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五水,那紅河突然窄了起來,像一位束腰的村姑,帶著三分狂躁,藏了七分野性。順那窄處往上瞧,便有白茫茫一片霧氣懸浮飄移在山穀中,四麵山巔若隱惹現。有不知名的鳥在長聲短聲地鳴叫:歡迎——歡迎——有土槿花、杜鵑花、杏花、櫻桃花彌漫山野。霧氣之下,模糊著半湖水,還有五年前開工興建的紅河壩,建了五年了尚未完工。此工程成了半垃子工程,不但未起作用,反而因蓄洪排洪無規律,給下遊帶來了無窮的隱患。

    向大炮說:“那是領導定的壩址,當時我負責水電工程技術,曾建議建一個電站,上麵說沒有資金,建個水庫算了。那時,盧品到紅河縣當縣長,是他來剪的彩,沒想到這水庫大壩後來還成了提拔盧品的政績。建這個壩時,主要是縣裏技術員和鄉裏水管員參加的,現在看來,壩址選擇還是有些失誤。當時,也沒有我們說話的份,領導決心大,群眾更是日思夜盼,隻好行政命令建起來。”

    犁開山沉默無語。向大炮跟緊犁開山,繼續說:“犁市長,你是水利專家,你看那壩址,兩邊都是石灰岩,雖炸進了幾丈深的底子,但仍在漏水,這是很危險的。這是一個病壩,後患無窮。你再看那水渠的路線,壓根兒就不合理,當時為了多受益一點地方,就把渠址抬高了幾米,現在看來,渠址太高,線路太險,壓根兒也就不合要求,如果壩築不起來,還要拿抽水機抽水,也有點太離譜了,其實解決這個問題隻要從五水打一個涵洞穿到柴橋就可以了。就因為資金問題,未能設計進去。可從這幾年來的投入來看,就足以打通這個涵洞了。當時,我們搞技術的沒有說話的份兒,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沒有積極建議,也沒有加強對基層工作的監督,現在想起來感到慚愧。不過話又說迴來,盧品那時很紅,紅齊了紅河的半邊天,也是省裏市裏跑紅的角色,他一夜之間讓紅河縣這個國扶貧困縣就脫貧了,三個月就修通了百多個人一個村的高山公路,半年不到就建起了這坐攔河壩,一夜之間,讓一個村養出了幾千隻山羊(上級檢查時,請了幾千個老百姓身披白色塑料袋,爬到高高的山坡上裝羊),那可是政績顯赫,榮耀全國的縣長榜樣呀。那時,他真是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一言九鼎,誰的建議都是聽不進去的。老百姓那時就給他編了個順口溜:紅河縣長三件寶,脫貧公路水裏搞,全國縣長都學他,這個世界顛倒了。”這順口溜經賈癲子一傳唱,全市哪個角落不知道?可就是上麵不知道,知道也不當迴事。犁開山仍然沉默。粟小陽罵了一句,真他娘的,勞民傷財。向大炮聽到這一句罵,覺得小粟這年輕人還不錯,有正義感,不像時下有的年輕人跟風,趨焰附勢,長的全是軟骨頭。這次他帶小粟出來,也算是傳幫帶,對這位部下潛藏著與自己有某種相同的氣質,而感到欣慰。

    向大炮重複了一句:“確實是勞民傷財。”粟小陽很少插話,習慣於傾聽,向大炮的重複,像是給他發了一張獎狀,張貼在他心上了。覃紅也說:“是有點勞民傷財。”話拉開了,大家都有點討論的意思了。這時,那河上的霧氣漫漫爬上山去了,河壩裏蕩漾起綠豆色的水麵,有一群白色的水鳥,貼著那河麵上的水皮子飛,忽高忽低,人字形,弧形,s形,像是空中芭蕾舞的表演。覃紅說:“文江同誌曾寫過一篇報告文學,署的是化名,聽說是市裏某領導審稿時,給他取的,怕日後,用他時,別人說三道四。眼前這美景,就是他作品中的美景。可惜,這是個病美人。”粟小陽說:“文江是個人才,就是被他們利用了,好像有很長時間沒出來了,有人說他下海了,紅河有人才,可就是留不住。”議論開始漫山遍野了。犁開山收緊遠矚的目光,開始詢問向大炮有關問題。詢問替代了議論,話題走上了正軌。向大炮在迴答一些重要問題的同時,向犁開山吐露了一點心跡,說:“我雖然未介入紅河壩、紅河渠的事情,但我對紅河的山川走勢還是很了解的,紅河的治理應治源頭,進行梯級開發,再上去,我們就會看到心動的地方。”犁開山說:“好,我們抓緊時間,去看看你那個動人的地方去。”

