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省委的文件下來了,文件比人先到。這說明一個問題,來人不是什麽張狂人,有點潤物細無聲,悄然潛入夜的感覺。文件都到了,還有什麽好說的呢,謎底揭開了,懸著的心放下了。多虧先人發明了字和紙,不然的話,這塵埃落定的意思還真的難以表達。人的眼睛有累著的時候,而人的舌頭躺在牙床裏,永遠都是醒著的,它隻要逮住一個新鮮話題,就活躍得不得了。還有什麽好說的呢?有了,紅頭文件神奇啦,看落在誰的頭上。落在有的人頭上,紅運當頭;落在有的人頭上,就是當頭一棒。大家原來猜測的四五個人,沒一個走運,文件任命的是個白麵書生,這話又把大家的心懸了起來。

    盧品花了好幾天的心思,研究這個白麵書生,結論是這個人的閱曆淺,有背景,高學曆,沒有基層工作經曆。盧品的臉上一點一點灑滿了自信,就像早晨的陽光,一點一點灑滿了大地,他鬆了一口氣,原先拉下的驢臉,像草原一樣舒展開來。盧品今年50歲了,比曉明小好幾歲,國字臉有些發胖,曾有陰陽師無意中說出他是帝王之相。他曾因此得意過,有段時間,他包裏老是放著一麵小鏡子,一閑下來,就拿出來照自己尋開心,每照一次,他骨子裏就滋長一份期望。現在,他研究了這位溫情敦厚,高高瘦瘦,沒有殺氣的書生之相,就有點從骨子裏瞧不起這位白麵書生了。但關於這個白麵書生的來頭,紅河市還是迅速演義出了好幾個版本。演義的舌頭總會創造奇聞,既給這位白麵書生頭上罩上了奇異的光環,又給紅河的未來布下了迷魂陣。就連曉明也聽到了不少議論,說什麽他占著的這把交椅,終於要騰出來了。政治的話題,是一個熱門話題。大到什麽台獨,尹拉克戰爭,小到一個街道居委會主任的人選,都是街談巷議的焦點。這位年輕的市委常委給人們製造了扯不清的話題,街談巷議也在一步一步深入。有嚼頭的話題,往往就在於它們有了深度。

    嚼舌頭歸嚼舌頭。紅河這潭水裏,畢竟多了一個洗澡的人。接下來,就得給他挪個洗澡的地方,挪個伸腳的地方。年後一上班,市人大就鋪排開了,年輕瀟灑的市委常委犁開山,在市人大常委會上,被任命為紅河市副市長。副市長有好幾個了,進常委的就隻有兩個,這位子太顯眼了。秘書們小心翼翼,把犁開山的名字排在了盧品的名字之後。

    “龍”來了,市委這邊也有動作了。得給犁開山分塊責任田了。

    一天下午,紅河市委辦公大樓三樓常委會議室。提前到來的曉明,習慣性地坐在老位子上,側著身板子,左手不時把一隻帶把的金屬杯杯蓋掀開,又蓋住,蓋住,又掀開,他在欣賞這隻廉價的金屬杯,杯把都磨得光輝燦爛了,這隻杯子可以說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曉明與盧品相比,臉瘦多了,韭菜葉子那麽寬的雙眼皮裏藏著老實厚道,忠誠正直,都說他是善良之輩,清官之相。都快兩屆了,紅河人驗證了自己的說話。常委們陸陸續續到會了,列席人員也到了。新春之際,大家顯然還沉浸在年事的追憶和眷戀之中,臉上蕩漾著新春才有的那種特殊的韻味。

    市委朱秘書長清點人數後,示意服務員啞巴小孫關掉vcd。曉明犀利的目光掃視了一圈會場。會場肅靜。曉明把茶杯向前一推,向左稍側身,對坐在身邊的犁開山示意會議馬上開始。微妙的動作,犁開山感受到了被尊重的力量,同時也感受到了一種權威的震憾。     曉明麵對大家,目光沒有了中心點,單刀直入,切入正題。講了兩層意思,一是要大家給犁開山均出一塊責任田,二是大家今年如何種好自己的責任田。語氣不緊不鬆,聲音不輕不重,聽起來有一種柔中含剛的力量,又有一種綿裏藏針的刺骨。

    常委會是神聖的,嚴肅的,相當於中央的政治局會議,是用權的時候,常委們的肩頭有了份量,一般都不亂缺席。紅河市市委常委會曆來開得有些意思,有時開得輕描淡寫,顯得一點都不重要,但往往孕育著重大的事件,想象的空間特別廣闊;有時開得嚴肅莊重,顯得不這樣天都會塌下來,其實內容早已一清二楚,毫無想象的餘地。比如,某些人事安排,有時輕描淡寫得毫不經意,會上隻幾個正副書記,含含糊糊的說幾句,其結果就出來了,就定了,往往叫人大吃一驚。有時對某項工作細節,又是那麽嚴肅認真地討論來討論去,無限地放大著意義,實際上就是那麽空耗著。由此看來,這種高級別的會議,就有了它的無限風光,無窮魅力。今天的常委會,大家開得還是很輕鬆,仿佛不是開會,仿佛是拉家常,仿佛是萬物複活時的一個過渡,但今年的大事就這麽在不經意中定了下來。今天的會議雖然輕鬆,但還是有些微妙的地方,令有揣摸,有點嚼頭。

