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飛盡也，幾時見得？
——《暗香》薑夔
秋深了，江上也和著天色籠了一層灰，浥昔河上來往一些漁船和渡船，聽得見船家同船客說話的聲響，身形卻都隱在一片薄霧裏，反而看不真切了。
每年的這個時節，鎮子上的人都慢慢的有了閑暇，畢竟春耕秋收，有了收成，便也有了新的積蓄，江南的冬季來的不比北方那麽健朗，反倒像個蹣跚的老人。街上的商鋪也臨近了一年最後的高潮，舊曆新年尚早，鋪子上卻開始進些新貨和稀罕物。那些常年做工有了工錢的人家，一年裏哪個不是攥緊了每一文錢，這時候也可以鬆一鬆，老人們孩子們總是要有新衣，這時候便也開始瞧著比對著，準備新年來的時候也能博個實惠。
今年卻是有些蕭索了。鋪子裏都不見了多少新的貨物，連舊的也不多。能換得了銀錢的想必都換了，這仗打得怕是會蔓延過來，隨著那些難民稀稀落落的進了鎮子，便也同時帶來了那股子火藥味兒，鎮上的人一時之間心裏更慌了，早在盛夏的時候，三伏天就像是下了火，人都說“天災人禍”，這仗不知道死了多少老百姓，想必是怨氣早就升上了天，這日頭的毒辣也就有了這樣的解釋。現在，這恐懼沒有減弱，反而加劇了。有錢的盤算著換了金銀離開，沒錢的有的去了外鄉或者老家，有的幹脆就等著。除了金銀，這世道還沒有什麽是真的？典當行的胡老板早就不知道偷偷的轉手了多少，鎮子上對此也議論紛紛，說是吞掉了白家，救活了胡家，不過這時候，嚼舌頭也成了奢侈的事，好比一把劍懸在頭上，你會有多少心情計較別的瑣事？
凝痕獨自走在江邊，有風吹進來，便裹緊了那件雪青色的舊披肩。她的頭發簡單的梳了一個低低的發髻，用了一個丁香式樣的夾子夾住，麵容有些瘦，顯得額頭上那道淡紫色的傷痕有些突兀，隻是那雙眼睛仍閃動著一種清靈和堅韌。
晞彥明軒他們都迴了上海，在上海的陽恬出事了，遭到了不明身份的人的槍擊，身重兩彈，聽說是一槍擊中了肺部，一槍打在了肩膀，現在還在醫院搶救，不知生死。凝痕心裏很急切的想著能夠得到點那邊的消息，她直覺一定是張東盛或者黃督軍搞的鬼，不管是誰，他們都是沆瀣一氣狼狽為奸。想到了張東盛，凝痕不禁心裏多了幾分擔憂，如果這件暗殺事件真的是他指使的，那麽很顯然報紙輿論的這筆帳，他是找到了陸晞彥一行人的身上了，國內現在這麽動蕩，連起碼的生存也沒有保障，凝痕不禁心裏擔心起來。可是自己能夠做什麽呢？現在不要說幫別人，便是白家自己也是自身難保。空落落的宅子，人丁稀少，除了少爺奶奶們，便隻有三四個老仆，白天還好，到了晚上便隻有幾個屋子裏亮著燈，黑壓壓的望過去隻像是幾點鬼火，好不淒涼，從前的鼎沸榮華早就尋不見了蹤影，連宅子裏那些花木也無人修剪，瘋長然後凋敝，隨著略微褪色的雕漆欄杆，孤獨的候著吉兇難定的未來。
世舫跟著吉叔清點了白家的賬目，庫房裏還有白家的最後一批茶葉，迴稟了白夫人，白夫人說道：“把這些茶葉裝好，按著白家的親戚名號都送過去。雖然白家遭了難，他們沒有出過什麽力，甚至老爺過世也不曾派個家人過來送最後一程，但好歹骨子裏還有這份血脈相連。這些茶葉是白家最後的一批茶了，以後若是再喝到那片茶園裏產的茶也不見得有了白家的什麽味道，你們都送過去，隻說是好歹留個念想，不枉費咱們白氏一族的這份淵源。”就這樣，家裏僅剩的人手，包括玨兒和凝痕都去庫房裏幫了忙，揀著最好的匣子，一個一個都裝好封好，由吉叔和他的兒子按家都送了去。這最後的事情了了，白夫人也生了病。世明不再傻笑了，這個可憐的人經曆了這段時間的囚禁和虐待，連最後一點無邪的快樂也被剝奪了，身子雖然慢慢的調養了過來，眼神裏卻總是含著飄忽不定的恐懼，不管是吃飯還是喝水，都要端著躲到牆角地方吃，邊吃還會邊四下裏張望，生怕別人搶了去，白夫人見了隻是落淚。
凝痕走在街上，看著蕭索落寞的街道，人隻是三三兩兩，鋪子也都早關了門，心下自然越發的不好受。走到了陸記藥鋪，輕輕敲了幾下門，過了一會兒便有個家丁開門。
“原來是白家的二少奶奶，快請進。”凝痕微笑著進了門，從手上的荷包裏拿出一張藥方說道：“麻煩您按著這方子先抓五副藥。”“好嘞，您稍等，要不要到廳堂裏等著？”“陸夫人在麽？可方便？”凝痕剛說完，便聽見身後有人說道：“當然方便啊。”凝痕迴身見是陸夫人便笑著問候行了禮。
