗跳動著,像無數條舌頭,舐著山村的黑夜。有一塊木柴,尾部有個蟲眼,冒出了一縷淡淡的青煙。幾個農民的厚嘴唇上,冒出了濃濃的煙霧,一股濃烈的草煙味,彌漫了火紅色的木板屋。靜靜的大山裏傳來了幾聲韻味悠長的鳥鳴……有鳥鳴春了。

    短暫的沉默之後,矮子絡腮胡開始發言:“犁市長,您是我看到的最大的官。”矮子愣頭愣腦冒出這句話,猛地站起身向犁開山行了一個軍禮。在坐的各位哄堂大笑,犁開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矮子繼續說:“自從解放以來,聽老班子講,我們這裏是年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的。可是,就是山林承包到戶以後,紅河一路整整齊齊的樹木全被老百姓自己砍光了,雨一落下來,就刮地皮,黃土順山流,土地像沒穿衣的叫化子,渾身刮得都是傷口。特別是近兩、三年來,紅河兩岸的田地水衝沙壓,已很難墾複。我家的三畝多田擺到紅河浪嘴裏,咬得隻剩簸箕大幾塊了,去年就靠著幾個雞屁股過日子,那幾分田我一個人吃都不夠,今年除了幾個雞屁股,養個把豬,我也沒有想到其他門路。村上不通路,豬也賣不出個好價錢,過日子難啦。”     一位穿對襟布扣衣的農民,穿著一雙破半筒靴,用發黃的紙卷起了“喇叭筒”,接過矮子的話說:“是呀,這人口在添,土地又不下崽,今年我那幾畝地被水刮得皮包骨,不能下種了。再這樣下去,過日子就難啦。鄉政府號召出門打工,可尋不到好主。也難啦。”說著就點燃了“喇叭筒”煙卷。屋角有兩位小孩借火光下著打三棋,屋外有人吹口哨,張寡婦聽了就說:“半夜吹你個死,有鬼啵。”     高個子絡腮胡接著說:“更慘的是,去年‘七二三’洪災,衝去了幾十戶人家,現在還有五、六戶無家可歸。我家衝走了一頭牛,老婆也被衝走,屍都未撈上。我現在寄住在舅舅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雙兒女,生活很困難。長灣的石頭一家,住在岩屋裏,挖野菜吃,拉稀,最近聽說吃糠,老娘拉不出,抬到醫院裏,要動手術,沒錢,吃了幾餐藥,鬆了幾個屁,就又迴來了,鄉親們捐給他家的過年米,早就吃完了,遲早是餓死。政府現在給我們都分配有修渠任務,可我們家都沒有,哪來的錢修渠,哪還有心思修渠,政府隻顧了任務,不顧農民死活。”

    犁開山問:“政府沒管你們嗎?”

    冉小玉說:“管了的,光我民政部門就是五百多萬,不過麵是太寬了。”

    高個子絡腮胡說:“管是管了的,到我們手上的東西還不夠吃一餐的。包我們村的武裝部長老田,說我們是困難,他也沒辦法。現在是大鄉大鎮,他一個武裝部長餉錢是兩三個月無著落,政府工資都發不出,哪來的錢救濟我們這些遭災的百姓,他說他也管不了那麽多了。聽人說,田部長到外地幫一個小煤礦老板掛生意去了,有時田部長到我們村收點便宜米,就到市場上去做點米生意,以填補家用,聽說他小孩讀大學,每月花錢好狠。說實在的,我們村這麽遠,鄉政府也不知道包村幹部在幹什麽,有的鄉幹部下來半年以後才到鄉政府去一迴,領了部分工資,又假裝出差而幹別的去了,鬼老二曉得。當領導的也學聰明了,睜隻眼,閉隻眼。當然羅,這也難怪他們,他們幾年的出差發票全裝在口袋裏。是半邊戶的,日子還好過一點,家裏種有田地總不會餓死人。”高個子絡腮胡說著就站起來了,眼裏蓄滿了淚水。一個男子漢這麽傷心,老百姓到了這種困難程度,還替我們幹部想著,犁開山的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憾。     幾位農民談紅河色變,可見紅河近幾年來,真的是把當地老百姓害苦了。有人曾聽白家女拉著賈癲子唱《紅河謠》,掏得聽眾的眼晴水是不斷線的流。那過去的《紅河謠》是這麽唱的:

