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主席張嘴又想說,鄉政府來人說開飯了,大家就朝食堂湧去。食堂裏擺了滿滿的幾大桌,在財政拮據的日子裏,這樣是比較豐厚的。膳後,大家各自驅車駛離東崗鄉。兩旁青山矗立,映山紅依舊兀自盛開。

    春雨淅淅瀝瀝,靈魂像水土流失一樣不可挽留地消逝,留下軀殼被料峭春寒侵蝕。憂傷的心緒霧濛濛地升起,籠罩了整個安崇。忘了告訴你,這裏是一座滿懷愁悶布滿憂傷的小城。春雨一來,淒迷的憂傷便成了主旋律,它把快樂和歡愉趕了出去,隻剩一種哀婉的心理氛圍,安慰眾生。柳絲般的雨線如綱絲般把鄒開沸騰的心捆牢。撐一把白底藍碎花的折傘,夢遊一般飄進雨中,輕輕地在水泥路麵流移,輕輕地,怕驚擾飄蕩在雨中無家可歸的遊魂。

    縣中心廣場,行人寂廖。一張似曾熟識的臉突然闖入鄒開的視野。鄒開站定了細看,那臉比他印象中的多了一層淒苦和迷茫,多了一層風霜和雨露。那人也凝望著鄒開,兩人快要擦肩而過時,鄒開忍不住問道:“是康友和嗎?”那人原本無神的眼睛頓然升起一縷笑意,大聲說,“是。你是鄒開吧?”鄒開點頭,“都變成這樣,不敢認了。”

    “你不喊我,我也不敢認你呢?我剛才還在心裏想,這人是不是鄒開呢。”

    “走,到我宿舍去。我們好好聊聊,好幾年沒見麵了。”鄒開拉著康友和離開了廣場。

    鄒開的宿舍很簡單,一張寫字桌,一張床,一台黑白電視,幾把椅子,放在小餐桌前,液化灶放在門口的走廊上。宿舍前是一片很流行的兩層屋舍,偶有一兩幢時興的框架式建築夾雜其間,安崇河在不遠處蜿蜒而行。再往前是一片空曠的田野,盡頭是一帶連綿不絕的遠山。這是縣郊。

    “高考落榜後,我就跟人家一起到沿海去打工,那是九四年。先到浙江溫洲做皮鞋,溫州那裏的皮鞋大多是手工作坊。記得我第一次進的那家,隻有七個人,都是我們村的。因為都是來自同一個村,所以村裏的宗族關係也就延伸到那裏。你知道,我們家在村裏勢力弱小,經常受人欺負。我家裏拚死拚活地供我讀書,就是為了改變這種狀況。可是我自己不爭氣,讓家裏人失望。”康友和頓了頓,兩手隨意地翻著書。鄒開遞給他一支煙,點燃。

    “廠裏不是每天都有活幹,停工是經常的,有時一停就十天半個月的。停工時,我跟他們的矛盾就激發了。開始是爭吵,然而一吵就不可收拾。老板出麵調解了幾次,後來表麵上大家相安無事,實際上還在明爭暗鬥。終於有一天我忍耐不住了,我用我手中釘皮鞋的小榔頭,敲向挑釁我的那個人,讓他住進了醫院。”

    鄒開想起了“哪裏有壓迫哪裏有反抗”這句話。

    “那年的工錢變成了那人的醫藥費。而且我也呆不下去了,我就卷起包裹去了深圳。經熟人介紹,我在觀蘭鎮進了一家眼鏡廠,工資比較穩定。除個人開銷外,還略有盈餘。那年我寄了兩千塊錢給家裏,家裏人萬分高興。我自己也開始安定下來,滿以為這是一個好的開始,誰知一個女人把這一切都攪亂了。”康友和臉上出現一種奇怪的表情,那是一種真正深刻的痛苦。

