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那槐樹裏又傳出聲音,悶悶的,卻極尖細,尖細中還帶著幾分焦急,“你準備怎麽幫我?”


    陌寒手中長劍一停,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幾分笑謔,那笑裏總有一點倦然無畏的漫不經心:“砍下來、再按上去?”


    “不行!”它憤憤然抗議,唯一的獨腳向後猛踢,卻無法扯動整個身軀。


    沈馨愣住,大眼睛忽閃著看向陌寒,她咬著唇,細白的牙染白了一片單薄的唇色:“我怎麽把它的腦袋拔出來?”


    陌寒收住了笑容,長劍在空中輕輕一圈:“把這一節有凹槽的木頭,沿邊緣切開。”


    沈馨未動,山魈卻急了,他俯身趴在樹幹上,纖細青碧的小手交在腦後拍道:“好呀!好呀!”


    “別動!”陌寒低聲道:“如果不小心切到你的脖子,我隻能想辦法幫你裝迴去。”


    大槐樹枝幹裏,由傳來一陣猶帶氣憤的嘟噥聲:“那你可要對齊了裝!萬一裝偏了,成了個歪脖子,你賠我一個腦袋麽?”


    “哢嚓……”


    玉清玄明一劍滑過,槐樹黝黑的樹幹,裂開二指寬的長縫。陌寒皺著眉,緩緩比劃了幾指,手腕一震,長劍如切豆腐一般震開粗糙的樹皮。


    “啊喲!”


    那驚唿聲明顯清晰了些。


    沈馨一步跨過泥土和積雪扶住山魈的雙肩,輕輕一帶,一顆碩大無比的腦袋,便搖搖晃晃地顯露出來——


    那是西瓜一般的大腦袋,凳在纖細的脖子上,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翠綠的發絲就像春日裏剛剛萌發的小草,疏疏落落地栽種在粘著樹皮、苔蘚的腦袋上。草下是一雙大而明淨的眼睛,邊緣帶著點輕舒的暖黃,反襯著鮮綠色的瞳仁,竟然有點驚心動魄的明澈。


    小山魈歪歪扭扭跳了幾步,唯一的腳,還是向後生長的。大雪將泥土凍得堅硬如鐵,他勉強跳了跳,抖落了一地碎屑泥土。


    “帶我一起走麽?”木質的紋路擰成一團亂亂麻,那張糾結的臉仰著,幾乎與軀幹呈九十度直角!


    沈馨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山魈孩子氣的眼睛裏立刻堆疊起受傷的情緒。


    沈馨微微張了張口,又咬唇看向韓子和。


    韓老頭打量了山魈一眼,衝沈馨溫和地笑道:“那就帶著吧,正好,我們要去申城與仰之匯合。他會喜歡這隻山魈的。”


    陌寒不知想起了什麽,忽然插道:“他姓木?樹木的木?不是肅穆的穆?”


    韓子和頷首:“是啊,樹木的木。”


    陌寒:“這個姓很少見。”


    韓子和笑道:“陌也很少見啊。”


    江北營地,主帳後室。


    這是一處專門為高級將領預留的休息區間,軍綠色的布幅整整齊齊垂掛在鋼鐵支架上,門簾呈45度撐起,冰冷的空氣迫不及待地湧入室內。因為節電,沒有空調,更沒有柴火,室內一片令人肅穆的冰冷,而這片冰冷中,卻坐著一個人。


    謝懷衣緩緩踱到簡便立櫃前,拎出鑰匙解開銅鎖,將一隻純銀色的金屬方塊取出,漫不經心地扔在軍用單人床上——被褥工工整整地疊在床上,完全不像使用過的樣子。


    他單手拿起那看不出接縫的方塊,對準瞳孔掃描。隻聽“滴”一聲輕響,方塊如同虛幻一般,在他修長的手指間展開成平麵。一排幽暗的藍紫色試劑,在大雪中灰白的天光下,閃爍著莫測的光。


    謝懷衣麵無表情。


    食指輕輕叩擊著金屬床沿,發出清脆的聲音。


    仔細端詳了片刻,他從安置盒中取出一隻不到拇指長的小玻璃瓶,將固定的合金支架抽開,放在了立櫃頂層平台上。


    似乎是輕車熟路,幹淨利索的打開無菌包,挽起袖口,消毒,取針,注射,止血,動作分毫不差,穩如磐石。棉簽按壓在出血點上,嫣紅的血絲沁出純白的棉花,那血在脆薄的天光下,迥異於暗紅色的靜脈血,散發出奇異的櫻紅色。


    ——就像剛剛成熟的果實,尚未在日光下完成最後的蛻變,紅色中殘餘著一絲柔黃與透白敷出的底色。


    謝懷衣按了幾分鍾,放下衣袖,舉著止血的棉簽凝定在半空,仿佛思索著某件未解的難題。


    前帳傳來腳步聲。謝懷衣沒有一點避諱。任由來人緩步踱入這間軍帳。


    “小謝?”肖廷聲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專注地端詳著自己的血,心底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但聲音裏沒有透出一分。


    “將軍。”謝懷衣利落地起身行禮,將銀白試劑盒,從容收好。


    “坐。坐。你在打針?”肖廷聲抬手示意他坐下,問:“哪裏不舒服?”


