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不想知道,這樣一個好局,是誰布下的?”木仰之流露出頑皮的笑,居然毫不違和,仿佛在逗一個孩子吃糖。


    “你大可直言。”謝懷衣咳了幾聲,平複走岔的氣息。忽然,像是福至心靈,他鬼使神差般追問:“難道……是你的那位朋友?雲卿?”


    木仰之明顯怔住,臉上笑意一收,探究般問:“你知道?”


    “猜的。”謝懷衣似乎不欲為此多談,言簡意賅。


    “你的直覺很準。”


    “是麽,我隻當是誇獎收下了。”謝懷衣正色道:“你今天倒是格外話多。伏淵無時不刻不在打天梯的主意,不要浪費時間了。”


    “不,這不是浪費時間。這對你是否能度過苦海很重要。”


    木仰之盤膝坐在樹葉上,一副千頭萬緒不該從何講起的表情。


    謝懷衣神色一冷。此時此刻,他已經隱約感受到:木仰之從進入申城之初,就對他的特別關注,其實另有原因。木仰之固執的認為他應該是一個叫“雲卿”的鳥,或者龍。很可能與薛惟民提到的龍鱗有關。隻是他身份特殊,一向不喜示之於人,連帶對自身究竟從何而來,也不願多想,更不願多提。


    他歎了口氣,看了下手表:“你說吧。”


    “我不知道你的修為從何而來,又是依哪種法門修得。但世間法千變萬化不離其宗。渡過苦海,就等於徹底脫離凡夫俗子的範疇。大成真人不過三甲子元壽,苦海以下,一旦天年耗盡,隻能再入輪迴。而超脫苦海之後,軀體雖然還在塵世,陽神卻可以暢遊九天,甚至遁入幽冥。此後隻要陽神化身圓滿,靜待天刑,就能真正脫離這個世界。即便是意外身殞,也能保住神識不滅,大可轉世重來。


    “所以苦海天劫,對應的就是輪迴。一入苦海,靈台中隱去的一世世輪迴經曆,就會重新激發。你能看到一場場從生到死,由死而生的過往。這也是修煉陽神化身所需的經曆。可是……這一切都不是走馬觀花。謝懷衣,‘苦海’之名,名副其實,是地獄,又稱中陰光明境。如果你不能渡盡苦海,那就意味著你已經被洗盡神識,進入輪迴。”


    謝懷衣神色緩緩凝重,他欠身道:“還請教我,何謂中陰光明?”


    “凡世上有靈眾生,一世度盡,臨死一瞬。元神清晰無礙,即稱中陰光明,這一生的經曆在靈台中閃現,而這不僅僅是簡單迴憶,一幕幕會呈現出一種“清明”的狀態。我可以舉一些例子——”


    木仰之一指樹下。深夜裏,森羅大陣中燈火迷離,隱約有人聲遠遠傳來。


    “有人一生順遂,可誤將奸惡之人當成至交,直到潦倒身死,方才一瞬頓悟,悔恨嗎?可他已經死了。有人年輕時曾愛過一人,卻困於自身,不能明言,在臨死一瞬,才看清對方當年也曾屬意自己,白白錯過數十年光陰,終成陌路,悔恨嗎?可他已經死了。還有一些人,本來與至親暫別,隻以為隨時可以重逢,可世事變換如白雲蒼狗,竟天各一方終生不能再見。若上天再給他一個機會,他一定不會在那時離開。悔恨嗎?又能為之奈何?這世間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取蘊,照在中陰光明中,一瞬就是一生。當重新來過之時,擺在你麵前的將會是無數條路,無數可能,也就伴隨著無數誘惑,無數欲望,最終匯成無數執著。可就算再來一次,又能將前世種種遺憾完全補足嗎?不!心動則一切妄念皆起,無論重來多少遍,你都會有無數尚未完成的心願。這就是輪迴心。一切有靈眾生世世輪迴的根源。”


    謝懷衣心中震動,陡起一片波瀾。高天上唿嘯的風,從樹梢間流蕩而去,葉片的影子,一張張在他眼前漂浮,將黑與白,切割成無數碎片。


    “一切眾生煩惱業障都不覺知,沉淪苦海,生死無窮。”木仰之輕輕念了一句《心地觀經》,“你的情況有點特殊,本身並未進過輪迴。想要渡盡苦海,就必須做到,觀此一生,心念不動,任愛恨榮辱如流水而過,片衣不沾。你能做到嗎?”