陸夫人示意家丁抓藥，便走到了凝痕身邊，握起她的手問道：“白夫人可好些？”“家母還好，隻是飲食更少了，平日裏都是躺著。”陸夫人歎了一口氣說道：“哎，想來這段時間她一定是胸口撐著這口氣來料理這個家，如今還好兩位公子都能平安迴來，這一鬆，反倒是把身體上的急症都逼了出來。”凝痕聽了點點頭，陸夫人摩挲著凝痕的手說道：“你現在也要小心身體才好，白家不能再有人病倒了，這麽瘦，要多吃些也要多休息。”兩個人說著便到了外廳坐下。
“伯母，我想問問陽恬這幾天可有什麽消息？”陸夫人搖搖頭，“還沒有，想那個孩子前幾天還是活蹦亂跳的一個人，現在卻是生死難定，真不知道這個世道怎麽了，好好的，會有人開槍。”凝痕望著這個廳堂，想著當日關於趙媽兒媳的線索，還是陽恬想到的，一群人一起做了那麽多事，如今竟然生死不知，凝痕一時心裏很難接受。
過了一會兒陸夫人說道：“凝痕，你先同我上樓來，可巧有個東西要給你。”凝痕點點頭便隨著陸夫人走過了花廳，轉角上了樓。陸夫人推開了門說道：“進來吧。”凝痕打量了一下這間臥室，北邊牆上掛著的是晞彥的父親陸子愷的遺像，下麵的供桌上供著排位和香燭，旁邊不遠是床榻，很素淨的淡青色，南麵的牆角是一個書架，堆砌著很多古籍，牆上還懸掛著一幅畫和一幅字，上麵寫著——胸中正氣，雪裏芭蕉，畫上畫的是《四君子圖》，凝痕心裏歎道：“陸子愷也是一世的英明，為人君子，卻不想最後隻是含冤的死去，麝香一事到了現在還是不曾知道當年的真相，如今人已經作古，看著這對子，更覺得悲愴。”“凝痕，過來。”凝痕同陸夫人相對坐在桌旁，陸夫人手上拿著一隻精致的金星紫檀的匣子，裏麵放著一隻墨綠色的刺繡絹袋，陸夫人輕輕打開，原來裏麵是一支通體墨綠色的荷花簪子，青翠欲滴，簪梃就好似一隻荷莖。
“這是彥兒臨走前讓我交給你的。陽恬出的事太過突然，他沒有辦法當麵交給你，便托付了我。”說著陸夫人把簪子交到了凝痕的手上。
凝痕接過，隻見墨綠色的紋理細膩，荷花雕刻的栩栩如生，上麵綴的那顆露珠就像是要滑落一般，但見到簪梃上時，便見到兩行刻的精細的蠅頭小楷——憶昔青門堤外，粉香零亂朝朝。玉顏寂寞淡紅飄，無那今宵。凝痕心裏一震，手指輕輕的撫摸著一道一道的刻痕，她知道這是晞彥一筆一筆刻上的，詩裏麵的心情她懂，那些沒來得及說出的話她也懂。
“彥兒說這簪子他也是偶得，是要送給你的禮物，無奈之前發生那麽多的事情，便耽擱了下來。”陸夫人看著凝痕望著簪子的眼神，心下一痛，她原本不想做這件事——若是早幾年前她是斷不會答應晞彥的，畢竟凝痕已經嫁為人妻，這樣私下授受不合禮法。可是到了現在，陸夫人多少體會了兒子的心情，晞彥一直保持單身，不曾嫁娶，心裏念著的當媽的如何不知道？本想著撮合謹予和晞彥的好事，可惜兒子心裏就是裝不下了第二個人。也許是因著這份癡情的可憐，陸夫人便答應把簪子交給凝痕。眼前，凝痕眼裏的那份激動，她也看得出，也許真的就是天意，就是所說的“造化弄人”，不管怎樣的原委，現在這份情感隻能是有個終虛化的結局，要不然還能怎樣呢？
“謝謝伯母。”凝痕抬眼望著陸夫人說道。
===待兩個人下了樓，家丁已經提著藥在等候了。
“伯母，我這就告辭了，迴去還要熬藥。”凝痕道了謝接過了藥說道。
陸夫人點點頭，說道：“這方子鋪子上也記著了，用完了這幾副，隻要派個人過來取就好。轉告白夫人，我的問候。”凝痕俯了俯身，隨即便隨著家丁離開了陸家。
一路上，手裏拿個紫檀木匣子無疑給了凝痕莫大的溫暖，她想著也許人真的會有下輩子，可那畢竟是無法核實的事情，即便有，也是與今生毫無關係的，已經過去的就是發生了的，怎樣也沒有辦法改變，自己七歲就進了白家的門，跟著張媽身後踏進來那一刻起，一切也許就定了方向，後麵的日子不過是填了歲月的溝壑而已。凝痕這樣想著，心裏劃過一絲痛。慢慢的推開了沉重的朱門，這宅子才是她的歸宿吧。
“二少奶奶迴來了。”梅香看見了便從前廳跑了過來，順手接過了凝痕手裏提著的藥。
“你怎麽沒在夫人房裏守著？”“可巧呢？正是夫人讓我出來迎迎您，說是出去有段時間了，應該迴來了。”凝痕聽了，隻是笑笑，並未答話，隻是手裏那隻匣子攥的緊了些。
===“凝兒，迴來了，一起吃飯吧。”飯廳裏玨兒正準備碗筷，白家的風光不再，連玨兒這樣生下來就富貴的小姐，如今也要做這些原本下人做的事，凝痕應聲著，心裏並不舒服，好在玨兒不是一個嬌慣的人。
“這些藥先拿去廚房熬著。”梅香應聲下去了。