    “她是我初中的一個同學。那一年她也來到深圳市觀蘭鎮,她朋友在觀蘭鎮租一了套房子,搞質檢的。通過老鄉的牽線,我們見麵了。說實話,我們在觀蘭鎮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簡單說吧,我們同居了近一年之久後,突然有一天她留下一張字條就走了。從此杳無音信,問她朋友,也不知道。後來,我四處打聽才略知一二。原來她在外打工時談了一個四川的男孩,兩人愛得死去活來,帶他迴家,她父母高興得合不攏嘴。小夥子人長得不賴,可當她父母偶然從同村的其他打工仔口中得知,自己未來的女婿是個胡作非為劣跡斑斑的問題男孩時,便斷然拒絕了他。四川男孩狂性大發,大打出手,被判刑勞改。傷心之餘,她來到了深圳,遇到了我。至於她為什麽突然離開我,就不難猜測了。我那兩年的血汗錢隻換來一段看似美好實則殘酷的迴憶。”

    “她走後不久,我也離開了觀蘭鎮這個傷心地,去了廈門。我們安崇縣的老鄉大多住在仙嶽區的那座山坡上。有開店的,有在工廠做事的,更多的是日伏夜出偷偷地出海打魚為生。我進不了廠,無所事事,整天饑腸漉漉。但要偷摸拐討我做不來,讀了十幾年聖賢書,多少有些自尊。有一次我在同安鎮一座橋下看到有人打魚,一打聽收入還可以,我就傾盡所有也買了幅魚網,不到四斤重,一個人就可操作。想不到第一次收獲就不小,打起來的那種扁扁的魚,拿到市場上一斤可賣到40多元。一個月下來,居然有八百多元的收入。吃飯問題可以解決,隻是斯文掃地罷了,可離家千裏之遙,茫茫人海中沒有一個人認識你,沒有人在乎你的生老病死及其他的一切,你又何必在乎自己的形象,用自己的勞動謀求生存就是光榮。隻是那條河裏的氣味太臭,橋麵雖然幹淨,橋下人糞幹成堆,散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怪味,沒幹兩個月我就堅持不住了。後來就進了市區,在彎彎曲曲的蓮阪小巷的快餐店裏做過,在集美開發區的工地上做過小工,在海滄采石場采過石,但終未長久,又迴到了仙嶽。我跟其它老鄉一樣買了一個大的汽車內胎,買了一幅大魚網,深夜一兩點鍾跟老鄉一起出海,清晨拿著打來的魚到東渡或其它市場賣,賣完後迴來睡大覺,一直到現在。”

    康友和深深地長歎一聲,然後是一段長長的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煙絲被燃的“滋滋”聲和濃霧包含著人生所有的苦難。鄒開心裏明白,像這樣的故事,又何止康友和一個?

    康友和是鄒開高中同學,在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的日子裏,大家互相勉勵,以匡濟天下為已任。想當年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糞土當年萬戶候,而今落魄折戟,銜悲苦而生,以一種乞討的心態苟活於世,當年的風華正茂已被風雨洗脫,隻留下一聲長歎。

    “我這次迴安崇主要有兩件事。”

    “什麽事?”

    “辦身份證和結婚手續。”

    “結婚?”

    “是啊,我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今年家裏幫我物色了一個對象。模樣不錯,我就認了。好活賴活都是一輩子。日子難過天天過啊。”

    “那什麽時侯做酒呀?”

    “酒就不做了,到時候就請幾個要好的同學朋友聚一聚就算了。”

    “還有同學在安崇嗎?”