    謝懷衣閉目想了想,微弱的天光將他棱角分明的臉,割裂成明暗兩麵。


    “終我一生,也沒有一件事,能令我遺憾。”


    木仰之那一刻的神色,似是驚訝也似是了然:“怪不得你修行日短,卻能有如此成就。硬說你不是‘雲卿’的輪迴化身,我信。若說你們之間毫無關聯,我不信。”


    謝懷衣有點無奈:“我是謝懷衣,普天之下,隻會有一個謝懷衣。”


    “從你進入申城的第一天,我就看出來了——你身上流淌的是他的血,可你卻不是他,這讓我……”木仰之頓了頓,神色難以言表。


    “很失望?”


    “不。”


    “你很重視他嗎?”謝懷衣饒有興致,他對木仰之的身份有些猜測,卻無法證實。


    誰知。木仰之居然像是換了一個人,語氣深沉而凝重,完全不像一個木靈。


    “這無盡的時光,無盡的天地,不論他以哪一種化身出現,不論他是不是還記得自己是誰,他都會第一眼叫出我的名字。”


    謝懷衣大受震動,沉思片刻,勸道:“你勸我定心不動,可你一意尋找,何嚐不是執著?”


    木仰之輕笑:“未到地步,你如何明白?這是曾經許諾,緣法未盡。我站在這裏,就是為了還那不知何時以何種麵目出現的人——一片應許之林。”


    謝懷衣實在沒想到,眼前木靈與那從未露麵之人,有如此深的牽連。可他從來少話,職責緣故,說出的話,更多的是命令。此刻麵對木仰之,竟不知該從何言說。


    “令人感佩。”謝懷衣想了想,由衷讚了一句。


    木仰之沉默地端詳了他片刻,眼中掠過一絲微弱的失望。他忽地起身,看了看天色,道:“對你而言,苦海可能有一生那樣漫長,但在森羅陣中,隻有一瞬。伏淵就快要找到破開綠蘿障的方法了。你……隨我來吧。”


    層層碧葉,忽如流水般展開。謝懷衣被木仰之引入森羅陣中心——陌寒盤膝端坐,一叢叢不知名的花,在濃密的枝葉間閃著熒光,說不出的靜謐。木仰之掛在半空,示意謝懷衣坐在陌寒對麵。


    大陣之中,濃霧湧來,閃爍著熒光的花朵,仿佛周天流轉不定的星辰,一顆顆浮出藤蔓,飄搖起舞,劃過一道道玄妙的軌跡。


    一陣虛無來襲。謝懷衣依言入定,身畔一切聲音一刹那仿佛遠在天邊。神識就像陷入無邊無際的未知深淵。古往今來,四方上下,都在謝懷衣心中消退。他能看清周圍的一切,可周圍卻一無所有。身不知居於何處,仿佛一直在向下墜落,又仿佛一直在向上漂浮。


    寂靜中似乎有鎖鏈吱呀亂顫的聲音。


    沉重的鐵門,在遙遠的黑暗之外緩緩打開。


    謝懷衣下意識望去——一束橙黃色的光,從圓形的鐵門後透出,光柱灑落在一片片寂靜的玻璃牆壁上,細微的灰塵,無聲無息的飛舞。


    “咦?你們快看,34-1居然在正常增殖!”


    “快,快!拉過去,測一下胚囊大小!這是第幾天了?”


    “我們的溫床還沒準備好!”


    “那就用人工的!”


    “好,我這就去寫審批手續!”


    這……是一切開始的時候嗎?


    從他的記憶誕生起,他就沒有母親,更不存在血緣關係上的父親。好像那些披著白衣、夾著文件,在他眼前走來走去的研究院,都帶著沉重而空洞的神色。不是在喃喃自語,就是在愁眉苦思,好像靈魂早已深深陷入另一個世界。


    他從未見過同齡人,更從未見過感情為何物。


    隔著透明而堅硬的玻璃窗,他觀察著他們,就像他們觀察著心愛的培養皿。


    不知道從哪一歲開始,他被允許小範圍的在研究員中活動。房間裏那扇厚重凸出,呈半球形的厚門,他從未生出過打開的念頭。


    對,即使是這區區幾個研究員,他觀察著他們,也像在觀察整個世界,饒有興致,又漠不關心。直到有一天,生來沉默的他第一次開口說話,就讀出了顯示屏上一段數據錯誤。那些人第一次在他麵前露出驚訝,他能清晰地在滿臉驚訝中找到那些深藏其中的恐懼,就好像撥草尋蛇發現了新玩具。他用充滿好奇的眼神探究。


    不久就被送去另一個透明的屋子。


    他看到了更多的人,即使不能接近,也應該欣喜。


    直到——那一天,在兩個全副武裝的警衛陪同下,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到了那個實驗室最高的負責人。


    一頭半白的短發,一根根倒伏在頭上,七橫八豎,然而掩不住那雙微微渾濁卻滿是驚奇的眼睛。


    他能從透明玻璃的反光中看到自己的麵容。


    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這個老人和他有著同樣一雙眼睛。


    那是——同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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