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說了,縣裏就是不同意。說那個數字是一九八六年各個鄉鎮、各個村委會自己報上去的,報表上有當時的鎮領導簽字,還蓋了公章,現在想不認賬不行了。”陳逢義也是一臉的無奈,“現在隻有想辦法核減了,能減多少是多少。”

    “這哪有什麽減頭,江嶺村連水毀的、修路的、建房的加起來不過一百來畝,還有一百多畝地根本就不存在。按縣裏下達的數字計算,農民肯定要增加農業稅負擔,哪減得了?”

    “我想晚上開個班子會,研究一下,看有什麽好辦法?”

    “像這樣情況開會也沒用。除非不管什麽耕地數字,就用去年的稅費總額的80%全部算到耕地上去,隻要減了20%就行了。”

    “到晚上再說吧。”

    晚上的班子會開成牢騷會。大家既怪縣裏不通情達理,又怪一九八六年的鎮領導做事不負責,亂報數字,以致留下後患。開來開去也沒有什麽結果,最後都同意鄒開的意見,隻減20%的稅費不管征稅麵積。肖旁華說其他鄉鎮也是這麽辦,這樣一說大家又釋懷,高高興興地迴去睡覺。後來鄒開找到江嶺村一九八六年的老會計,還健在,向他為什麽要多報數字。他解釋說當時是為了多要一點國家的返銷糧吃飽肚子虛報數字。

    因為不管征稅麵積的問題,第一關就這樣稀裏糊塗地過去了。各村村口張榜公布的都是實有麵積,都是耕地證上的數字,縣裏下達的數字丟到一旁不理他了。然而問題接二連三地到來,引進大家對縣裏規定的那套僵硬形式的極大憤怒。

    第二關是核算計稅產量。由於采取倒推法,先算每畝的稅收再求算畝產,結果五花八門。有些是上下相連的耕地畝產算出來相差四五百斤;有些耕地計稅畝產高達二千多斤;有些全村平均產量在一千四百多斤。這麽大麵積的超高產量恐怕連袁隆平院土想都不敢想。如果這些算出來的計稅產量僅僅停留在紙上作業,那也沒什麽問題。偏偏縣裏要求所有耕地的計稅產量都要在村裏張榜公布,公布時間至少七天。沒辦法,大家發了一通牢騷後,又作了變通,公布時隻寫實際產量。

    連續蒙過了兩關,到了第三關時,全體幹部都傻了眼。所有的錯誤終於到了算總帳時候。縣裏發給各鄉鎮一種表格,要求把各家各戶的計稅麵積、計稅產量、農業正稅、農業附加稅詳詳細細地填寫好,並要各家各戶的戶主代表親筆簽字,而且規定親筆簽名率不紙於80%!計稅麵積、計稅產量都是假的,又是在前兩欄,拿起表格就一目了然。村民看到了哪裏會簽字?

    鄒開急中生智,找到一九八六年的老會計,一定一戶上門作解釋。由於新老村幹部保持了生命的延續性,使得政策的落實有了最現實和最深刻的說服力。這一招發揮了出人意料的作用,凡是在家的村民都在表格上簽了字,簽字率達98%,為全鎮之最。僅有少部分外出打工的村民委托親朋好代簽。其它村委會正好相反,村民自願簽字的不過百分之三十,其它的都是包村幹部和村幹部關門代簽,右手寫完了左手寫,左手寫完了右平接著辦。最慘的樟溪村,沒有一個村民簽字,都是鎮村幹部代簽。縣裏考慮到樟溪村的特殊性,,也就默認了。

    一場原本是嚴肅重大的改革在巴坪鎮就這麽草草結束了,這讓鄒開很失望。然而失望還是剛剛開始。作為農村稅費改革的主要配套措施之一是鄉鎮機構改革,縣裏正在積極醞釀之中。這項改革主要是重新調整鄉鎮機構,精簡人員編製。而鄒開怎麽也想不到,這項改革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方向。