“玨兒，累不累？我來做吧。”凝痕說著便要接手，玨兒卻說道：“做這些累什麽？你之前做得比這些複雜得多，也累得多。”凝痕聽了笑了笑，問道：“寶寶呢？”“張媽哄著睡了，一會兒吃完了我再去頂張媽，好讓她吃飯，抱來一起吃怕他鬧著大家。”玨兒說道。
“其實不礙事的。”玨兒先備好了一份飯菜，說道：“我先去送給母親。”凝痕說道：“還是我去吧，正好還有幾句話要說。”玨兒便把托盤交給了凝痕。
===走過寂靜的庭院，跨過了月亮門，東跨院裏孤零零的亮著一盞燈，凝痕悄悄推開門。
“梅香麽？”“不，是我，凝痕。”凝痕端著飯菜進了內廳。
“迴來了啊，我剛讓梅香那丫頭去迎迎你。”凝痕扶著白夫人坐起來。
“母親，別擔心我，藥都抓來了，已經讓梅香去熬了。玨兒他們也把飯菜準備好，我給您拿來？”白夫人點點頭，凝痕便去拿些飯菜。
“陸夫人讓我給您帶個好，說讓您保重身體為上。”“陸家人是好人啊，哎，想想咱們那些個親戚，都沒有出過一點心力，老爺在世的時候是何等的親密啊？真是難為了陸家的人。”白夫人說這話的時候不無傷感。
凝痕安慰道：“母親，現在不要想這些，安心的養好身體，您之前不也說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才是最大的幸福麽？”白夫人點點頭，繼續的吃了點東西。
“對了，凝兒，有件事，我也知道這個時候不該說，可是——可是我心裏到底是個懸著的事。”“您說吧。”凝痕微笑著坐在旁邊。
“關於世明和你的事情，你也知道，世明是我唯一的孩子，是我們這輩人的債連累了他，讓他這一生都是個瘋傻的人，凝兒，我也老了，送走了老爺，我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就去找他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有個孩子——你和世明的孩子，我不希望我這一支的血脈斷了。”白夫人說完看著凝痕，凝痕有些慌亂的說道：“母親，現在世道也不安穩，孩子的事，我想——我想是不是可以再等等？”“哎，凝兒，我也不是要逼你，人老了，看清了很多，兒女都是爹娘的債，這一生終究是要操心，不過，我真的想在有生之年能夠報上自己的孫子，有人承歡膝下，叫著奶奶。”白夫人看了看凝痕便低下頭又吃了點飯菜。凝痕守在一旁安靜沒有答話，卻心亂如麻。
****病房的門輕輕被推開。初靜忙起身輕輕的說了句：“陸大哥，謹予姐，你們來了。”晞彥和謹予看了看病床上仍昏迷的陽恬，子彈已經手術被取出，身上纏著繃帶。由於是槍傷，很多醫院都不敢收治，多虧了景軒認識的史密斯醫生的幫忙，好不容易進了這家英國醫院。
“情況沒有什麽好轉麽？”晞彥問道。
初靜腫著眼睛，艱難的點點頭，喉嚨沙啞著說道：“他們說，要是明天還不能醒就有危險了。”謹予拉著初靜的手說道：“不要這麽擔心，看你哭的眼睛這麽腫。”“我要是那晚不讓他迴家就好了，本來隔壁就有空的房間，以前的時候印完報紙晚了也都會在那裏挨一宿，我……”初靜又開始流淚。
“這不是你的錯，不要這樣自責，我想是有些壞人已經跟上了你們，就算不是那晚動手，我想他們也會找機會。”晞彥說道。
初靜抬眼望著晞彥，不由得又多了幾行淚。
“謹予，你先在這裏陪陪初靜，不是帶了些吃的麽？先好好吃點，別把身體垮了。我去找景軒。”謹予點點頭，晞彥又看了看陽恬方才出了門。
===“初靜，再吃點吧。”初靜搖搖頭，謹予隻得收拾了飯盒。
“謹予姐，那天其實我特別的高興，我和陽恬還一起看了電影，他買了大光明包廂的票，還是頭輪，我知道他一定是攢了很長時間的錢……要是他真的死了，怎麽辦？我剛剛能夠放掉心裏頭的想念，卻……”初靜的抽泣，謹予撫摸著她的頭，怎樣的安慰才算是恰當呢？陽恬仍舊安靜的躺著，沒有聲響，隻是偶爾因著疼痛身體會抖動，每一次的抖動，初靜都會緊張的輕輕的按著，又怕弄痛了陽恬，謹予看在眼裏卻也痛在心上。老天總是這樣，把美妙的幸福送在你手上的時候，你卻視如草芥不懂得珍惜，等著失去了，卻又後悔莫急——這也許都算的上不需證明的公理了——前車之鑒不會成為後車之師，人還是一個一個的犯著這樣的錯誤，走著一樣的循環，謹予不禁想到了自己，也許對待明軒何嚐不是如此？隻是晞彥是心上的烙印，如何能忘得了？不禁徒增了幾絲痛苦的自嘲了。