    “是啊,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你把他們的地址給我吧。我雖然在縣裏工作了幾個月,還不知道有老同學在縣裏,真是慚愧。”鄒開笑笑。

    康友和走了,留下滿屋的苦味讓鄒開咀嚼。兩人高中時都是校文學社成員,曾經是那麽富有想像富有活力,曾經是對人生充滿美好憧憬的熱血男兒,曾經是因破解一道數理化難題而欣喜歡歌的求知男孩,曾經是立誌周遊世界的不屈鬥士,曾經是對世界曆史如數家珍的純熟修煉者。如今都已敗落,都已潰落,都已失落,就這樣、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陰陰的雨霧中。

    縣財政局行政財務股,兩三個人正在做資料。鄒開在門上敲了幾下,辦公室的人都抬頭。鄒開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是趙飛。

    “你找誰?”一個負責人模樣的問。

    鄒開剛要開口,趙飛已經起身,急急地朝鄒開走來“鄒開,是你?”

    鄒開點點頭,“你工作好忙啊。”

    “哪裏,我們找到地方聊聊。”

    “今天就算了吧。你還有事要做,下次再聊怎麽樣?”

    “沒事。”起飛轉身對其中一人說,“黃股長,我老同學來了,好幾年沒見麵,我出去一下。”

    “老同學啊,你去吧。”黃股長笑著說。

    兩人來到起飛的宿舍,擺設同鄒開的大同小異。不同的是趙飛的是彩電vcd,組合矮櫃,麵積大些,趙飛拿出手機,“我叫吳小鵬過來。”

    “他在縣農業局吧。”

    “是。你怎麽知道?”

    “前幾天我碰到康友和,他告訴我的。”

    “他快結婚了。我上次下鄉看到他老婆,長得挺漂亮。”

    吳小鵬很快就趕過來了,大家互相寒暄。鄒開、趙飛都是同一年參加工作,比吳小鵬早一年。吳小鵬是本科畢業。

    “你老婆怎麽不在?”吳小鵬問。

    “他上班去了。”

    “你有老婆?”

    “是女朋友。今天就在我這吃飯,我叫她帶些菜過來。”說完趙飛又掏出他的手機。

    “麻煩你,多不好意思。”吳小鵬狡黠地說道。

    “少來這一套。”

    三人正說話間,門外傳來一陣摩托車聲,隨即響起一陣寒暄聲,“小肖,又看小趙呀!”

    “是呀,他老同學來了。”聲音脆而甜美。

    “又是來驗貨看質量的?”

    “醜媳婦終究要見公婆吧。”言不由哀,文不對題。

    “肖娜,你亂講什麽呢?我可不是你公婆。”吳小鵬把頭伸出門外。

    “是你這個豬頭啊。我以為是誰呢。”

    “還有呢,你看,這是最新產品。鄒開,在縣林業局出班。”

    肖娜對鄒開點點頭,算是打招唿。

    “你們坐吧,我去做飯。”

    終於與高中時代對接上了,斷裂的生活鏈又連上了一環。在這孤冷的小城,在這變動不居的日子,在這靈魂無處可居的環境,在這前景不可預測的關節,有關心你的人,有愛護的人,有溫暖你的人,有安慰你的人,為你排遣寂寞,為你勞心費神,為你驅趕寒冷,為你點亮一盞希望之燈。

    肖娜家住北門上。每天趕到城東的縣人民醫院上班,下班又趕到西門的財政局宿舍料理趙飛的起居飲食,完了後又迴北門。肖娜說以前在學校是三點一線式,現在是三點垂直式。每天的生活都是在這個直角的幾何圈中延伸,她說她永遠走不出初等幾何式的生活,所以她這個人並不深刻,很簡單。簡單是美。

    縣林業局也在城東,是肖娜上下班的必經之地。雖然如此,鄒開和肖娜碰麵的機會很少。醫院紀律嚴明,每天上午八點整上班,十二點整下班;下午二點半上班,六點整下班,分毫不差。差則扣獎金。鄒開他們的工作時間在上述兩個區間之內,機關的慣例是遲半個小時上班,提前半個小時下班。開會也是如此,所以每次開會,局領導都會要鄒開在通知中把會議時間提前半個小時。半個小時的自由選擇是安崇縣直機關幹部作風的一個獨特標誌。

    有一次鄒開沒有遵守“半小時律”,因為那天天放大晴,田野的晨風吹得他神清氣爽。他決定按時上班。他遇到了肖娜,摩托後載著一位時尚女孩。

    “鄒開,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上班了。”

    “嗯,還一個人嗎?”