    陳逢義這段時間一直在思考一個很嚴肅的問題。此前他先後聽到八九個黨政班子成員也就是各村的主要包村幹部向他匯報,強烈要求調整村黨支部班子。從反映的情況來看,主要的意見集中在三點:一是缺人,村支部人員不全;二是能力不行,年齡老化;三是責任心不強,積極性不高。解決的辦法無非就兩條,缺人補齊,不行的撤換。村委會換屆在即,不補不換將使以後的工作更為被動。然而一補一換之間,需要考慮的因素很多。補誰、換誰;怎麽補,怎麽換。這是一篇大文章,需要大手筆大氣魄,更需要謹慎運作細心考量。

    其實,各主要包村幹部心裏都有自己看重的人選,包括鄒開。與其坐在辦公室裏冥思苦想,不如集思廣益,廣辟言路,陳逢義終於想通了這一點。於是就組織召開了主要包村幹部會議,實際上也就是黨政班聯席會議,換個名稱而已。果不其然,陳逢義的開場白一完,參會人員紛紛提出了自己的建議人選,並詳詳細細地說明了自己推薦的理由。陳逢義、肖旁華在忙著記錄的同時,不時插話詢問,但都沒有表達明確的意見。當鄒開講完時,肖旁華第一個站出來表示反對,以致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不冷不熱的波動。

    “綜合群眾的意見以及其他包村幹部的看法,根據今後江嶺村的發展趨勢,我認為調整支部班子是很必要的。至於怎麽調,比較難辦。為什麽這麽說呢?現在江嶺村四個幹部裏麵,反映最差的是支部書記江大奎。要調就首先要把他調下來,把他調下來後誰來補這上空缺很難。江嶺村十一個黨員,除了兩個沒當過書記外,誰都當過,有的還當過兩次、三次,但群眾反映都不好。剩下兩個沒幹過書記的也不太理想。最年輕的,今年三十八歲,以前當過村裏的會計,卻沒有什麽責任心,把十多年來的帳本都燒掉了,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現在再起用他明顯不妥。再一個就是劉興仁,劉興仁政治素質比較高,能力也強,點子多,頭腦靈光,也有積極性。按理來說他是最佳的書記人選,但他是上嶺村的,宗族勢力太小,到江家村說不上話,好多村民都不買他的帳。這就很成問題。最合適的人莫過於江青仔,既是江家村人,又年輕肯幹,但他不是黨員。所以隻有兩種選擇,一是讓劉興仁當書記;二是先把書記位子掛起來,等江青仔入了黨再說。”

    等鄒開把話說完,肖旁華把筆一丟,幹咳了兩聲,說:“剛才鄒開副鎮長提到的江嶺村支部的班子調整問題,我談點個人的看法。鄒鎮長說劉興仁當書記不太妥當,這點我同意。要說讓江青仔來當書記,我堅決不同意。這個人我很了解,到時很難控製,鎮裏駕馭不了。我的意見是,在沒有合適人選的情況下,還是先讓江大奎當書記。另外,江發高也不能再留用,這個人不行。”

    誰也不會想到肖旁華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都愣住了,低著頭,誰也不吭聲。陳逢義提醒到,“肖鎮長,換江發高是村委會換屆選舉的事。他不是支部成員,不是我們今天晚上要研究的問題。”

    “那就等村委會挽屆再說吧。”

    “其他同誌的意見呢,是江大奎當書記,還是劉興仁當書記。大家表個態。”陳逢義催促道。會議室裏死一樣靜默,無人做聲。有個人的筆突然掉在地上,把大家嚇了一大跳,一看是鎮長助理張紹鴻。大家紛紛笑著斥罵他。氣氛頓時和了許多。

    “好了,好了,大家都別鬧了。要不這樣,我們舉手表決。”陳逢義提議道。

    大家又沉默起來。良久,肖旁華緩緩地說,“表決就不用了,我看就用劉興仁吧,把江大奎換掉。”一場風波就這麽過去了,會場又開始活躍起來。鄒開心裏明白,在江嶺村支書的任用問題上,除了陳逢義、肖旁華兩人外,自己最有發言權。剛才自己沒有表態讚成肖旁華的意見,就使得這個問題變成了自己與肖旁華之間的較量,表麵上自己勝出,實則為自己埋下了一個重大的隱患。但事已至此,已無挽迴之餘地,後悔也沒用。但鄒開始終不明白,肖旁華為什麽對江青仔、江發高兩人有那麽大的意見?要弄清這個問題,還得找機會問問劉興仁。