****凝痕迴了房間，世明已經睡下了，微微的發著鼾聲。凝痕熄了內廳的燈，獨自坐在窗邊，越發的覺得有些寂寥。手裏拿著簪子，撫過晞彥刻下的那句詩，想著白夫人晚飯時說的話，更覺得心裏發酸，積澱了許多年的悲傷一下子都衝到了心頭，推著擠著，隻覺得喉頭發麻，嘔卻嘔不出來，隻是心髒不規則的跳動，凝痕把簪子按在胸口不禁落淚。一天裏頭，也隻有這個時候能夠給自己一點時間，或是放鬆或是難過或是隻是呆呆的坐著，從前的時候怕下人們誰瞧見了悲傷，如今人丁已散，寂寞了了的宅子裏隻配著幾點的燈火，凝痕不想掩飾自己的心，卻隻能伏在桌上無聲的哭泣，悲傷——隻屬於黑夜裏的一點權力。淚水濕了衣衫，浸到了簪子上，手指摸著簪子上雕著的荷花，一片的潤濕，細密的紋理印入了掌心，凝痕的想念也融進了這一片的墨綠深深了。
“要怎麽辦？”“還能怎麽辦？”……
****晞彥到達景軒住處的時候，史密斯醫生剛走，其實就在陽恬出事的第二天，大家就已經多少心裏麵有了盤算，為了救出白世舫和白世明，他們秘密把消息放出，一定會觸及了黃督軍和張東盛。還有一點很明顯，就是這個秘密地下報社已經暴露了，正處於所謂的“非常時期”，這樣言論激進的報紙無疑是給一些當局的人的傷口撒了鹽，晞彥他們隻想得到眼前的黃督軍和張東盛，卻不知道後麵的那個幽深的黑洞裏還隱藏著什麽。
“晞彥，我覺得大家必須要搬走了，我大哥已經在找房子，現在還是安全第一。”晞彥說道：“還是你的反應迅速，的確，這次的事情根本就是熟悉我們這些人的行蹤，也許消息就是房東或者鄰居透露的。”景軒點點頭，繼續說道：“我今天已經把一些機器偷偷的轉移了，恰好史密斯有車，我就借了來，暫時放在救助會那邊。”晞彥說道：“現在戰爭就是難以避免，救助會的壓力也很大。天津那邊有很多團結號召抗日愛國的民間組織，不過隨著戰事的發展，我也是很擔心那邊的救助會的人員安全，一旦戰爭打了進來，都是些老幼婦孺。所以我在想要不要轉移他們。這也是陽恬出事給我的一個提醒，原本還有些僥幸，現在看來是要提早有打算才好。”景軒說道：“我同意你的提議，陽恬出事也是我們沒有考慮的周全，那些人怎麽會放過我們？畢竟觸及了他們的利益。哎，可歎，現在外有入侵，內部還要搞這些，真不知道沒有國哪有家的道理麽？要是國都亡了，還要爭奪和報複有什麽用？”晞彥拍著景軒的肩膀說道：“大凡是遇到了這樣動蕩的年代，最是考量人性善惡的時候，能不能放掉心裏的積怨去麵對更強大的敵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出正確的選擇。想想自從辛亥革命以來，都過了多少年了，驅除韃虜，恢複中華，現在還是沒有實現清平世界，其實想想曆史上那些所謂輝煌的盛世，掐指算算也不過幾十載。有時候心裏倒真的有些默然。”“晞彥，這可不像是你啊。你不是一直胸中有一把火麽？”晞彥說道：“我也是有感而發罷了，想著那些兵士，誰沒有爹娘兄弟的，一旦趕上這樣的年代，真的很殘酷，連最起碼的活著都不是小心翼翼能夠維護的。也許現在不容許我們過多的悲傷，以後估計更不容許。景軒，還記得我們一起傳看過的《天演論》麽？”“當然記得，是嚴複先生翻譯的，咱們那時候剛成立的覺醒社，這本書也算是鎮社之寶之一。”“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如果人真的是從猴子變的，那麽與生俱來算不算的上有一種獸性？動物之間尚且擇良者淘汰弱者，更別說人了。咱們都沒上過戰場，那種腥風血雨相信也不比我們讀過的任何一篇報道，或者任何書記所描述的。有時候真的懷疑起這種心底的獸性來。”晞彥看著書架上的書慢慢說道。
景軒走上前，說道：“就像你說的，我們既然已經生長於亂世，自然很多的性情都會被收斂也或者被釋放，這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有時候這世界的一切就像是個放大鏡，芸芸眾生的百態估計隻有天上的神仙看得清楚，咱們自己變化了也未嚐知道。”晞彥笑了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忽然就生出這些悲觀的感受。陽恬現在還在醫院，救助會要是轉移，也要有人去做，事情還有很多。”景軒點點頭，說道：“有時候我們沒有悲傷的時間，能夠有思考的時間就還不賴。”“一會兒我還要迴醫院，謹予現在陪著初靜，我想晚上我也在那裏了，沒有陽恬安全的消息我也不會睡的著。”“他的家人還沒有驚動，畢竟是槍傷。”晞彥望著景軒說道：“我知道，我也理解，看今晚的情形決定吧。我在這裏等明軒的消息，他迴來了，我們就一起去醫院，畢竟現在陽恬隻有我們。”晞彥望著景軒，他有著別人不曾有的勇氣，他的才華很耀眼，晞彥覺得如果不是身逢亂世，景軒會有更好的前途——也許還有更美滿的愛情歸屬。