    養女莫嫁紅河灘,

    十個女人九個寡。

    一個女人不受寡,

    男人缺腳少胳膊。

    犁開山被老百姓的苦難情緒深深感染著。他抓住這一情緒氛圍,提出了有關問題。他問:“既然你們深受紅河之害,為何不好好治理紅河?為什麽還要亂砍濫伐森林?破壞生態平衡?”這是責備,也是同情。這是問農民,也是問在坐的各位幹部。

    矮子絡腮胡說:“砍樹,主要是柴橋和五水那裏厲害,我們村樹少一些,但也砍完了,現在想起來真有些後悔。我們年年造林,但年年不見林,有些山太瘦了,造了好幾年,還隻香箋大,真沒勁。市裏縣裏,也看到了紅河的水患,決心治治這水龍,可縣政府鄉政府的工作就是不得力。一條紅河渠,我都捐了一頭牛了,可還是完不了工。錢、木材每年捐得那麽多,聽說市政府年年拔的專款也不少,這些年來年年修、年年集資、年年撥款可就是完不了工,修了半截又停了,也不曉得上麵搞的什麽名堂。”     穿半筒靴的農民吸著喇叭筒煙,氣憤地說:“還講他媽的什麽紅河渠,那是害人渠。大家都不要遮遮掩掩了,您不說,我說,我不怕縣長、鄉長的什麽官。就因為修渠,張寡婦家的兩條人命沒了,我看這是筆血帳。”     高個子絡腮胡幫腔道:“是血帳,那裏麵有明堂,可能還不是一般的血帳。上麵總是搞些鬼打拔的事!”     接下來,幾位農民異口同聲地把話題都扯到張寡婦身上來了。在坐的人你一句,我一句亂炒菜,沒頭沒尾聽不出道道。組長狗二就製止大家,讓大家排出個頭緒。狗二說:“人家覃秘書要記錄,你們一個一個來吧。”正兒八經的讓說,大家又都不吭聲了。狗二點名,說:“石頭你說,石頭那天也在工地上,石頭的工地就挨在張寡婦工地,那天出事後,石頭第一個到的現場。”

