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鄉政府座落在紅河流域一條彎延的山脊底部,四周是黑森森的山巒。犁開山殺迴黑石的那天天氣突然變了,一路感到很壓抑,時間還在下午一點多,天就黑了。來到鄉政府後,冉小玉和鄉裏餘書記就直接把犁開山一行迎進了鄉政府食堂。市縣鄉三級幹部在此相遇,熱情趨趕著黑天黑地帶來的壓抑,中餐正在進行,大家舉杯互道平安。

    下午三點多,天空中孕育了大半天的烏雲突然翻滾起來,緊接著電閃雷鳴,驚天動地,天空是黑一陣白一陣。頓時,雷聲、風聲、雨聲交織,暴雨傾盆而來,整個天空和大地就像炸碎的一塊巨大的黑色的玻璃。黑石鄉籠罩在一片巨大的恐怖之中。     晚餐後,暴雨中的鄉政府院子裏,移動著一個黑洞,那黑洞突然撲進了鄉政府的辦公室。黑洞原來是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我要見市長啊!”她是專尋犁市長而來的。餘書記聞其聲就知道是誰了,鄉政府想極力勸阻這一突如其來的來訪者,但誰的勸阻都無效。冉小玉都出麵了,也沒有阻止住。鄉幹部除了餘書記,是真心要勸阻,其餘的人都隻想這一場麵不斷擴大,好看熱鬧。什麽是戲劇?這就是戲劇。場麵擴大了,矛盾加劇了,戲劇就出效果了。但覃紅沒有讓這出戲劇演下去,他要鄉婦女主任給她換上了幹衣服,他在鄉政府辦公室問明了情況,然後報告犁開山,犁開山很熱情地接待了她。犁開山按照那女人的意思,沒有叫鄉政府的人參加聽情況。鄉政府的少數幹部知道犁開山的這一做法後,也像現在的大地一樣,籠罩在一片巨大的暴風雨的恐怖之中了。

    “市長,大人呀 ,您不,知道呀 ,兩條人命,500塊錢,我五年多來,狀告無門,鄉政府,那幫狗日的,把我說成,癲子。市長,大人,您要相信我,我不是癲子,我是,好人呀,我是,好人呀。”女人結結巴巴邊說邊哭了起來,整個身子在發抖,雙手更加抖得厲害,如篩糠。     犁開山坐在這位情緒有點異常的女人麵前,不知說什麽得體。覃紅說了一句:“大嫂你不要哭了,市長不是在聽你的情況嗎?”犁開山接著說:“大嫂,你別哭,有什麽情況慢慢說,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覃紅給她倒了一杯茶,她沒有看茶杯,黃中發黑的鼻子縮了幾縮,用滿是小裂縫的手背,揩擦了昏濁的淚水,又把滿臉的頭發朝耳後刮一刮,瞟了覃紅一眼。看得出來,她確信在這位市長大人麵前,不會受到什麽傷害,她鎮靜了,不發抖了,不結巴了,說話順趟了:“市長大人,今天我能找到您,也算我張寡婦有福份。鄉政府知道您要來鄉裏檢查工作,怕我告狀就派鄉武裝部長老田到我們村裏監視我,麵子上說是了解一下我的生活、生產情況,實際上是瞧著我不要上鄉裏來。這個事是我到我們組長那裏曉得的,組長狗二是我孩子的隔房叔,他說鄉裏今天要來個大人物,說是市長。我給狗二殺了一隻老母雞,要狗二把老田部長灌醉了,我就拚命跑來了,真是好運氣,見到了你們。”     “我叫張月英,現在大家都叫我張寡婦,家住黑石鄉羅漢村羅漢組,紅河渠從五水修到柴橋,再修到我們黑石,渠修到哪裏就要哪個鄉出力出錢,上麵補一點炸藥、雷管、水泥錢。我們羅漢村,有一段工程要靠崖壁上搭一條渡槽過去,其中又有一截最險的,恰恰就分給我家,我家三口,兒子30出頭,尚未結親,兒他老子冠心病,但就偏偏給我們分了那險處,分下來的物資根本不夠用,模板撐子是我們從家裏下的門板。可事情偏偏又巧在了一塊,去年秋後的一個黃昏,天下起了麻麻雨,我催他父子倆快收工,他父子倆說再挑幾擔砂漿,不然下雨砂漿就沒用了。就在那時,天公突然發怒,麻麻雨變成了盆潑雨,一個炸雷連天扯地劈啪一聲,接下來又轟的一聲——他父子倆就在那轟的一聲響裏去了。”

    兒呀……張寡婦突然一聲唿喚,眼淚就像決堤的大河,奪眶而出。     犁開山和覃紅麵對婦人感情的突然變化,鼻梁一酸,眼睛濕潤了。

    屋外打了一個炸雷震得鄉政府辦公樓玻璃嘩嘩響。一陣大風刮過,像巨人的腳步走過大地,留下了巨大的腳步聲。

    張寡婦繼續說:“市長您說怪不怪,他父子倆怎麽就那樣命薄呢?市長,我如今誰也靠不上了,我就靠您了,我就把我知道的一些事擺出來讓您知曉。您要給我這個寡婦作主啊。”

    犁開山說:“大嫂你冷靜點,慢慢說。”