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飛盡也，幾時見得？
——《暗香》薑夔
秋深了，江上也和著天色籠了一層灰，浥昔河上來往一些漁船和渡船，聽得見船家同船客說話的聲響，身形卻都隱在一片薄霧裏，反而看不真切了。
每年的這個時節，鎮子上的人都慢慢的有了閑暇，畢竟春耕秋收，有了收成，便也有了新的積蓄，江南的冬季來的不比北方那麽健朗，反倒像個蹣跚的老人。街上的商鋪也臨近了一年最後的高潮，舊曆新年尚早，鋪子上卻開始進些新貨和稀罕物。那些常年做工有了工錢的人家，一年裏哪個不是攥緊了每一文錢，這時候也可以鬆一鬆，老人們孩子們總是要有新衣，這時候便也開始瞧著比對著，準備新年來的時候也能博個實惠。
今年卻是有些蕭索了。鋪子裏都不見了多少新的貨物，連舊的也不多。能換得了銀錢的想必都換了，這仗打得怕是會蔓延過來，隨著那些難民稀稀落落的進了鎮子，便也同時帶來了那股子火藥味兒，鎮上的人一時之間心裏更慌了，早在盛夏的時候，三伏天就像是下了火，人都說“天災人禍”，這仗不知道死了多少老百姓，想必是怨氣早就升上了天，這日頭的毒辣也就有了這樣的解釋。現在，這恐懼沒有減弱，反而加劇了。有錢的盤算著換了金銀離開，沒錢的有的去了外鄉或者老家，有的幹脆就等著。除了金銀，這世道還沒有什麽是真的？典當行的胡老板早就不知道偷偷的轉手了多少，鎮子上對此也議論紛紛，說是吞掉了白家，救活了胡家，不過這時候，嚼舌頭也成了奢侈的事，好比一把劍懸在頭上，你會有多少心情計較別的瑣事？
凝痕獨自走在江邊，有風吹進來，便裹緊了那件雪青色的舊披肩。她的頭發簡單的梳了一個低低的發髻，用了一個丁香式樣的夾子夾住，麵容有些瘦，顯得額頭上那道淡紫色的傷痕有些突兀，隻是那雙眼睛仍閃動著一種清靈和堅韌。
晞彥明軒他們都迴了上海，在上海的陽恬出事了，遭到了不明身份的人的槍擊，身重兩彈，聽說是一槍擊中了肺部，一槍打在了肩膀，現在還在醫院搶救，不知生死。凝痕心裏很急切的想著能夠得到點那邊的消息，她直覺一定是張東盛或者黃督軍搞的鬼，不管是誰，他們都是沆瀣一氣狼狽為奸。想到了張東盛，凝痕不禁心裏多了幾分擔憂，如果這件暗殺事件真的是他指使的，那麽很顯然報紙輿論的這筆帳，他是找到了陸晞彥一行人的身上了，國內現在這麽動蕩，連起碼的生存也沒有保障，凝痕不禁心裏擔心起來。可是自己能夠做什麽呢？現在不要說幫別人，便是白家自己也是自身難保。空落落的宅子，人丁稀少，除了少爺奶奶們，便隻有三四個老仆，白天還好，到了晚上便隻有幾個屋子裏亮著燈，黑壓壓的望過去隻像是幾點鬼火，好不淒涼，從前的鼎沸榮華早就尋不見了蹤影，連宅子裏那些花木也無人修剪，瘋長然後凋敝，隨著略微褪色的雕漆欄杆，孤獨的候著吉兇難定的未來。
世舫跟著吉叔清點了白家的賬目，庫房裏還有白家的最後一批茶葉，迴稟了白夫人，白夫人說道：“把這些茶葉裝好，按著白家的親戚名號都送過去。雖然白家遭了難，他們沒有出過什麽力，甚至老爺過世也不曾派個家人過來送最後一程，但好歹骨子裏還有這份血脈相連。這些茶葉是白家最後的一批茶了，以後若是再喝到那片茶園裏產的茶也不見得有了白家的什麽味道，你們都送過去，隻說是好歹留個念想，不枉費咱們白氏一族的這份淵源。”就這樣，家裏僅剩的人手，包括玨兒和凝痕都去庫房裏幫了忙，揀著最好的匣子，一個一個都裝好封好，由吉叔和他的兒子按家都送了去。這最後的事情了了，白夫人也生了病。世明不再傻笑了，這個可憐的人經曆了這段時間的囚禁和虐待，連最後一點無邪的快樂也被剝奪了，身子雖然慢慢的調養了過來，眼神裏卻總是含著飄忽不定的恐懼，不管是吃飯還是喝水，都要端著躲到牆角地方吃，邊吃還會邊四下裏張望，生怕別人搶了去，白夫人見了隻是落淚。
凝痕走在街上，看著蕭索落寞的街道，人隻是三三兩兩，鋪子也都早關了門，心下自然越發的不好受。走到了陸記藥鋪，輕輕敲了幾下門，過了一會兒便有個家丁開門。
“原來是白家的二少奶奶，快請進。”凝痕微笑著進了門，從手上的荷包裏拿出一張藥方說道：“麻煩您按著這方子先抓五副藥。”“好嘞，您稍等，要不要到廳堂裏等著？”“陸夫人在麽？可方便？”凝痕剛說完，便聽見身後有人說道：“當然方便啊。”凝痕迴身見是陸夫人便笑著問候行了禮。
