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


    一片明淨的大雪裏,點綴著金黃色的琉璃——白羽怔了片刻,才恍然驚覺——原本清脆欲滴的天穹忽然化作了冷冽枯槁的樹枝。那樹枝割裂了冰冷的北風,疏開了飄搖的雪花,以一種孤拔而又寧靜的姿態,橫呈在廣漠的雪原上。


    滿地金黃,不過槐葉凋零。


    一片片羽翼般的落葉,尚未被時間腐蝕成灰燼,便已被大雪凝固成永恆。亂瓊碎玉中若隱若現的金色,就像是煙水晶裏搖曳的陽光。


    韓子和收走了法術,而這棵古老的槐樹,終究再次走入輪迴。


    雪依舊在下,原本粗獷而不失精巧的小屋,如夢幻般猝然消散。白羽默默不語,盤膝於積雪滿庭的陶床上,一時仿佛怔了。


    “醒了?”頭頂傳來師父的詢問。


    白羽猛地抬頭,居然看見了一抹輕紅凝定在寂靜的雪原上——絹啼紅,劍三著名羅傘道具,在現實的天光中,居然有一種驚心動魄的豔麗。而這份豔麗,被一身素白的陌寒擎在手中。白羽心中陡然生出恍惚之意。


    陌寒覺察出了她的失神,笑道:“坐忘的感覺如何?”


    白羽正色道:“正如《南華經》所述,虛極篤靜,我好像聽到了很遠的聲音。”


    陌寒笑道:“我知道。你聽到了段藏鋒的話,那就是耳神通,能聽極遠與極細,也可以說是係統雷達的附帶效果,看你怎麽定義。神通本為佛家語,佛道並流千年,很多詞匯都有交叉,越是後來的典籍越明顯。”


    白羽抱著劍站在陶床上,與陌寒正麵相對,她忽然低下頭,不再直視陌寒的眼睛:“段藏鋒死了?”


    “是,重入輪迴。”他答的簡潔,卻看見白羽勻淨的臉頰上浮起一點躊躇,“你在糾結什麽?”


    “修行人不能用術法殺普通人?這個戒律沒有解釋?”白羽問。


    “你想問什麽,就說清楚。”陌寒心知白羽話中有話。


    “如果一個普通人殺了明鶴真人,我是說,和時局無關,單純殺人,段藏鋒複仇有沒有犯戒?”


    “親友無辜受戮,或者自身遭遇危險,或者臨危救人,或者被殺者身負血債,為此殺人,是因果相消。都不算犯戒。”


    “如果一個普通人被別人蒙騙,殺了明鶴真人,段藏鋒能不能複仇?”


    陌寒一頓,看了眼白羽,似乎料到她會問這個問題。


    “教唆者死,被教唆者要分別對待。無知不是必死的理由。他傷了那幾個孩子,是不應該的。”


    “那明鶴真人之事,教唆者是誰?圍攻上清宮的村民中,一定有人是發起者!他所殺之人,不全都是無辜的人。甄別是非而後複仇,犯戒嗎?”


    陌寒握著傘柄的手微微一收,那雙清澈而又深邃的眼睛,仿佛看穿了眼前少女的靈魂。


    “修行戒,不是法律。這條戒律,不是為了犯戒後的懲戒量刑而定,而是為了震懾警戒所修。道門沒有仲裁者,所有人的判官都是自己,所作所為,不論對錯真假,騙得了別人也騙不了自己。小羽,如果你是段藏鋒,窮究十年二十年之力,查明當年真相,卻發現當誅之人數以千百計,你會舉起屠刀嗎?”


    白羽莫名一驚,明淨的眼裏倒影著廣漠的雪原。


    她答非所問,聲音有一瞬輕顫:“如果師父被人逼死?”


    陌寒劍眉一凝,隻是過了幾秒,他這才明白了白羽失態的根由,但此刻不發一語,靜靜等待著白羽的答案。


    白羽沉默地思考了片刻,聲音有些無力:“我不知道……天下人負我,當殺盡天下人麽……我從未想過這種問題。”


    “你不會的。”陌寒篤定的說。


    白羽驚訝地迴望那雙眼睛,仿佛克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為什麽?”她沒有問為什麽不會大開殺戒,而是問陌寒為何如此篤定!


    “如果,時局真的到了逼死我的地步,你大開殺戒,會有多少人被卷紛爭?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小羽。劍在你手中,你輕而易舉就可以結束一個人的生命。如果是隻一個仇家,那該如何便如何。如果舉世皆仇,你要用多少血來洗淨最初的罪?為複仇拔劍,將成為一個導火索,最終受到波及的人,將遠遠出乎你預料,這是你願意看見麽?”


    白羽被陌寒敘述中的冷漠震驚,她知道那些道理都是對的,可卻心底卻陡然升起一股冰涼的怒氣,她麵無表情道:“那是你不會!你怎知我會不會做!”