    特別是均責任田的問題,大家的發言比較空洞,似乎對這個問題都有意忽略,或是高談闊論,或是不就人論事,讓人聽不出實質性的建議。盧品坐在曉明和犁開山的對麵,一臉沉靜,顯得水深土厚,一直未吭氣,隻時不時地對一些同誌的發言頷首表示肯定。曉明聽出了大多數人的意思,大方向是不動,在意料之中,就拿目光示意盧品不要等了。盧品條件反射式的取下金絲眼鏡,漫不經心的用鏡布擦拭著鏡片,擦畢,他又戴在了那雙深沉而鼓突如金魚的眼睛上。盧品抬頭望望大家,一眼就看穿了同僚們的心事。盧品的目光與曉明的目光對視了一下,他讀懂了曉明的目光,自知解鈴還是係鈴人,就用左手中指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鏡,等剛剛發言者的話音一落,就抓住機會,說:“剛才大家都講了很好的意見,我都讚同。我發點言,不對之處,請‘班長’批評,請同誌們糾正。”     曉明放下剛剛端起的金屬杯,拿起鉛筆,挪了一下筆記本,眉毛揚起,深陷下去的雙眼皮,很有魅力,不動聲色,專注的神情,說明了他對盧品發言的重視程度。     盧品又推了一下眼鏡,緩慢地一字一句地說開了:“開山同誌能爽爽快快地來我市工作,這是紅河的福氣。紅河市,是全省的小市,窮市,是老少邊窮地區。工作在省裏無足輕重,哪個願意來?開山同誌來了好,人年輕,又是專家,正是幹事的時候,省裏的意圖也很明白,我也跟‘班長’說多次了,有機會把我的擔子減輕一點。這不,說機會,機會就來了。常委具體怎麽分工?大方向不動,我同意,一屆嘛,要有屆的概念。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我和開山同誌之間微調,具體到哪幾個子項目,我建議由曉書記定奪。”盧品把話說得相當輕鬆了,都隻要微調一下了。但就是這個微調,雖說隻是一個極其微小的動作,如果力度把握不好,同樣不會有好效果的。調電視,調音箱就是如此。具體到人,這“責任田”的大和小,肥和瘦,深和淺,貴和賤,線和麵,那文章可就多啦。這裏麵的事,一般人是不知道的,知道的就不一般了。

    曉明對盧品把這個皮球踢給他,心中雖然有些不悅,但他並沒在意他的這一狡黠,他想如果自己處在這個位置也會這樣做。曉明微笑著對盧品表示理解。曉明就責任田的問題說了自己的看法。曉明說話很有藝術,明知是自己的主意,偏偏說成是大家的民主,偏偏說得大家心服口服,這就很有領導藝術了。其實均責任田的問題,曉明、盧品和犁開山之間早就達成了默契,誰付款,誰買單,各歸其位。曉明定下了分工,話題一轉,跳到了如何種好今年的責任田。關於這個話題,不涉及到個人的哪根神經,大家也沒有那麽敏感了,話說得實實在在,擲地有聲,顯出了常委們站在高山之巔俯瞰自己責任田的氣度。最後,曉明總結:“剛才,各位常委及列席的同誌,把今年的重點工作談了,請市委辦的同誌,在此基礎上起草出工作要點。另外根據大家的建議,我們就把三月份定為會議月吧,把要開的會全部集中開完,四月一日以後關會門,全力以赴抓春耕生產、春季造林和重點工程。同誌們,一年之計在於春,一天之計在於晨,我們要好好把握它,開好頭,布好局。同時,我們還要用黨紀國法嚴格要求自己,經受住執政的考驗,提高執政能力,解放思想,與時俱進,真抓實幹,開拓進取,力爭今年各項工作再上新的台階。”     這個短短的結束語,既高屋建瓴,又腳踏實地,既切中要害,又鼓舞人心。這是曉明向他的“運動員”喊了起跑,鳴槍了。

    曉明宣布散會,朱秘書長站起來招手,示意大家等一下,說:“遵照慣例,每年春節後的第一次常委會,行政處要安排一個便宴,請市級領導和退休的市級領導聚一聚。今年的這個便宴,就定在今天晚上,各位都拿到請帖了吧。”     起身離位的同誌都說知道了。曉明向朱秘書長請了宴會假,說明天省裏有領導同誌來督查工作,自己還得把匯報材料順一順,把工作思路理一理。朱秘書長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那我們今晚不是群龍無首了?這宴會時間是不是推遲一點?我們的“班長”連續兩年都沒有參加大家的新春聚會了。曉明對參不參加宴會並不在意,一雙深刻的雙眼皮顯得相當和善,也開起玩笑說,酒桌都是圓桌,哪有什麽首尾可分?宴會照常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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