陸夫人示意家丁抓藥，便走到了凝痕身邊，握起她的手問道：“白夫人可好些？”“家母還好，隻是飲食更少了，平日裏都是躺著。”陸夫人歎了一口氣說道：“哎，想來這段時間她一定是胸口撐著這口氣來料理這個家，如今還好兩位公子都能平安迴來，這一鬆，反倒是把身體上的急症都逼了出來。”凝痕聽了點點頭，陸夫人摩挲著凝痕的手說道：“你現在也要小心身體才好，白家不能再有人病倒了，這麽瘦，要多吃些也要多休息。”兩個人說著便到了外廳坐下。
“伯母，我想問問陽恬這幾天可有什麽消息？”陸夫人搖搖頭，“還沒有，想那個孩子前幾天還是活蹦亂跳的一個人，現在卻是生死難定，真不知道這個世道怎麽了，好好的，會有人開槍。”凝痕望著這個廳堂，想著當日關於趙媽兒媳的線索，還是陽恬想到的，一群人一起做了那麽多事，如今竟然生死不知，凝痕一時心裏很難接受。
過了一會兒陸夫人說道：“凝痕，你先同我上樓來，可巧有個東西要給你。”凝痕點點頭便隨著陸夫人走過了花廳，轉角上了樓。陸夫人推開了門說道：“進來吧。”凝痕打量了一下這間臥室，北邊牆上掛著的是晞彥的父親陸子愷的遺像，下麵的供桌上供著排位和香燭，旁邊不遠是床榻，很素淨的淡青色，南麵的牆角是一個書架，堆砌著很多古籍，牆上還懸掛著一幅畫和一幅字，上麵寫著——胸中正氣，雪裏芭蕉，畫上畫的是《四君子圖》，凝痕心裏歎道：“陸子愷也是一世的英明，為人君子，卻不想最後隻是含冤的死去，麝香一事到了現在還是不曾知道當年的真相，如今人已經作古，看著這對子，更覺得悲愴。”“凝痕，過來。”凝痕同陸夫人相對坐在桌旁，陸夫人手上拿著一隻精致的金星紫檀的匣子，裏麵放著一隻墨綠色的刺繡絹袋，陸夫人輕輕打開，原來裏麵是一支通體墨綠色的荷花簪子，青翠欲滴，簪梃就好似一隻荷莖。
“這是彥兒臨走前讓我交給你的。陽恬出的事太過突然，他沒有辦法當麵交給你，便托付了我。”說著陸夫人把簪子交到了凝痕的手上。
凝痕接過，隻見墨綠色的紋理細膩，荷花雕刻的栩栩如生，上麵綴的那顆露珠就像是要滑落一般，但見到簪梃上時，便見到兩行刻的精細的蠅頭小楷——憶昔青門堤外，粉香零亂朝朝。玉顏寂寞淡紅飄，無那今宵。凝痕心裏一震，手指輕輕的撫摸著一道一道的刻痕，她知道這是晞彥一筆一筆刻上的，詩裏麵的心情她懂，那些沒來得及說出的話她也懂。
“彥兒說這簪子他也是偶得，是要送給你的禮物，無奈之前發生那麽多的事情，便耽擱了下來。”陸夫人看著凝痕望著簪子的眼神，心下一痛，她原本不想做這件事——若是早幾年前她是斷不會答應晞彥的，畢竟凝痕已經嫁為人妻，這樣私下授受不合禮法。可是到了現在，陸夫人多少體會了兒子的心情，晞彥一直保持單身，不曾嫁娶，心裏念著的當媽的如何不知道？本想著撮合謹予和晞彥的好事，可惜兒子心裏就是裝不下了第二個人。也許是因著這份癡情的可憐，陸夫人便答應把簪子交給凝痕。眼前，凝痕眼裏的那份激動，她也看得出，也許真的就是天意，就是所說的“造化弄人”，不管怎樣的原委，現在這份情感隻能是有個終虛化的結局，要不然還能怎樣呢？
“謝謝伯母。”凝痕抬眼望著陸夫人說道。
===待兩個人下了樓，家丁已經提著藥在等候了。
“伯母，我這就告辭了，迴去還要熬藥。”凝痕道了謝接過了藥說道。
陸夫人點點頭，說道：“這方子鋪子上也記著了，用完了這幾副，隻要派個人過來取就好。轉告白夫人，我的問候。”凝痕俯了俯身，隨即便隨著家丁離開了陸家。
一路上，手裏拿個紫檀木匣子無疑給了凝痕莫大的溫暖，她想著也許人真的會有下輩子，可那畢竟是無法核實的事情，即便有，也是與今生毫無關係的，已經過去的就是發生了的，怎樣也沒有辦法改變，自己七歲就進了白家的門，跟著張媽身後踏進來那一刻起，一切也許就定了方向，後麵的日子不過是填了歲月的溝壑而已。凝痕這樣想著，心裏劃過一絲痛。慢慢的推開了沉重的朱門，這宅子才是她的歸宿吧。
“二少奶奶迴來了。”梅香看見了便從前廳跑了過來，順手接過了凝痕手裏提著的藥。
“你怎麽沒在夫人房裏守著？”“可巧呢？正是夫人讓我出來迎迎您，說是出去有段時間了，應該迴來了。”凝痕聽了，隻是笑笑，並未答話，隻是手裏那隻匣子攥的緊了些。
===“凝兒，迴來了，一起吃飯吧。”飯廳裏玨兒正準備碗筷，白家的風光不再，連玨兒這樣生下來就富貴的小姐，如今也要做這些原本下人做的事，凝痕應聲著，心裏並不舒服，好在玨兒不是一個嬌慣的人。
