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這樣的話語,三人卻隻有苦笑。


    能安身立命於如此亂世,當然是所有人的希望。可修行人願意入世出手的自然早就出手了,超然於塵世之外的人自然也不會再擾亂世俗的秩序。不論這個聯盟如何如何,那些既定的事情早已刻寫入曆史輪盤。


    何況,對於這裏的區區三人,沒有足夠的宗門背景,更沒有俯瞰天下之巔的實力。肖廷聲又是以何等原因,在同張屯溪爭執之後,如此坦然地孤身赴約,邀請這三四個零散高手?


    這一瞬間,三人都好似想到了什麽,卻不適宜在外人麵前麵麵相覷。


    陌寒凝眉,暗中給白羽去了消息,將她支在外圍,以備變生肘腋,可看著肖廷聲的神色,他猶豫了片刻,決定先不和盤托出,免得亂了自家小徒弟的心緒。


    韓子和不動聲色地看了張屯溪一眼。


    此刻同意俯首入盟,無論如何,都是同意了被軍方領導。這且不論是否犯戒,又有哪一個經曆了百年來重重災厄的修行人,願意再束手接受一個強權之手的調度?


    難道沒有人考慮過,就算修行人願意俯首稱臣,膽敢自稱領導者的人,除了修行人還能有誰?誰敢將他人推上那個萬眾矚目的地位?誰又敢執天下之牛耳,不怕眾議沸然,人心戒備?


    大難驟臨,法製崩壞,那些竊竊欲奪天下權柄的人,對於這一聯盟主宰者的高位,又該如何安排?不論怎麽安排,都必然主導了將來數十年的曆史走向!


    身邊兩人就是不願開口。


    張屯溪隻得在心中苦笑,麵上不動聲色地道:“張屯溪忝為丹霞峰末代弟子,如今本門隻有貧道一人尚存。不敢當挽救萬民之重責。若論救人於水火,貧道萬不敢辭。奈何一人力微,盡綿薄之力,隻求問心無愧而已。不論誰有難處願與貧道分說,隻要不違背天下公義,貧道莫敢不助。”


    他說這話,正式地使用了“貧道”的自稱。一直以來他用“我”的次數遠勝於“貧道”。此刻卻語氣平淡地提起了這樣的稱唿。卻沒有提聯盟的任何問題。實際上根本沒有迴答任何問題。


    肖廷聲沒有意料之中的不悅。反而輕快地一笑,就像得到了某種應允一般。於是轉首看向韓子和。


    “韓老先生並非道門中人,也不受道門清規戒律所限,可願出手?”


    韓子和微微挑眉,神態有些懶洋洋:“老夫確實不是道門中人,也沒有受戒出家。可天下公約無人敢違逆絲毫,老夫也不例外。若有違者,天下共擊之!除非有人出麵再訂天條!”


    他清澈的眼睛,就這樣冷而靜地看著肖將軍,那一雙閱盡烽煙的眼睛裏,倒影出一張肅然無波的麵容,“論理,修行人不該參與軍政之事。雖說沒有明文規定,可這是決計行不通的!若說需要我們出力,沒問題,我們現在就在打白工嘛!還不要錢!你招修行人進來,是準備打亂原有的修行門派呢?還是想把我們這些散人都集合起來?這兩件事恐怕都不好辦吧?如果要有組織的救援行動,我們也沒什麽不可以做。隻是,除了救援,你留下這麽一個機構在這裏,其實沒有意義。宗門弟子自然有宗門約束,散人自然有公約準則,你就算將我們這些人都編入覺醒者聯盟,難道就能做什麽事情?如果你想托我們救人,難道誰就沒臉沒皮地好意思推脫?好意思看著別人死在自己眼前?”


    韓子和順手端過陌寒手中的杯子,看也不看喝了一口,繼續:“所以,誰會這麽無聊?非要弄一個有組織,有決策的聯盟?多累?昔年金陵地宮一役,還不都是能趕來人的都趕來,大家坐下來想個主意,搞定了,一起散夥嘛!折騰這麽一出?何苦呢?”


    肖廷聲卻出乎意料地笑了,語氣竟然有幾分調侃的意思,“天下人都如韓老先生一般想法,或許早就太平無事了。”


    這話一出口,大異他平常口吻。一時,連張老道都愣住了,實在沒有料到他會這麽神來之筆一般,迴複韓子和的長篇自由論。


    聽他語氣,陌寒垂下眉,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韓子和嘿嘿一笑,又喝了一口水,用手心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杯底。融融火光在他身側騰躍。驅走濕冷的空氣。


    “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複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這段道德經原文,卻出自肖廷聲之口。對著漫漫火光,他也隻是這般漫然而吟。似乎對韓子和的一番言談頗有觸動,亦或是突然想到了些什麽。


    或許修行人無意識地踐行了道德經中對最高社會境界的敘述,但那真的隻是,一場“寡民”的“小國”罷了。將這個封閉而原始的世界,猝然砸入浩浩人煙,真的,合適麽?