    陌寒一時語塞,沉默地審視著白羽,卻在她那雙壓抑著怒氣的眼眸裏,看到了自己眼中的哀涼——


    “你可願聽一個故事?金陵地宮血巢初現端倪,正一道的執虛真人,作為首先發現之人,召集尚未封閉山門的修行各派一同圍剿。當時,消息傳到了帝之下都,很多不出世的前輩散人都被驚動。道門高手齊聚金陵,也算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當時時局潰亂,情況緊急,眾人都知,一入地宮,十死無生,而血毒隻能運功抵禦,一旦沾染元神,很難徹底清除。可隻要世間還留有傳人,修為又足夠抵禦血毒,趕來的人都下去了。持盈為執虛同門師妹,奉當時正一道掌教之命在地宮外主持伏魔大陣,做最後一道防禦。


    “而我們一共十三人,六個掌教,五位長老,隻有我和執虛二人無宗門職務。可他卻是正一道內定的下一任掌教。那一戰,幾乎顛覆了世間修行各派最頂尖的力量。


    陌寒苦笑著,沉浸入這場漫長迴憶。


    “見到血巢真容後,我們一行十三人,居然對血毒一籌莫展。我可以用‘吞日月’清除血毒,但這股怨力根植與三十萬人的鮮血,幾乎源源不絕,清除了,還會再生。力量隻能因為力量而消解。當時丹霞峰的掌門,也就是張屯溪的師父,提議結陣超度亡魂,以自身修為硬耗生靈怨力。這是唯一有效的辦法。如果我們不能做到,也足以遺澤後人。”


    白羽默默聽著,她從未聽陌寒將起這相差了九十二年的往事。


    “血煞被引動,再返迴地麵,已經來不及了。後來他們相繼力竭而亡,隻有我和執虛還有一點清明,勉強返迴入口,卻被持盈以伏魔大陣阻攔……”陌寒歎了口氣,“其實,執虛就算活著返迴地麵,也沒有救了,元神潰散,隻有衝入輪迴。如果不是我情況特殊,迫不得已,強行退出,保住了一點意識,可能也死了吧……”


    “你沒有死啊。”


    “‘鳳凰蠱’隻能拉死人。”陌寒笑了笑。抖落娟啼紅上積聚的雪花,繼續道:“持盈當機立斷,封印地宮,卻為後來修行各派圍聚正一道,埋下了隱患。”


    “圍聚?為什麽?”白羽有些不解,她思索了片刻,緩緩道:“難道是六個掌門,五個長老的死,造成的?”


    陌寒苦笑:“是啊,地宮中分明還有活人逃出,持盈卻執意封印,外麵那些趕來幫忙,卻因為修為不夠,隻能旁觀的弟子門人,又怎麽知道地宮裏發生的事情?沒有親眼見證,誰會承認,自家掌門已經死了?”


    白羽又問:“持盈真人,該不該封印地宮?”


    陌寒反問:“你說呢?如果再遲一步,可能金陵城早就毀了。”


    白羽:“事情很清楚呀?潛入地宮的人,都交代了後事,那當年圍觀的人,為何要圍聚正一道?”


    陌寒一頓,目光再次落入無垠的曠野:“當局者迷罷了,那十一人留下的門人弟子,修為尚淺,眼見尊長一去不迴,又該是何種心情?亂世之中,很多修行弟子,都是由師長撫養長大的孤兒……”


    “後來呢?”白羽聲音逐漸低沉。


    “後來的事,我也才知道。封魔之後,遠在帝之下都的皓淵蕭真人堪堪趕到,勉強平息了眾怨,讓持盈自行迴山複命。可時局動蕩,這件事越演越烈,蕭前輩調停未果,迫於無奈隻得約束眾人,赴正一道理論,希望雙方當麵將事實講明,不至於引發更大的風波。可持盈卻自出山門謝罪,自罰於長留峰頂閉生死關,此生再不出關,如不能超脫仙道,便天年散盡再入輪迴。這與無期徒刑無異!她最終還是死了……”


    陌寒的語氣忽然深沉。


    “她該死麽?”


    白羽竟無言以對。


    陌寒默默看著白羽,歎息道:“這就是人劫,事因外寇而起,那些人最後也命喪韓子和之手。有些事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持盈是我們這一輩中,天分最高的人,從她選擇主持伏魔大陣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結局。可她還是去了。”


    大雪裏,陌寒的聲音靜靜砸落,寂如片雪。


    “我也說過,當你拿起劍,很多事情,由不得你去選擇。你……還願意學劍嗎?”


    作者有話要說:昨晚寫到兩點半,但願馬上急診不要睡著……


    ps:金陵地宮,所有隱藏包袱都被抖開了。這一段想了很久,如有不足,還望補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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