“這些藥先拿去廚房熬著。”梅香應聲下去了。
“玨兒，累不累？我來做吧。”凝痕說著便要接手，玨兒卻說道：“做這些累什麽？你之前做得比這些複雜得多，也累得多。”凝痕聽了笑了笑，問道：“寶寶呢？”“張媽哄著睡了，一會兒吃完了我再去頂張媽，好讓她吃飯，抱來一起吃怕他鬧著大家。”玨兒說道。
“其實不礙事的。”玨兒先備好了一份飯菜，說道：“我先去送給母親。”凝痕說道：“還是我去吧，正好還有幾句話要說。”玨兒便把托盤交給了凝痕。
===走過寂靜的庭院，跨過了月亮門，東跨院裏孤零零的亮著一盞燈，凝痕悄悄推開門。
“梅香麽？”“不，是我，凝痕。”凝痕端著飯菜進了內廳。
“迴來了啊，我剛讓梅香那丫頭去迎迎你。”凝痕扶著白夫人坐起來。
“母親，別擔心我，藥都抓來了，已經讓梅香去熬了。玨兒他們也把飯菜準備好，我給您拿來？”白夫人點點頭，凝痕便去拿些飯菜。
“陸夫人讓我給您帶個好，說讓您保重身體為上。”“陸家人是好人啊，哎，想想咱們那些個親戚，都沒有出過一點心力，老爺在世的時候是何等的親密啊？真是難為了陸家的人。”白夫人說這話的時候不無傷感。
凝痕安慰道：“母親，現在不要想這些，安心的養好身體，您之前不也說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才是最大的幸福麽？”白夫人點點頭，繼續的吃了點東西。
“對了，凝兒，有件事，我也知道這個時候不該說，可是——可是我心裏到底是個懸著的事。”“您說吧。”凝痕微笑著坐在旁邊。
“關於世明和你的事情，你也知道，世明是我唯一的孩子，是我們這輩人的債連累了他，讓他這一生都是個瘋傻的人，凝兒，我也老了，送走了老爺，我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就去找他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有個孩子——你和世明的孩子，我不希望我這一支的血脈斷了。”白夫人說完看著凝痕，凝痕有些慌亂的說道：“母親，現在世道也不安穩，孩子的事，我想——我想是不是可以再等等？”“哎，凝兒，我也不是要逼你，人老了，看清了很多，兒女都是爹娘的債，這一生終究是要操心，不過，我真的想在有生之年能夠報上自己的孫子，有人承歡膝下，叫著奶奶。”白夫人看了看凝痕便低下頭又吃了點飯菜。凝痕守在一旁安靜沒有答話，卻心亂如麻。
****病房的門輕輕被推開。初靜忙起身輕輕的說了句：“陸大哥，謹予姐，你們來了。”晞彥和謹予看了看病床上仍昏迷的陽恬，子彈已經手術被取出，身上纏著繃帶。由於是槍傷，很多醫院都不敢收治，多虧了景軒認識的史密斯醫生的幫忙，好不容易進了這家英國醫院。
“情況沒有什麽好轉麽？”晞彥問道。
初靜腫著眼睛，艱難的點點頭，喉嚨沙啞著說道：“他們說，要是明天還不能醒就有危險了。”謹予拉著初靜的手說道：“不要這麽擔心，看你哭的眼睛這麽腫。”“我要是那晚不讓他迴家就好了，本來隔壁就有空的房間，以前的時候印完報紙晚了也都會在那裏挨一宿，我……”初靜又開始流淚。
“這不是你的錯，不要這樣自責，我想是有些壞人已經跟上了你們，就算不是那晚動手，我想他們也會找機會。”晞彥說道。
初靜抬眼望著晞彥，不由得又多了幾行淚。
“謹予，你先在這裏陪陪初靜，不是帶了些吃的麽？先好好吃點，別把身體垮了。我去找景軒。”謹予點點頭，晞彥又看了看陽恬方才出了門。
===“初靜，再吃點吧。”初靜搖搖頭，謹予隻得收拾了飯盒。
“謹予姐，那天其實我特別的高興，我和陽恬還一起看了電影，他買了大光明包廂的票，還是頭輪，我知道他一定是攢了很長時間的錢……要是他真的死了，怎麽辦？我剛剛能夠放掉心裏頭的想念，卻……”初靜的抽泣，謹予撫摸著她的頭，怎樣的安慰才算是恰當呢？陽恬仍舊安靜的躺著，沒有聲響，隻是偶爾因著疼痛身體會抖動，每一次的抖動，初靜都會緊張的輕輕的按著，又怕弄痛了陽恬，謹予看在眼裏卻也痛在心上。老天總是這樣，把美妙的幸福送在你手上的時候，你卻視如草芥不懂得珍惜，等著失去了，卻又後悔莫急——這也許都算的上不需證明的公理了——前車之鑒不會成為後車之師，人還是一個一個的犯著這樣的錯誤，走著一樣的循環，謹予不禁想到了自己，也許對待明軒何嚐不是如此？隻是晞彥是心上的烙印，如何能忘得了？不禁徒增了幾絲痛苦的自嘲了。