    翻過一座最高的山埡,那“病美人”看得更清楚了。綠豆色的水皮子上麵,那群白色水鳥仍然在表演水上芭蕾舞。在那水尾處,有一隻小舟,搖晃出一舟山歌:“郎在河中撒魚網,妹在河邊洗衣裳,洗一洗來望幾望,棒棒捶在岩頭上。”脆花花的歌聲,攪亂了一河平靜。幾個人沉浸在歌聲中。山中的鳥多起來了,叫得歡,叫得親切。好一陣子,犁開山才發現,自己的手機也叫了,是鳥叫聲,誰發的短信息?打開一看:手機無法接通,問候無法傳頌,鄉下處處小心,行路注意蛇蟲。老同學,祝你天天做好夢。犁開山讀完短信,心想女人浪漫一生,男人浪漫一時。犁開山收起手機,向大炮繼續迴答他的一肚子關於治理紅河的想法……

    過了五水,向大炮建議,對這一帶的地質地貌情況要過細了解。犁開山一行,攀越一道道絕壁,闖過一段段險岸,然後就如螞蟻般爬行在一段亂石河穀,緩緩向前移動。他們終於到了杉木凹那處著名的馬鞍形河床。他們從那穀底攀上馬鞍形山峰一側的頂端,抓著一棵樹,俯視懸崖下訇然清澈的流水,有點眼花撩亂。

    剛過的一場春雨,把紅河兩岸洗刷得青翠欲滴,遠遠近近的山頭有早開的紅花,白花,妖豔誘人。 紅河在一片新的豔陽下,散發出它特有的清香,流淌著特有的韻律。剛剛消落的河水,似乎瘦了,半河清清亮亮的卵石像那奇形怪狀的裸泳的舞女,魚、蝦、蟹都在卵石上用情亢奮地尋找遊樂園。一股清風拂來,頓時讓人享受到一番置身於原始荒野的情調之美。

    那水流凹處,翻飛著一朵朵潔白浪花,犁開山眯眼看著那浪花仿佛是一隻隻潔白的蝴蝶在那峽穀中飛舞,又仿佛冰山上的一朵朵雪蓮在次遞開放。掃視四周,山緊束一處,如緊束的少女的細腰。犁開山對身邊的覃紅說,不知誰說過兩山夾出一水的話,這話說得妙,這“夾”字用在此處更是妙不可言。覃紅點頭稱是,緊隨身後的向大炮、粟小陽也說妙極了,杉木凹鄉的沙書記也說:“犁市長的感覺是妙極了,絕了。”

    向大炮招唿請來的幾位農民工,把馬鞍形山頭兩邊的雜草砍掉,用鋤頭刨開土層,他們要考察這裏的土質山體結構。犁開山要粟小陽畫一張草圖,要覃紅記下向大炮關於地質結構、地貌狀況的表述,以及結論性的意見,以便迴市裏整理調查報告。向大炮指著馬鞍形山崖根腳的一方平緩的山坡,對犁開山說:“從那坡腰鑽洞進去,正好建一座地下發電站,犁市長,不瞞你說,我曾好幾次來這裏堪察過。”向大炮說著開心的笑笑,那笑裏藏了幾份心計?幾份悲涼?幾份無奈?幾份希望?犁開山說:“哎呀,老向你真是個有心人。”犁開山一陣興奮,興奮之中問老向怎麽取“大炮”這麽一個響當當的名字,向大炮就不好意思地說了他“大炮”的來曆,那是因為他幹不成自己的技術活而逼出來的。他曾在一次全市水利水電工作會議上,“炮轟”當局者,就此,被打入了冷宮。犁開山說:“難怪呀,這一路,我總感覺你這大炮的味呢。”粟小陽見犁開山開玩笑,就朝向大炮也開了一個玩笑,說:“大炮師傅,你見了內行就啞了。”向大炮說:“小粟,你知道個逑,他市長若是幹打雷不下雨, 我照樣轟!”犁開山放聲大笑起來,這是他考察以來,最大聲的一次笑,說:“好呀!好呀!這紅河的治理,我就要仰仗你這大炮的聲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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