    他分明看見了那隻與眾不同的試劑盒,問題卻平常。若此刻有外人聽見,必然以為二人在拉家常。


    謝懷衣不欲解釋,也不再坐,隻淡淡道:“胃病。”


    “哦。”肖廷聲神色一閃,不再多問:“年紀輕輕,要好好保養,落下胃病就不好了。到了我這個年紀,很多事情後悔就晚咯。”


    謝懷衣抬眼看了看肖廷聲,順手將試劑盒鎖入立櫃,道:“將軍現在調養,還來得及。”


    肖廷聲一笑,略有幾分睥睨:“覺醒者很少生病。隻可惜年紀大了,素質和你們這些年輕人,是沒法比了。”


    謝懷衣也不拆穿這句明為謙虛,暗地自詡地話,轉言道:“韓子和、張屯溪之流,才算年長。”


    肖廷聲哈哈一笑:“真論輩分,他們確實比我大一兩輪。隻可惜,他們帶走了潛力等級s的沈馨。那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謝懷衣淡淡一笑:“隻要金陵還在,人才總是會有的。”


    “可如小謝一般的天才,卻少見了。”


    謝懷衣微微挑眉,似乎不習慣肖廷聲這樣的語氣,他垂下眉眼,問:“將軍有何事囑咐懷衣?請……直言吧。”


    肖廷聲頓了頓,肩背忽然筆直,目光冷冽如鷹。


    “蘇妍,那個迄今為止唯一被發現擁有治療能力的人,今晨拒絕了平京方麵的召請……在意料之中。東海之事,已經呈報平京。除了張屯溪,餘下六人都將奔赴申城,這也在你的計劃之中。小謝,你的懷疑是對的。那枚令牌,很可能就是一枚監視器。按照修行人的說法,隻要是神念附著其上,自然就能測知周圍信息。金陵城,不能擅自留下軒轅令。平京方麵,也沒有允許軒轅容北上,這同時證實了你的猜想。


    “東海之事,複雜嚴峻,牽扯到方方麵麵。三洲十島一夕傾覆,道門不止向金陵一地發出求援。這件事,很有可能會引起修行人的大規模聚集。考慮到現在的局勢,這次聚集恐怕史無前例。平京不可能不派人,而現在最適合的人選,是你。”


    謝懷衣安靜地聽著,眉宇間沒有一絲波動。


    “你熟悉他們的戰鬥方式,也有這方麵的工作經驗。平京的意見是:擬任謝懷衣少將總攬申城一切對內對外事務,有權隨時調遣東海艦隊。並征求你的意見。”肖廷聲吐字極為清晰:“你有權利拒絕。這是征求意見。”


    謝懷衣眉梢一抬:“征求意見?”


    ——雖然是特殊情況,但給予了如此高的權力,隻是征求意見?謝懷衣原本穩定的心緒突然沉了下來。


    肖廷聲鄭重地頷首,以示確認。


    “我沒有資格拒絕。”謝懷衣淡淡道,並沒有多說。


    肖廷聲似乎是鬆了口氣,換了家常語氣,道:“鄭老先生托我給你帶一句話,以保護自己為第一要務。”


    此刻,謝懷衣一向冷靜自製的臉上,居然也浮現出了敬仰的意味,他迴以鄭重的口吻:“我會保重的,請鄭老先生放心。”


    “這一次任務,真的是為難你了。”肖廷聲歎了口氣:“金陵方麵會全力支持你。但全國各地都自顧不暇,你也要理解。”


    謝懷衣接下軍令,沒有搭話,隻側首問了句:“軒轅容會來嗎?”


    肖廷聲一怔,似乎沒有料到謝懷衣會問這句話:“難說。洛陽,離申城太遠了。”


    謝懷衣輕輕笑道:“我很期待,他看到第二枚軒轅令,會有什麽表情。”


    肖廷聲克製地笑了幾聲,道:“在這個時候,挑起道門和軒轅盟的矛盾,很不明智。至少目前的宗旨,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共抗天災。”


    謝懷衣笑了笑,說不清楚那笑容裏掩蓋了什麽,隻是看著飄入營帳內的雪花,平靜道:“事實證明,不團結,隻有先死和後死的分別。那麽肖將軍,願意給我多少人手?”


    ——他終究是提出了這個尖銳的問題。不論是軍隊,裝備,還是覺醒者,都是保障生存的最重砝碼,身處亂局之中,誰會聽從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將調遣?


    肖廷聲麵色沒有一分變化,他含笑看著謝懷衣,姿態卻是倨傲的。


    空氣湧動著鋒利入刀的冷流,攪動了靜靜飄墜的白雪。


    謝懷衣好似全然不曾察覺此刻的凝重,那一分一分冷下去的空氣與他全不相幹。他隻是輕輕笑道:“看來我隻能一個人去了。”


    ——而這與送死無異。


    “你有申城。”肖廷聲的語氣和緩了些,似乎對方才無聲的爭執全沒放在心上。


    謝懷衣淡淡地笑了笑,道:“小謝隻向肖將軍借一個人。”


    “誰?”肖廷聲似乎也為他此刻胸有成竹的語氣打動。


    “薛惟民醫生。”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沒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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