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的夜幕下,隻有雲山上剔透的靈光。可不知何時,森羅大陣之中卻泛起無數晶瑩。那些輕而細碎的光點如同曳著火羽的流星,卻毫無熱度,無聲無息地穿透一切有形的物質與無形的時空。


    白羽飛到半空,原本應該是冷月的位置,被雲山上神秘的光柱替代。可這副春夜流螢圖,卻美地寂靜而幽深。


    她忽然又想到了陌寒的眼睛。


    那眼睛也是深邃的,純黑色的虹膜能看到光灑落時起伏如山脈的細褶,神光一動,就是整個世界。那世界裏滿是她不能觸及的東西,像遙遠的雲上的宮殿。


    白羽心中微起波瀾,遊戲久未的半透明畫麵,卻在眼前展開。


    聊天欄閃過一行紅字。


    【公告】《紅塵鑄骨》支線任務完成。


    眼前就是申城臨時指揮部。此處熒光更盛,宛如置身浩瀚飄渺的銀河。無數閃爍的光點穿林渡風而過,浩浩蕩蕩,升入天際。


    白羽腳踩淡藍色劍芒一躍而下,落在柔軟的革質葉片上。一眼就看見了拎著金紅色重劍的葉觀止和凝神施法的蘇妍。


    “哎呀我的天!你們終於迴來啦!”白羽落地,帶起落腳處一陣輕顫。她還沒站穩,就跳起來跑向蘇妍。


    葉觀止趕忙伸手一攔。


    白羽瞥了她一眼,笑道:“怎地?想攔我?”


    葉觀止撇撇嘴:“我說小白羽,你沒看人正忙嗎?”


    白羽停住,這才看到——黑夜中,闊葉的陰影遮住了地上的老人。韓子和一臉灰敗,臉上皺紋更深,唯一露出衣衫的手,緊緊握著長刀。一股淺淡的血氣飄來,似乎刀鋒上鮮血淋漓。昭示這不同尋常的氣息。


    “怎麽會傷成這樣?”白羽被重逢壓下的憂慮再度泛起:“四個多月來你們都去幹了什麽?”


    “四個月?”葉觀止大吃一驚:“居然時間真的不一樣……嘿,你要問我們幹了什麽,這可說來話長,想聽請交茶水錢。”


    白羽失笑,故意衝葉觀止吐舌頭做了個鬼臉,一臉嫌棄道:“免了。你什麽時候轉了性子?藏劍也會缺錢?”


    葉觀止得意地笑了笑,壓低聲音道:“現在可不同,我要攢錢為以後考慮。”


    “咳咳……”蘇妍意有所指地咳嗽了一聲,岔開話題:“小羽,剛才移動時打斷了技能循環,韓子和掉血太快了,你下個山河穩住他的傷勢,我戰複他。”


    “呀?這也行?”


    因為技能本身所限,所有“複活”技能,其實隻能救治重傷垂死者。真正死去的人,靈魂已失,等同下線,根本無法被技能選中。唯獨七秀“心鼓弦”可以將人滿血複活。


    白羽依言落下鎮山河。


    淡藍色氣霧嫋娜而起。蘇妍分劍起舞,粉色的繁花幻影層層綻放,玉劍點在韓子和皺紋滿布的額間。重傷之人,緩緩透出一口濁氣。


    重傷之人,滿血複活。


    隨白羽降落的張屯溪與守謙看到這一幕,不由讚道:“神乎其技。”


    蘇妍擦掉額間細汗。她做慣了這樣的事,不論是冰心還是雲裳,戰鬥中拉人簡直是家常便飯,此刻精神陡然放鬆,隨口道:“這沒什麽。如果他從重傷狀態轉入死亡,我也沒有一點辦法。”


    守謙微微詫異地看了一眼蘇妍。金陵沉沒不久,他就迴山門閉關渡劫,因此從未見過蘇妍。隻覺不該聽到別人的術法隱秘,有一點尷尬。


    從雲山中降落的光柱,隱約勾勒出一道淺色的雲線。深藍的夜空將一切天光阻隔。白日裏通天徹地的雲梯,此刻幾乎難以辨別。


    張屯溪對著夜空端詳了一會兒,問:“方才落日之時,發生了什麽?”


    葉觀止奇道:“咦?你們剛剛不在?那麽大動靜沒看到?”


