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後——


    布雷德墨州立醫院


    “不要一個人到那個房間去,聽著,我再重複一遍,無論發生什麽,不要一個人進去——永遠要記得讓你的夥伴陪你進去,你應該選擇那些心底善良且正直的人跟你在一起。”


    辛迪亞·桑德福德站在推車旁邊對著那個新來的姑娘說道。


    在這間醫院正式建立之前她在西雅圖另外一間醫院裏工作了二十年,那裏多雨的季節讓她的關節炎越來越嚴重,她搬到了更加幹燥和炎熱的西海岸,然後她在布雷德墨州立醫院呆了額外的三十年,直到現在。


    她是一個麵容嚴厲,並不親切的墨西哥女人,那淡褐色的麵孔上有一雙充滿了威懾力的眼睛。在布雷德墨,任何一名有資曆的醫生和護士們都遵循著沉默的法則,如果這裏有什麽特別的麻煩發生了,那麽聽辛迪亞的話去做就不會有什麽問題。也正是因為這種特殊的權威,在“紅鹿”被轉移到這間醫院後,辛迪亞·桑德福德一直負責他的那間病房,截止到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了十五年——而即便是辛迪亞·桑德福德也逃不過癌症的侵蝕。


    在這個月底她就要退休了,而在這之前,她得把一些必備的常識填到身邊姑娘們的腦袋裏去。而這些常識很顯然並不僅限於該如何用淡藍色的消毒噴劑擦拭馬桶和矮櫃以及如何幫那些癱瘓病人更換沾滿屎的尿布——需要不斷重複並且確保她們記牢的是另外的一些事情。


    比如說,不要一個人去“紅鹿”所在的那間重症監護病房。


    “……如果你找不到人陪你去,那麽就跟值班護士說你不舒服需要休息。”辛迪亞·桑德福德麵無表情地向伊莎貝爾·萊德勞,這名對生活有些過度熱忱的新來護工說道。後者微微睜大了眼睛。


    “呃……這可以行得通嗎?我的意思是——那房間有什麽問題嗎?”


    辛迪亞在堆得高高的一摞摞新鮮床單後麵凝視著伊莎貝爾,她的瞳孔讓年輕女人想到了那種活得太久的老貓。那種古怪的,充滿壓迫的視線盯得伊莎貝爾有些不自在起來。就在她幾乎要開口為自己的蠢問題道歉的時候,辛迪亞壓低了聲音開口道。


    “那是‘紅鹿’的房間。”


    她的神色讓人感覺她似乎在害怕觸及到什麽東西一樣。


    “紅鹿?那是……誰?”


    伊莎貝爾有些茫然地問道。


    “一個惡魔。”辛迪亞忽然轉過身體,將手推車朝著走廊的盡頭推去,“他當年很有名,人們想要用電椅幹掉他,最後卻出了岔子。”


    墨西哥女人頓下腳步,伸出一根手指在太陽穴處繞了繞。


    “他們進行了三次電擊,但是還是沒把他弄死,有人說那是因為這個人身上有惡魔的保護……不過誰知道呢,他最後還是活下來了,不過電流弄壞了他的腦子,從那以後他就變成了植物人。那些該死的律師最後還是把他弄了出來扔到了這裏。”


    伊莎貝爾皺著眉頭想了想,在片刻之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的天,你是說那個人,我想我知道他……天啊,他竟然就在這間醫院裏?!”


    讓辛迪亞感到一絲不安的是伊莎貝爾臉上浮現出來的驚奇表情。


    “是的,他一直在。”


    她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沉,嚴肅的表情讓她看上去更加不好親近了。伊莎貝爾立刻意識到了對方的情緒上的變化,她定了定神然後不好意思地衝著辛迪亞笑了笑。


    “抱歉——我隻是有些……該怎麽說呢,畢竟是那個‘紅鹿’,我中學的時候有男孩用他的故事嚇唬女生,你知道的,當時那些八卦小報把他寫得像是某個巫蠱師之類的人,那些故事,什麽地獄大門之類的,雖然說都是一些胡編亂造的事情,不過在那個時候已經足夠唬人了不是嗎?我被嚇到過好多次。”


    伊莎貝爾說道,語調因為緊張而有些加快。


    辛迪亞的嘴角向下拉出了一個嚴厲的弧線。


    “……有些事情並不是胡編亂造而已。”


    她輕聲地說道。


    “什麽?”


    伊莎貝爾沒有聽清辛迪亞的嘟囔,她疑惑地問道,可是後者看上去卻像是忽然之間對這個話題失去了興趣。


    “好了,好姑娘,你隻需要記下我說的話就是了。”


    辛迪亞強行中斷了這個話題。伊莎貝爾慫了慫肩膀,或許是錯覺,伊莎貝爾總覺得辛迪亞在迴避那些關於“紅鹿”的詭秘故事。


    她們已經完成這一層的大部分工作,隻剩下“紅鹿”所在的特護病房。辛迪亞在病房門口等了一會,一直到手腕上那隻表的指針來到了中午十二點之後,她才示意伊莎貝爾跟她一同進入那間病房。


    不得不說,辛迪亞這種鄭重其事的態度讓伊莎貝爾感到了緊張。她幹幹地咽下一口唾沫之後才跟著辛迪亞踏入那扇門——她以為自己會感受到什麽特殊的東西,就像是那些恐怖片裏描述的,在房頂上忽明忽暗的燈光,無風自動的窗簾之類的……