    “當然,我又不會克隆技術,要不然,我給你克一個出來。”

    “不跟你聊了,我趕著上班呢。這樣吧,中午到趙飛那。反正你也一個人,他也一個人。”

    “不會吧,你們就合二為一哪?”

    “去你的,我走啦。”

    “哢磁”一聲,電子打火後的摩托車拉著肖娜兩人消失了。鄒開立時感到剛才沒看清肖娜背後那姑娘長得啥樣,心裏後悔死了。一失眼成千古恨。

    鄒開打開辦公室門,提水抹淨桌椅,灑水掃地,用真空杯在飲水機下灌了滿滿一杯,然後認認真真地看報。局裏的人斷斷續續地到位。大家聚在一起狂看黨報黨刊,看完後海闊天空地神聊,話題主要是全縣人事變遷。別人隻當是打發時光的閑聊,鄒開卻十分有心地默記。一段時間下來,他頭腦裏已容納了一部全縣官場人物春秋史。後來分開跟人聊起來像是個摸爬滾打了多年的老安崇,侃侃而談,天衣無縫。鄒開聊興正酣之際,接到了趙飛的電話,說中午到他那聚餐。

    鄒開放下電話就直奔趙飛處。兩人漫遊散步到農貿市場。市場在城南,安崇大橋旁,市場人頭讚動,螞蟻窩一般密集,蜜蜂窩一般轟響。兩人提著幾個紅的白的黑的塑料袋提出市場,著實出了一把熱汗。趕著汗流未幹,兩個大男子漢又奏響了廚房交響曲。吳小鵬中途趕來,為了保存進食實力他自願留在客廳看電視。肖娜進來時,吳小鵬正望著電視傻笑。

    “如豔,你坐。我去看看他們弄好了沒有?”肖娜放在手提包,用手指著吳小鵬,“吳小鵬,你這個人太奸了,一個人在這裏偷懶。”

    “哪裏,廚房不需要搞人海戰術。讓他兩個鍛煉鍛煉,那點小活,還需要我這個大廚師出馬嗎?我是把機會讓給——”吳小鵬突然啞口不言,那位叫如豔的女子豔麗逼人。吳小鵬一看如雷擊頂,他急急地拉住肖娜,“肖娜,你陪你的客人坐,廚房的事由我們搞定。”

    “完工了。”鄒開在廚房叫道。

    鄒開就這樣認識了邱如豔,並且開始了革命時期地下工作式的秘密接觸。兩人活動的時間除了雙休日均在晚上。一起逛超市商場,一起賞夜景,一起吃燒烤。邱如豔最喜歡吃油炸小龍蝦,火腿腸,還有海帶,白菜串。鄒開從不挑剔,肚納百物,想著吃啥就吃啥。

    城市生活的本質是夜色中的生活。神秘幽暗的夜色,五光十色的彩燈,影影綽綽的事物,才讓人感覺城市生活的豐實迷人。其中最精華的部分就是歌舞廳、酒吧、網吧、茶莊。這是四種標誌性的休閑物所,城市裏許多精彩的故事就是在這裏繁衍滋生。這些故事構成城市的物質和曆史。

    在城市化浪潮中,安崇縣也跟風搞了亮化、綠化、美化、淨化工程,建了標誌性建築,標誌性雕塑,標誌性廣場等。然而休閑的“四大件”都不多,隻有八家。兩家歌舞廳,一家酒吧,三家網吧,兩座茶莊。鄒開邱如豔是這八家的常客,每家的特色、優缺點他們都如數家珍。經過長期的親身體驗,對比擇優,他們就固定在“凡人酒吧”這個點上。逛夜景,吃燒烤,泡酒吧,幾乎成了兩人每晚固定的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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