    白羽插口:“我們當時在森羅大陣邊上飛著,突然一陣妖風就把我刮到了昆山,差點兒我就沒能迴得來。”


    葉觀止毫不客氣地笑出了聲,將方才劇變簡單敘述了一下。


    張屯溪的震驚無法掩飾,他再度抬頭仔細搜尋。一線雲霞從萬頃森濤中筆直升起,一直接入雲山光明最盛之處。那一片光並不強烈,卻令人無法直視,仿佛是相機底片後透出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光芒。


    白羽修行尚淺,對於霞舉飛升,還沒有深刻體會。可聽到了姚興國的噩耗,她卻心有戚戚,心情一下沉悶起來。


    蘇妍觀察到了,於是問她:“小羽你怎麽了?”


    白羽淺淺歎口氣:“姚興國死了?”


    “你說那個被燒死的人?聽那些幸存者說,因為他貪了糧食。這也算是自作自受吧?”蘇妍神色淡淡,忽的看到了白羽一張凝重的臉,問道:“嗯?你認識他?”


    “姚興國是申城的臨時……唉……”白羽在陌寒身邊,總會有意無意流露一點脾氣,可她雖然厭惡姚興國,卻從未覺得此人合該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去死。


    剛到申城的時候,那由胖暴痩,大雪天滿臉細汗,聲嘶力竭的中年男子形象;和前不久來找陌寒,攜帶重禮托付兒子的男人,居然怎麽也無法重合。


    對。


    還有姚啟軒,此刻應該和小山魈一起,也不知他聞此噩耗,又會如何。


    白羽輕輕搖了搖頭。


    此刻,虛無的熒光從森羅大陣陣樞中緩緩升起。白羽隻覺得眉心微涼,伸手要捉,卻看見光點穿過手掌,什麽也沒有碰到:“這又是怎麽迴事?”


    守謙大派出身,見多識廣,沉吟道:“是靈魂的碎片。是哪一位前輩高人?居然擁有這樣純粹的靈魂?”


    白羽環顧四周,心中隱約想起先前的係統公告。可柳如這樣的人,怎麽看也不像守謙的描述。心中一動。


    平台外,闊大的碧葉悄然展平,木仰之神色疲倦地站在伸出的葉片上,淡淡道:“那是曲時言——帝都守關。和柳如去了六道輪迴,你們看到的隻是殘餘在這個時空中的幻影。如果你們能再活六十年,或許還能再見。”


    “嗯?”張屯溪神色一驚:“帝都守關者?”


    先聽說天梯降下,帝都即將現世,已經頗為驚詫,此刻驚聞帝都之上仍有人在,張屯溪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可是……這人已經死了嗎?


    木仰之對張屯溪的驚訝熟視無睹,道:“逝者已矣,你們還是考慮如何解決伏淵吧?”


    看他說得漫不經心,守謙微微一笑上前施禮:“這還要請教前輩。”


    “天梯在望,伏淵想要去帝都就必須從這條路走。但進入帝都,等同脫去凡胎,成就仙身,必須扛過天刑。伏淵能引動人心陰暗,善於將化身潛伏在普通人心中,隻要有一個化身不滅,就無法殺死他。所以,你們必須要引天刑擊殺伏淵。隻有這樣才能徹底剿滅他的身外化身。”


    守謙眉峰微凝:“可我們……並無陽神顯化的修為,如何能將伏淵攔在天梯之上。”


    木仰之打量了一眼守謙。守謙隻覺心念一陣戰栗,居然有無處遁形的錯覺。


    “人選我已經找到,你們隻需要,阻攔那些被他蠱惑的人。這也很重要。”木仰之把目光投向前方懸掛的藤屋。


    眾人迴身望去。


    謝懷衣穿著一身筆直的軍裝,大步邁入柔軟的革質葉網上,肩上鋥亮的將星在微弱的光芒下熠熠生輝。


    眾人神色各異。


    謝懷衣目不斜視,淡淡道:“木仰之,你的方法可行,但我我有一事問你。”


    木仰之眼裏露出一點輕笑,道:“好。你問。”


    謝懷衣掃視四周:“請你們都離開。”


    葉觀止的眉毛跳了起來,正要說話。張屯溪從他身後按住肩膀,輕輕笑道:“謝將軍,臨走前,貧道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不在金陵,為何會來申城?說吧?”