    然而事實上這間特護病房與她之前清理的那十多間病房並沒有什麽兩樣。


    空氣裏彌漫著清潔劑和臭氧的味道,從牆角傳來了維生儀器滴答滴答有規律的電子音。


    “唰——”


    辛迪亞輕車熟路地走到了窗邊,她拉開了窗簾。


    當她在這個房間裏的時候,她總是會確保這裏有著充足的,明亮的光線。


    在她的身後,伊莎貝爾笨手笨腳地往噴瓶裏兌著消毒劑,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她習慣性地朝著病床的旁邊望去,一般情況下在住院病人的床頭總會有些東西,有時候是親人送來的花束,有時候是病人自己的便條夾(靠近枕頭附近的床墊下麵總是會有糖尿病老人在那裏藏上一把糖果)——然而“紅鹿”的床頭什麽都沒有。


    在淡藍色的床單上,一個男人安靜地躺在那裏。


    伊莎貝爾睜大了眼睛,呆呆地看著床上的那個男人,那個……傳說中的惡魔,連環殺手“紅鹿”,經曆了電刑而不死的詭異傳奇。


    她的動作在不知不覺中停了下來,她十分驚訝地發現那竟然是一個年輕而英俊的男人——他的皮膚光滑,紅潤,麵部輪廓十分深邃,眉骨下方的眼睛緊閉著,一頭褐色的長發攏在他的麵龐周圍,那薄薄的,紅潤的嘴唇緊閉著,嘴角卻微微向上勾著,像是一個微妙而甜蜜的笑容。事實上,他看上去簡直就像是一個沉浸在美夢中熟睡的男人,一個男版的睡美人。


    而本應該讓一個成熟女性感到賞心悅目的一幕,卻讓伊莎貝爾的背後忽然竄起了一股寒氣。


    她扭過頭來看向辛迪亞,後者已經迴到了推車的旁邊,也正在看著她。兩個女人之間完全沒有語言上的交流,可是就在這短短的瞬間,伊莎貝爾感受到了辛迪亞之前那個告誡的重要性。


    沒錯,這個房間裏有什麽東西不太對勁——不不不,應該說,“紅鹿”不對勁。


    作為一個昏迷了十五年的植物人他的狀態太過於不尋常了……伊莎貝爾見過那些在病床上靠著儀器過日子的人,甚至不需要十五年的時間,隻需要一年左右的植物人生涯,無論那些人多富有,無論使用多麽先進的設備和多麽細致的照顧,他們總是會呈現出類似的特征。他們的頭發會像是曬幹的稻草一樣幹枯雜亂,皮膚會變成死人似的蠟白,流失的脂肪讓他們的臉頰深深的凹陷下去,缺乏唾液的滋潤嘴部的皮膚會泛著粉末似的白色皮屑。


    他們絕對不會像是“紅鹿”這樣,光鮮亮麗得像是隨時有可能忽然打一個哈欠伸著懶腰慢慢醒來……


    伊莎貝爾感受到了那種微弱的……不吉利的氣息。


    它很有可能是沒有實質的,隻能被最敏銳的女人的直覺所捕捉到:就像是那種你經過深夜漆黑的巷子口,或者是獨自迴家聽到背後慢慢重疊的腳步聲時你能捕捉到的氣息。


    她的心髒莫名地開始狂跳不已,如果可以她覺得自己應該馬上離開這個房間。


    辛迪亞看著伊莎貝爾。


    “打起精神來,伊莎。”她低聲說道,然後將熱騰騰的消毒毛巾從塑料袋裏拿了出來,朝著病床走去。


    她開始給“紅鹿”的軀體做清潔,伊莎貝爾發現他甚至連肌肉都沒有任何萎縮的跡象。


    “你確定,他,他……”


    她幹巴巴地,極小聲地開口問道。


    辛迪亞打斷了她:“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他並沒有假裝,也不會晚上趁著沒有別人的時候爬起來繼續進行可怕的勾當……老實說有很多人都跟你想的一樣,不過已經好幾撥人來過了,他們給他做了檢查,測試了腦波和那些亂七八糟的測試。別擔心,他就是一個植物人。”


    辛迪亞鄭重而冷靜地對顯然有些慌張的伊莎貝爾說道。


    她不喜歡這個姑娘容易激動的性格,如果可以,她想要讓伊莎貝爾安靜下來。也正是因為這樣,辛迪亞看上去甚至比在門外時候還要更加輕鬆一些。


    “別擔心,保持警惕,但是不要過度驚慌,我的姑娘,”辛迪亞對自己的同伴說道,“不管怎麽樣,他是惡魔也好,普通的植物人也好,十五年來他都很‘安靜’。”


    ——隻是這個房間裏的扭曲始終沒有消失過。


    辛迪亞沒有將最後那句話告訴伊莎貝爾。


    她感到感到有些憂慮,很顯然伊莎貝爾比她想的還要敏銳太多,她不知道這個姑娘能不能跟她一樣有足夠的力量跟那股扭曲的氣息對抗。然而很快她就發現自己不用擔憂這一點了——


    一個星期後,當她和伊莎貝爾推開監護室的大門後,她們發現那張淡藍色的病床上空無一人。


    “紅鹿”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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