    班子會定了調子,就開始考察。考察采取交叉方式,鄒開負責高溪村,範漢平負責江嶺村。對村支部班子的考察非常粗糙,就是找村幹部和黨員代表問問話。後來鄒開才知道,江嶺村問話記錄都是劉興仁作的。這點後來也成為江大奎反駁的依據之一。高溪村沒什麽問題,大家一致推薦丁山角兼村支部書記。這個丁山角,在村裏頗有聲望。考察一結束,鎮裏又開班子會研究通過,通過後就由考察組到村裏宣布。然而宣布之後,在個別村引起了趕然大波。有反彈是意料之中,而反彈之強烈,反彈所指之對象卻是出乎意外。

    鄒開在高溪村宣讀完丁山角的任命以後,對丁山角說了一番勉勵加鼓勵的套話,便趕到江嶺村。丁山角極力挽留,鄒開說先到江嶺村去看看,並向丁山角解釋了原因。丁表示理解。鄒開來到江青仔家,發現他正在逗他的小兒子玩。

    “範主席來了嗎?”鄒開問。

    “還沒有。他昨天打了電話,說今天要來,不知道有什麽事?”

    “等他來了不就知道了嗎?”

    過了半晌,範漢平才姍姍而來,一來就指著江青仔說道,“江主任,你,趕快通知所有的村幹部、所有的黨員趕到村委會來開會,要快。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江青仔用詢問的眼神看了看鄒開。鄒開說,“打電話通知。”說完把範漢平拉到一邊,“範主席,等一下我和小尹就不參加了。”

    “這不行。你們包村幹部一定要參加。”

    “這又不是包村工作。我剛宣布完高溪村的班子,是順道來這裏的。江嶺村班子宣布的會議,我們沒有參加的義務,也沒有參加的權利。我隻是告訴你一下,其他的事你自己去辦。”鄒開語帶氣憤,說完就丟下範漢平,自己走開。

    “哎,哎,鄒鎮長,你不要生氣嘛。因為江嶺村的情況比較特殊,書記要換人。等一下我怕出亂子,有你們在場就沒事,對吧?”範漢平急急地追了上來,一反剛才姬頤氣使的口氣。

    “那等一下再說吧。”

    江青仔打完電話,就找到鄒開,悄悄地問,“鄒鎮長,今天是不是宣布班子?”

    鄒開點點頭,說,“等下宣布的時候我就不參加了。”

    “那怎麽行,到時恐怕有點狀況。你不在場,範漢平肯定架不住。你一定要參加,要不然出了問題以後就不好辦了。”

    鄒開想想也對,就說,“那好吧。”

    村委會辦公樓內,煙霧繚繞。鄒開環視四周,見眾人都低頭凝思,神情嚴肅。範漢平幹咳了兩聲,拿出一份文件朗聲說道:“今天把大家叫過來開會,是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前不久,根據鎮黨委的安排,鎮裏對各村的班子進行了考察,其中也包括江嶺村。從考察的情況來看,江嶺村支部書記江大奎,工作責任心不強,在村裏的形象不太好,能力方麵也有欠缺,導致好多工作無法順利發展,因此鎮黨委決定免去江大奎同誌的村支部書記職責,由劉興仁同誌任支部書記。劉……”

    範漢平還想繼續說下去,江大奎打斷了他,衝他問道:“範主席,你要免掉我的書記,我沒話說。但是你說我責任心不強,能力不行,甚至還說我在村裏的形象不好。你憑什麽這麽損我?你說?”

    “本來就是這樣。好多工作都是人家江青仔、劉興仁想辦法完成的。你又沒花什麽心思,沒出什麽力。”

    “我沒花心思?我沒出力?江嶺村的事都是你範主席想的?都是你範主席做的?江青仔、劉興仁他們想了什麽?做了什麽?你說,你說給大家聽聽?”

