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軒對於楚國的雪的印象,便是他剛到楚國的那年的除夕夜裏,星星點點,落地即化的細雪。第二年,楚國幹脆就沒下雪,整個冬日裏隻下過數次陰冷的雨。


    今年三國的冬天都格外寒冷,而巫行山上更要比楚都冷得多,此刻的雪如鵝毛般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讓景軒想起了故鄉周京。不過這樣無意義的思緒隻持續了片刻,他便開始冷靜思考這場雪會給他們帶來機遇還是新的困境。


    這場雪對景軒和皇甫靖來說既是好事,又是壞事。這樣的天氣下,馬匹很難再前進,大雪遮蔽了視線,也遮蓋了景軒他們的氣味與足跡。即便伍霄再有才幹,也沒辦法讓楚兵在這種天氣下繼續搜尋。


    另一方麵,這樣的雪天本身的威脅可能比楚兵更大。如果雪再這麽下,他們很可能會被凍死,如果幹糧吃完,那麽他們無疑會被餓死。


    當然,也有可能在凍死餓死之前就先病死了。皇甫靖背著景軒在雪中走了一個晚上,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停下。雪下了一夜,依然沒有減小的趨勢。皇甫靖試了試景軒額頭的溫度,更加燙了,顯然他的病情在惡化。皇甫靖自然明白再走下去,景軒恐怕撐不多久,必須找到洞穴之類可以避風休息的地方。


    於是他用樹枝紮了一個簡易的傘骨,蒙上油布,給景軒擋雪,留下了所有的包袱,準備輕裝去尋找。


    “把幹糧都帶上,如果你找不迴來,我大概也用不上了。”景軒靠在樹幹上,對皇甫靖說


    道。他雖然燒得厲害,但此時神誌還很清醒,隻是聲音有些嘶啞。


    “用不著。”皇甫靖生硬地迴答了一句。景軒還想再說什麽,皇甫靖轉身便走了。不過走出三步後,他的腳步微微頓了頓:“等著我。”


    景軒覺得自己的心髒似乎被這句話擊中了。


    有人說過,話少的人每句話的分量就更重,更何況這句大約是從皇甫靖嘴裏說出來最接近情話的話。


    景軒看著皇甫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的盡頭。人生病的時候一般都會格外脆弱敏感一些,更何況此時此刻景軒完全處於累贅的狀態,若是皇甫靖扔下他,生存的幾率反倒會高上許多。不過,景軒倒是從未擔心過這一點,對此他始終有一種漫不經心的篤定。不過,皇甫靖慮到了這一點。把幹糧留下來也好,這句難得帶著溫情的話也好,大概都是皇甫靖讓他安心的舉動,他是在承諾不會拋棄他。


    對於皇甫靖來說,這肯定與忠孝禮義沒有關係,或許與他對責任的重視有關,但顯然不隻是責任。景軒靠著那把簡陋“傘”,露出了笑容。


    皇甫靖穿出樹林,疾行於荒野。一夜間雪已經積了小半尺,並不易行,四周俱是雪白一片。本來景軒二人就已經在楚兵的追擊下漸漸偏離了既定的路線,此時看不到太陽或是星辰,也沒有明顯的標識可以用來認路,極易迷失方向。然而,皇甫靖仿佛腦子裏就裝有一個司南,指引著他,讓他永遠都不會迷失方向。


    他偶爾會挖開雪,觀察被雪所覆蓋的植物,以此判斷附近的狀況。寒冷與疲憊其實也在侵蝕著他,但這些隻會讓他更集中精神。山野從來不會讓他覺得恐懼,事實上,這裏遠比周京或是楚都那些浮華喧鬧、推杯換盞的宴會更讓他舒適。如果不是景軒的身體狀況不容許他浪費太多時間,他步履還能更輕盈悠閑一些。


    在一個向陽的山坡上,他發現了一群鹿。鹿群沒有穴居的習慣,這樣的天氣隻能擠在一起取暖,病弱的會被擠到外圍,也就更容易被凍死。弱肉強食,本就是無可指摘的規律,不僅適用於獵手與獵物之間,也適用於同類之間。現在食物並不是皇甫靖迫切要找的,因此他記下了鹿群的位置然後離開,並沒有驚動它們。


    終於,他在另一個向陽避風的坡上,發現了一個山洞。山洞被土填了大半,外麵又覆蓋著雪,並不容易發現,但終究沒有逃過皇甫靖的眼睛。


    皇甫靖小心地挖開洞口的覆土,頓時便覺得洞中湧出一股腥風,於是他的動作更加小心翼翼。山中這樣的洞穴,一般都有野獸棲息,若是沒有野獸棲息,反倒可能更加危險。挖出一個容人進出的洞口,皇甫靖便爬了進去。


    一進去,皇甫靖便發現洞穴很是寬敞,他完全可以站直身體行走。洞裏比外麵暖和的多,但是野獸的氣味也更濃鬱,地上還以見到一堆堆吃剩的白骨,可見住客應該是一隻體型不小的猛獸。