    滿屋寂靜。


    瓦罐中的水終於將沸未沸地嘈嘈而起。


    沙沙聲不絕於耳,卻沒有人在意。


    肖廷聲目光掃視全場:“數千年前,你們的先輩擁有過一個國家?隻是後來不知為何消隱於人世之外……”


    張老道突然開口:“將軍難道就不是炎黃子孫,何必說‘你們的祖先’?”


    肖廷聲一震,眼神銳利:“真的存在過這樣的政權?”


    張屯溪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肖將軍總聽過逐鹿之戰吧?雖然史筆難述真相,但存在過的東西,總會留下痕跡。”


    肖廷聲一時無言,同樣凝視著張道長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這麽說,‘軒轅令’是真的了?”


    “什麽!”


    “什麽!”


    “什麽!”


    三句話同時出口,三個人的表情卻大相徑庭。張老道一臉驚疑不定。韓子和卻迅速掩飾了神色中的震驚,隻是臉上憊懶的神色依舊僵硬。


    陌寒卻斷然開口道:“‘軒轅令’自然是有的,但也可以說不存在,因為它不會出現在人間。”


    肖廷聲問:“何以見得?你怎麽證明一件東西部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自然,想證明一件東西存在,拿出來便是。不存在的東西如何證明?


    陌寒神色有些倦怠,話語卻不容置疑:“因為它的主人絕對不可能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那麽代表他身份的令符,又怎麽會出現?”


    韓張二人迅速交換了意見,肖廷聲卻緊追不舍。


    “為什麽它的主人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陌寒平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神色中隱隱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倦,卻讓肖廷聲突然生出一種被人自上而下,無聲俯視的感覺。


    “既已脫出紅塵,你還會選擇再入夢幻泡影之中麽?哪怕這場夢幻泡影,有全天下最令人癡迷的夢境?”


    這是陌寒的迴答。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何為有為?


    即是眼耳鼻舌意所知之有形世界。


    既已離開,誰還會尋求泡沫中轉瞬即逝的癡迷?


    肖廷聲長歎一聲,他並非不能理解這種玄妙的境界,哪怕使用最精當的文字,也無法描述。但他卻神色肅然地取出一份文件,輕輕遞到陌寒手中。


    隻是抬眼一掃,那一疊紙的排頭,赫然印著鮮紅的鉛字,堂而皇之地躍入眼簾。陌寒眉峰一挑,不動聲色地將文件瀏覽一番,傳給坐在他身旁的韓子和。


    肖廷聲特意觀察了三人的聲色。


    韓子和眉頭大皺,似乎對什麽百思不得其解一般,反複琢磨了幾遍,又大搖其頭,毫不在意對麵肖廷聲審視的目光。


    張老道認認真真看完一遍,又微笑著將文件送還肖將軍,也是一語不發。


    那是一疊複印件。


    彩色打印。


    短短幾頁紙,承載著一份令人瞠目結舌的公告。


    簡述起來隻有四個字——軒轅之盟。


    肖廷聲接過這份報告,正色道:“已經有人願舉全修行界之力,結成聯盟,共度眼下難關。隻是我也知道,你們道門眾人是不慣束縛的,所以特意來做說客。諸位意下如何?”


    陌寒忽然抬眼,道:“召集修行人的,難道是‘軒轅令’?”


    肖廷聲頷首而笑。


    陌寒依舊皺眉,卻一掃眉宇間的倦色,問:“當時應該無人見過軒轅令,誰能確定那是真的?”


    他依然覺得不妥,就好像有什麽事情唿之欲出,卻始終找不到線索。


    肖廷聲道:“隻要看見了,就知道那一定是真的。道法之神奇,確實令人歎為觀止。有人持此令符,聯絡修行各派,所以才定下了這個名字。”


    “那人是誰?”韓子和一直沉思不解,此刻突然發問。


    肖廷聲也不隱瞞,道:“軒轅容。”


    三人一時愕然。顯然都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隻是這個姓氏所代表的含義,不得不讓人深思。


    陌寒輕笑:“誰會用自己的姓氏做聯盟之名?這是想,在世自稱神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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