    石頭說了半天,還是說不明白,但他還是說著,渠跨了,塌了下來,壓死了人,不應說成是拌水泥的技術問題,和沙漿,拌水泥,都是鄉水管站技術員統一的標準,這裏麵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石頭說著說著,擺擺手,“我不說了,還是狗二說吧,他是組長,比我明白。”     狗二清清嗓子,喝口濃茶,就接著說:“水患的情況,大家都說的很多了,我不重複了。張寡婦的兩條人命,我認為上麵是有問題的,有責任的,那批水泥工程,已跨了好幾處了,水泥有問題,肯定有問題,但上麵就是不承認,也沒人理這事。要理恐怕也理不清,官官相護,烈呀。張寡婦有話也無處說,老百姓要活個人樣,難呀。”狗二用手揉揉雙眼,繼續說:“我還想說說我們組這幾年的捐款情況。鄉政府太不象話了,太黑了,把我們的捐款一平二調,把我們捐的樹木也拉到別處去修渠了。就拿胡鄉長妹夫所在的白石村來說,條件比我們好,可鄉長看在他妹夫當村長的麵子上,他們所得的拔款捐款比我們村要多幾倍。而在我們村上,胡大頭和村支書都是麻岔組的人,他們組上人就傳出話來,說現在隻要寡婆子上麵有人就什麽都好說。屁呀,我們組是寡婆子上麵沒人,就幹蹬眼,盡吃虧。他們組捐的款表麵上捐上去了,可又從上麵拔的款子中返迴了。他們就唱高調,說什麽修渠的任務少,受益可不少,地皮光光,不如出個鄉長,本小利大頂呱呱。他們說他們組還給胡大頭幫了一個什麽忙,說鄉長從上麵拔下來180多萬元款,到組上辦了個手續,轉了個退耕還林工程款的彎,給老百姓甩幾萬元,其餘的就被某公司拿走了。麻岔組裏也有我的人,就跟我說了心眼裏的話,說那錢可能是胡大頭從中搗了什麽鬼的,也可能是市裏的一個什麽官搗的鬼,反正來路不明,去路也不明。甩下的這個錢,麻岔組人人有份,塞了嘴巴,但人平就那麽幾百塊,籠共不到兩三萬。這八成是胡大頭在利用他們鄉裏鄉親,把他們鄉裏鄉親當猴耍了。”     狗二說著,瞧一眼犁開山,犁開山一臉沉默,目光陰冷起來,狗二的心中就沒譜了。他此時真害怕犁市長追問他什麽新問題。關於那拔款的事,他也是聽別人說的,再往下就說不清了。犁開山鐵青著臉,眼睛深得不見底了,沒有問狗二任何問題。狗二心虛了,心慌了,他的目光在會場上求援,他的目光遇上了冉小玉的目光,冉小玉的目光是溫柔的,是溫暖的,是一個港灣,是一個家,他的目光靠過去了,心穩住了。

    狗二繼續說:“不過胡大頭這人還是挺鬼的,難對付呢,說他有些憨吧,但他心裏鬼主意多。記得縣裏原來的盧縣長很賞識他,就因為他能幹事。盧縣長那年到村裏蹬點,號召黨員義務承包一段水渠,當時黨員的積極性很高,全村30多個黨員,都爭著承包一段很危險的懸崖絕壁,爭執不下,胡大頭動了主意,就要大家抓鬮。晚上胡大頭做了幾十個鬮,放在半截酒瓶內,熄了燈,讓黨員在月光下用筷子夾,最後,那最危險的一段就讓胡大頭給‘抓’到了。胡大頭那時與大夥的心情一樣,隻想在縣長麵前多多表現自己,得到縣長信任後,將來有了縣長作靠山,才會有出頭之日。那時,盧縣長實際上私下裏也說過這樣的話,看誰積極肯幹,將來給積極分子介紹點事做做。於是,就引出了這共產黨員抓鬮找苦活幹的佳話。後來,胡大頭用同樣的辦法,把村裏的一棟房子很廉價的要他的弟弟‘抓’去了。但這‘抓’的過程我至今認為都是一個謎。過了好幾年了,就有人開胡大頭玩笑,要他從實招出那抓鬮的秘訣,他卻笑著說,那是天意。從這兩件事看,我就說胡大頭不是個簡單角色。”

    狗二說他的話完了。犁開山欠欠身,把陰冷的目光轉向幾位農民兄弟。農民朋友被犁開山的表情鎮住了,但他們清晰地看出了犁開山陰冷的表情下,蘊藏著對他們無限的愛。犁開山麵對火光照耀著的那群古銅色雕塑般疑慮的臉,詢問著他們的生產生活情況,有人說家裏已在借糧吃,種子、肥料一斤都沒買。有人說,孩子今年要失學了。有人說,病床上還躺著老家夥……犁開山讓覃紅和冉小玉把到會者的名單記下來,把那些春荒戶困難戶記下來。犁開山始料不及,調查越深入,就越讓他揪心,是那種無法讓人理解的揪心,是那種沒有道理可講的揪心,是那種良心和責任的雙重揪心。     座談會散時,已是三更天,雄雞報曉了,新——新——兒——長長的一聲啼鳴,牽來了黎明。農民們卻不願離去,他們圍著火塘越圍越緊,就像一堵護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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