    洞穴很深,越往裏越暗,黑暗中,能聽到深處傳來的唿吸聲。皇甫靖點燃了火折子,雖然他早有準備,還是因為眼前的龐然大物楞了一下。


    景軒靠在樹幹上,努力地保持著清醒,若是此時雪中睡著了,皇甫靖迴來大概隻能找到一具僵硬地屍體。然而慢慢的他的思緒沒有辦法集中了,仿佛一團煙般擴散了開來,他的腦中閃過了許多毫無聯係的念頭。


    他經曆過死亡,也曾認真設想過在奪位的過程中行差踏錯一步後會是怎樣的死法,但他從未想到過自己有一天會被凍死。原來他並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神明,神明若是有靈也不會讓他這樣滿手血腥的暴君獲得再活一次的機會。但現在看來,如若真有什麽神明,大概這次的重生就是神明和他開的一個惡意玩笑,讓他如此接近上一世他想要而沒有得到的東西,然後在一個荒蕪人煙的地方毫無意義地以一種莫名其妙的方式結束生命。


    想到這裏,景軒忽然無法再保持冷靜,他的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不甘。上一次產生這般強烈的感覺似乎是很遙遠的記憶了。


    七歲那年,他的乳母和貼身時候的宮人像往常一樣不知道到哪裏躲懶,他一個人在禦花園裏玩耍,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太液池邊,他站在池邊觀魚的時候,一雙手將他推進了太液池。


    至今,景軒記得最清楚的不是吸進水之後肺部仿佛撐裂一般的難受,而是恐懼。衣服吸足了水,帶著他沉下去,他努力揮動著手腳,卻毫無用處,隻能看著頭頂的光越來越遠,自己卻慢慢沉入黑暗。那種一切都脫離自己掌控,不知道該怎麽做的驚慌與恐懼一直銘刻在他心裏。


    然而,他不甘心。他用力撕扯下厚重的外套,手腳拚命的劃動,拽住荷花莖葉等自己所能抓到的任何東西,終於使自己的頭重新露出水麵。唿吸,唿救,聞聲而來的侍衛跳下來救起來他。現在迴想起來,景軒也不知道當時的自己到底不甘心的是什麽。


    似乎就是從那時起,景軒興起掌控更多東西的*。先是周國,然後是整個天下。


    不過,當他真的把整個天下都完全掌握在手裏的時候,反倒是那些他不能控製的東西更容易引起他的興趣,比如說,皇甫靖。


    景軒第一次見到皇甫靖是在自己的登基典禮上。皇甫靖當時累功升至偏將,對於並非出身的世家的人來說,這個年紀能當上偏將已經是極難得了。不過在典禮上,這個小小的偏將還是隻能站在武官隊伍的末尾。


    但是景軒的目光依然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平關一役,齊瑞叛變,舒為笑戰死,平關幾乎失守。是皇甫靖,在死人堆裏躺了三日三夜,終於找到機會,刺殺了天狼國主帥,幾乎一力扭轉了戰局。送上了來到戰報不過數十字,但景軒可以想象那是怎樣的驚心動魄,不過眼前的這個跪在隊伍末尾的年輕人與景軒想象中彪悍的形象有些差距。


    而這時皇甫靖仿佛有所感一般微微抬起了眼,他們的目光便越過滿殿的文武碰撞在了一起。雖然下一瞬皇甫靖就垂下了眼簾,但是他的眼神依然給景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二次見麵,是邊將與外放官員三年一次的迴京述職。那時景軒已經撕下了溫和的麵目,開始用雷霆手段消滅了反對者,天下皆驚。而鎮守周楚邊境的皇甫靖,已經升為將軍,在楚國的名聲可以用來止小孩夜哭。


    那時覲見的文武官員懾於景軒初見端倪的冷酷多有些戰戰兢兢,而皇甫靖與三年前並無變化,恪守禮儀但眼中沒有什麽敬畏。景軒對這個武將的了解也更多,不愛錢財也不愛美色,懶的與同僚來往,似乎隻對打仗或者說殺人有興趣的怪胎。這讓景軒十分感興趣,不過他們親切友好地會談隻進行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冷場了,景軒隻能揮揮手讓他退下。


    再後來,又發生了什麽呢?景軒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似乎什麽都沒有力氣想了,隻能茫然地注視著眼前的雪花,那一片片飄動的白似乎慢慢變大,最後凝結成一整片白霧,籠罩住了一他。


    忽然顯眼的紅色刺穿了這片白霧。景軒的眼神聚焦起來,發現皇甫靖正半跪在麵前搖晃著自己,渾身都是鮮血,這讓他一下子集中了精神:“你!”


    皇甫靖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麽,答道:“不是我的血。”


    這句話讓景軒一下放鬆下來,然後他放心地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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