    張寡婦用右手衣袖擦擦鼻涕眼淚,抽縮了幾下,情緒激動的繼續說:     那是七、八年前,鄉長胡大頭還在羅漢村裏當村支書,他給紅河縣的盧縣長送了兩副棺木。後來,縣裏從村幹部中選拔鄉幹部,本來胡大頭的年歲已超,可是他自個把戶口一改,縣裏就點名帶帽了。兩年後,胡大頭當了鄉長。送棺木的事,是我男人給辦的,胡大頭那時強行砍了我家自留山上的36根臉盆大的杉木,說是價格合理,包我家滿意。當時就給我丟下了30元定金。可是,棺木送去後,胡大頭卻沒有兌現諾言,除了那30元定金以外,至今棺木款一文未給。我男人那時氣不過,縫人便說,這話傳到了胡大頭的耳中。胡大頭怕這話影響他的前途,他就把我男人召去,說鄉裏欠賬太多,還錢得分個輕重緩急,還有欠好幾萬的,還有欠十幾年的,得一個一個的還。但賬還是記著,隻遲得日子,少不得錢。後來,我男人多次找到胡大頭,他都是今日許明日,明日許後日。我男人氣不過,就罵了他幾句狗日的貪官,胡大頭氣急敗壞,揚言我家亂砍濫伐,那個狗日的,說得出來做得出來,要林業派出所辦了我男人。

    覃紅插話:“你慢慢說,不要激動,不要罵人。”

    張寡婦說:“好,我不罵那個狗日的。我一說到那個狗日的就來氣,硬是控製不住自己。市長您莫見怪。”

    犁開山說:“你說吧。”

    後來,那派出所所長知曉這裏麵的彎彎拐拐以後,就給胡大頭補聰明,說這事辦不得。搞不好會扯了蘿卜帶出泥,並要胡大頭主動給我男人有個交待。胡大頭聽了那所長的話,拍拍冬瓜似的偏來偏去的腦殼給我男人許了一個取錢的日子。終於等到取錢的那天,當天晚上,我男人去胡大頭那裏要錢,哪曉得我男人膽小,見鄉長門關著,不敢敲就從門縫裏往裏瞧,瞧那背時事就被他撞著了。胡大頭正把鄉婦女主任的白裙子往上摟,我那老東西認為鄉長在翻看什麽東西,哪曉“胡刀殺”的是爬在婦女主任裙子裏一個勁的啃。我男人一陣惡心就口唸倒黴倒黴的迴來了。還有件事,是我兒說的,我兒說健子家的一塊麥子被“胡刀殺”的碾死完了。有天天抹黑,有人看著胡大頭把鄉婦女主任壓到一塊麥子地裏去了,翻了幾個滾。看的那個過路人笑眯眯的說:“健子,你還不快去趕偷吃你家麥子的那頭牛。”健子真的去了,沒有看見什麽牛,卻看見了不好意思的胡大頭正在那片倒伏的麥苗上屙尿,旁邊還蹭著一個女人,好像也在尿尿。健子氣得轉身就走,胡大頭卻自言自語起來,今年的麥苗兒旺著呢,那些板田板地要催耕了,不然一荒就是一年啦。這些事不知怎麽都傳到胡大頭的耳朵裏去了,打這以後,胡大頭就暗示了他當鄉長後提起來的羅漢村的新支書,什麽事都與我們過不去了。去年修渠出事後,派出所的人未到現場就說是自然事故,鄉村幹部處理後事時,村幹部說給他父子倆補助安葬費500元,真是把他父子倆當二百五了。可是鄉幹部說,上麵有合同,他父子倆死了就死了,後果自負,上麵不負責安葬費。說修渠資金緊缺,500元錢不能補,當時不葬又不行,屍體多放一天就多臭一天,活人受罪,死人也受罪。隻好卷著草席草草把那苦命父子倆葬了。當時,我悲痛過度已昏迷不醒,住進醫院,待組上群眾幫把一切後事辦完之後,我才清醒過來,那時想起來,應該把他父子倆的死因作一個鑒定。後來聽很多人說,鄉政府送來的那批水泥有質量問題,有好多處都垮了,雖然沒有壓死人,但也摔死了不少牲口。這事在我的心裏總是有一個疙瘩,可事後沒有證據,也不知道到哪裏去化驗那水泥,也不曉得是什麽質量原因,我無處告狀,隻好到路上喊冤叫屈。我要一個隔房叔幫忙理這件事,這叔性情暴躁,找到鄉政府,要求追加安葬費,找到鄉派出所,要求重新調查一下死因,給個說法。哪知這事很快被胡大頭揪著,胡大頭馬上組織人處理我叔和我的問題,他們把我和我叔以破壞公務罪抓了起來。攤上這事,我隻好一個人承擔罪名,他們放了我叔,而讓我罪上加罪,我被派出所的人關起來打得頭破血流。他們見我已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放我出來,造謠說我是癲子。派出所有位女同誌送我出門時就悄悄告訴我,你隻能癲了,不癲就沒命了。那時我已麻木不仁了,我真以為自己要癲了,可是隨著日子地流逝,我清醒了。從那以後,我就下決心告狀了,但我每告一次狀,就被派出所關一次。此後,我就真的不是人了,隻要有我出現的地方,鄉政府的幹部就指著我說,“看,張癲子又來打鑼告狀了。”那些縣裏當官的,市裏當官的,都隻聽胡大頭的,聽說我是癲子,就理也不理我了,而鄉幹部更是把我趕得遠遠的,不讓我接觸任何人。市長,您要為我作主啊市長。     犁開山聽到此,再也按奈不住了,拍案吼道:“豈有此理!”覃紅坐在旁邊,突然受到了犁開山的拍案驚嚇。     窗外的大風在來迴的刮,像巨人在來迴的走動著大聲唿吸。大雨嘩啦嘩啦地下得更加起勁,仿佛天空拉開了口子。雨點敲打在玻璃窗上,仿佛張寡婦的淚珠敲打在犁開山的心壁上。

    這個漆黑的雨夜,犁開山感到難熬而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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