    範漢平一時啞口無言。

    “你範主席要讓劉興仁當書記我沒意見。要免我事先也不跟我通個氣,還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什麽意思?”

    “這不是我的意思,是鎮黨委的決定。”

    “什麽鎮黨委,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江大奎氣憤不已,指著範漢平,唾沫橫飛。

    鄒開見形勢不對,急忙對小尹使了一個眼色。小尹會意,起身拉著江大奎往外走,邊走邊說,“大奎書記,別生氣,別激動,有話好好說。”

    “別叫我書記,我不是書記了。”

    鄒開隨後也跟了出來。江大奎怨恨地看了一眼鄒開,說:“鄒鎮長,你今天早上就過來了,為什麽不早點跟我說呢?”

    “大奎,我也想說。但這個是範主席的權力,我說了就違反了組織紀律。”

    “什麽組織紀律?他範主席這麽亂說也叫組織紀律?”

    “他說的是過分了點,你不要太在意。一個村支部書記也沒什麽可惜的,甩了更好,以後可以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情,所謂無官一身輕嘛。”

    “我本來就不在乎這個書記,隻是他那樣說太讓人氣憤啦。”

    “消消氣,我們邊走邊聊。”

    “不聊了,我迴家去。”

    說完,江大奎就丟下鄒開和小尹,氣顫顫地走了。一場剛剛燃起的風暴就這樣熄了。

    迴到鎮裏,就看一夥老頭子、老太太,圍著肖旁華吵鬧不休。鄒開、範漢平、小尹急忙跑過去,問是怎麽迴事。那夥人就湊過來,七嘴八舌的嚷開了。原來這些老人是巴坪村的黨員。今天候德平去宣布班子,要免去原來的代理支部書記。村裏五十多個黨員不認帳,便一齊來到鎮裏,要求取消任免決定。除了圍著肖旁華的這些人外,還有十個黨員代表在陳逢義辦公室協商。鄒開,範漢平稍稍作了解釋,把黨員們的情緒穩定下來後,便各自離開了。因為這不是他們職責範圍內的事,說多了必然會引起肖旁華、候德平等人的反感,難免有越權的嫌疑,而這又是肖旁華所不能容忍的。後來鄒開得知,在要任免村支部書記的三個村委會中,隻有江嶺村通過了,其他兩個村都沒通過。所有下發的任免文件全部收上來銷毀,重新製作印發。

    農曆十二月二十八日,巴坪鎮的幹部才放假迴家過年。在迴安崇縣城的路上,鄒開與鎮長肖旁華,紀委書記候德平,人大副主席範漢平同車。談到今年鎮裏的情況,肖旁華禁不住自豪地說:“今年年終關門還挺順利的。侯書記,範主席,你們說是吧?”

    侯德平比較沉穩,沒有接茬。範漢平連連點點,“是啊,是啊,像以前哪敢捱到年下二十八,過完小年就找不到領導了。肖鎮長就是不一樣。”

    按慣例,鄉鎮領導在過小年的前一天都會“自動消失”,直到第二年才露麵。領導“消失”的這段時間都是安排一般幹部堅守崗位。為什麽呢?因為鄉鎮窮無法還債,而年下這段時間又是討債高峰期,餐館老板、工程承包商、退伍軍人、離退休幹部、中小學教師等等一波接一波,每一波都是要錢的。沒錢付帳就一溜了之。縣裏也理解,對鄉鎮領導年前離崗現象隻有默認。肖旁華之所以能夠堅持到最後,原因很簡單,他之前籌到了足夠的還款經費。領導有了錢就如同戰士手中有了彈藥,能夠堅守陣地。

    範漢平掃了車裏的人一眼,見大家反應冷淡,暗想自己剛才的觀點沒有說服力,就瓣起手指一個個鄉鎮數起來,說某某鄉的領導在某日就一直呆在縣城裏沒下來,某某鄉的領導某日到外地招商引資一直沒迴來。一席話說得肖旁華心花怒放,他借機把自己今年如何如何盤活鎮財政的措施和做法以激動人心的語調一一道出。侯德平聽著聽著也接過話,“今年確實不容易。不是肖鎮長這麽一點一滴摳下來,我們今年也要開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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