    “貧道,正是為伏淵之事而來。肖將軍接到了……”


    “張道長。”謝懷衣淡淡打斷了張屯溪,麵無表情卻斬釘截鐵:“有些事不該從你口中說出來。金陵的事我知道,也是我的提議,那件事隻有交給他,我才放心。”


    那黑色眼睛在深藍的夜幕下宛如刀鋒,張屯溪語塞,搖頭歎了口氣,作揖告辭。


    待眾人走盡。


    雲山的光芒,充斥滿這片深綠色的世界。


    木仰之垂目輕問:“你有什麽話要問?”


    謝懷衣沉默了片刻,他本不是多話的人,如果對談者不入他法眼,可能連一句話也欠奉。可每次麵對眼前這隻木靈,他總有種微妙的傾訴穀欠望。或許它本就是一棵樹,偶爾偶爾,也能客串一會兒樹洞?


    “你曾說過,我從未進入過輪迴,這是何意?”


    長風拂過林稍,發出“嘩嘩”的聲音。木仰之仰起頭看向遙遠的西天,“數月前,我在森羅陣西門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不應該叫謝懷衣。你……能告訴我你的本名嗎?”


    “我沒有名字。”謝懷衣微微一笑,那笑容是空的。


    “你有的。”木仰之的聲音極輕,輕得謝懷衣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雲從龍,風從虎,你應該叫雲卿。”


    “是麽?雲卿是誰?”事關自身,謝懷衣卻是一反常態的雲淡風輕。


    木仰之本該靜謐而純粹的眼眸中,卻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


    “在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是一棵樹,睜開眼睛的時候,我以為……他是一隻鳥。”他少年人的臉龐上浮起一片遙遠的追憶。


    “原來,他是你的朋友?”謝懷衣若有所思。


    木仰之深深地凝望著虛空:“我曾經答應過一隻鳥,要還給他一片森林。”


    謝懷衣心中忽然一震,一股陌生的情緒,如冰湖中猝然湧起的岩漿,幾欲席卷心神,他深吸一口氣,遲疑道:“抱歉。我叫謝懷衣。”


    木仰之沉默良久,輕聲道:“我知道。你是謝懷衣。”


    氣氛一時冷了下來。不遠處的廣場上,烈火燒盡後焦枯的氣息,沿著錯綜的林木飄散而來。這樣的氣息,申城幾乎從未斷過。


    謝懷衣不想雙方尷尬,沉聲道:“最後一個問題,是我的私事,你可以選擇沉默。”


    木仰之笑了:“你問吧。”


    謝懷衣認認真真,一字一字道:“九鼎。”


    “為何要問這個?”木仰之奇道。


    “如果我沒有猜錯,這是天梯之上,伏淵最想要的東西。”謝懷衣挑了挑眉。


    木仰之也認認真真地看著謝懷衣,失笑道:“好吧,在我迴答你這個問題之前,請告訴我——是誰……想要九鼎。”


    謝懷衣麵無表情。


    木仰之道:“你不會對九鼎感興趣的,謝懷衣。”


    謝懷衣微微一笑:“你錯了,我很感興趣。”


    木仰之歪了一下頭,神色頗似小山魈:“原來如此,好可惜,想要你拿到九鼎的人怕是要失望了。”


    “願聞其詳。”


    “很久很久之前,有人為了定住九州江山,采地脈之英鑄成九鼎,埋在九州陣樞之地,以鎮地氣。後來道魔大戰,生靈塗炭,九鼎就成了最後的攻防手段。再後來,魔族也學乖了,埋於各地的九鼎陸續被破。那人就攝走了鼎器之魂,鎮在帝都。號稱直到九州生靈之血再度蓄滿鼎盛,帝都才會被打開。這世上太過久遠的事情,都會變成傳說。禹王以為鑄成九鼎,就能永享天下,可後來武王伐紂,朝歌化為焦土。商周得九鼎,八百年國祚卻成就了楚莊王的問鼎中原。世事浮沉,王朝興衰,又和九鼎有什麽關係?”


    “原來如此。”謝懷衣鬆了口氣:“真是好局。平京調給我的海上艦隊,一直未聽調遣,就是在尋找九鼎蹤跡。不知他們知道真相,作何感想。”


    木仰之奇道:“五十年內就得排隊去黃泉的人,何必理會?”


    謝懷衣撫掌大笑——居然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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