****凝痕迴了房間，世明已經睡下了，微微的發著鼾聲。凝痕熄了內廳的燈，獨自坐在窗邊，越發的覺得有些寂寥。手裏拿著簪子，撫過晞彥刻下的那句詩，想著白夫人晚飯時說的話，更覺得心裏發酸，積澱了許多年的悲傷一下子都衝到了心頭，推著擠著，隻覺得喉頭發麻，嘔卻嘔不出來，隻是心髒不規則的跳動，凝痕把簪子按在胸口不禁落淚。一天裏頭，也隻有這個時候能夠給自己一點時間，或是放鬆或是難過或是隻是呆呆的坐著，從前的時候怕下人們誰瞧見了悲傷，如今人丁已散，寂寞了了的宅子裏隻配著幾點的燈火，凝痕不想掩飾自己的心，卻隻能伏在桌上無聲的哭泣，悲傷——隻屬於黑夜裏的一點權力。淚水濕了衣衫，浸到了簪子上，手指摸著簪子上雕著的荷花，一片的潤濕，細密的紋理印入了掌心，凝痕的想念也融進了這一片的墨綠深深了。
“要怎麽辦？”“還能怎麽辦？”……
****晞彥到達景軒住處的時候，史密斯醫生剛走，其實就在陽恬出事的第二天，大家就已經多少心裏麵有了盤算，為了救出白世舫和白世明，他們秘密把消息放出，一定會觸及了黃督軍和張東盛。還有一點很明顯，就是這個秘密地下報社已經暴露了，正處於所謂的“非常時期”，這樣言論激進的報紙無疑是給一些當局的人的傷口撒了鹽，晞彥他們隻想得到眼前的黃督軍和張東盛，卻不知道後麵的那個幽深的黑洞裏還隱藏著什麽。
“晞彥，我覺得大家必須要搬走了，我大哥已經在找房子，現在還是安全第一。”晞彥說道：“還是你的反應迅速，的確，這次的事情根本就是熟悉我們這些人的行蹤，也許消息就是房東或者鄰居透露的。”景軒點點頭，繼續說道：“我今天已經把一些機器偷偷的轉移了，恰好史密斯有車，我就借了來，暫時放在救助會那邊。”晞彥說道：“現在戰爭就是難以避免，救助會的壓力也很大。天津那邊有很多團結號召抗日愛國的民間組織，不過隨著戰事的發展，我也是很擔心那邊的救助會的人員安全，一旦戰爭打了進來，都是些老幼婦孺。所以我在想要不要轉移他們。這也是陽恬出事給我的一個提醒，原本還有些僥幸，現在看來是要提早有打算才好。”景軒說道：“我同意你的提議，陽恬出事也是我們沒有考慮的周全，那些人怎麽會放過我們？畢竟觸及了他們的利益。哎，可歎，現在外有入侵，內部還要搞這些，真不知道沒有國哪有家的道理麽？要是國都亡了，還要爭奪和報複有什麽用？”晞彥拍著景軒的肩膀說道：“大凡是遇到了這樣動蕩的年代，最是考量人性善惡的時候，能不能放掉心裏的積怨去麵對更強大的敵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出正確的選擇。想想自從辛亥革命以來，都過了多少年了，驅除韃虜，恢複中華，現在還是沒有實現清平世界，其實想想曆史上那些所謂輝煌的盛世，掐指算算也不過幾十載。有時候心裏倒真的有些默然。”“晞彥，這可不像是你啊。你不是一直胸中有一把火麽？”晞彥說道：“我也是有感而發罷了，想著那些兵士，誰沒有爹娘兄弟的，一旦趕上這樣的年代，真的很殘酷，連最起碼的活著都不是小心翼翼能夠維護的。也許現在不容許我們過多的悲傷，以後估計更不容許。景軒，還記得我們一起傳看過的《天演論》麽？”“當然記得，是嚴複先生翻譯的，咱們那時候剛成立的覺醒社，這本書也算是鎮社之寶之一。”“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如果人真的是從猴子變的，那麽與生俱來算不算的上有一種獸性？動物之間尚且擇良者淘汰弱者，更別說人了。咱們都沒上過戰場，那種腥風血雨相信也不比我們讀過的任何一篇報道，或者任何書記所描述的。有時候真的懷疑起這種心底的獸性來。”晞彥看著書架上的書慢慢說道。
景軒走上前，說道：“就像你說的，我們既然已經生長於亂世，自然很多的性情都會被收斂也或者被釋放，這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有時候這世界的一切就像是個放大鏡，芸芸眾生的百態估計隻有天上的神仙看得清楚，咱們自己變化了也未嚐知道。”晞彥笑了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忽然就生出這些悲觀的感受。陽恬現在還在醫院，救助會要是轉移，也要有人去做，事情還有很多。”景軒點點頭，說道：“有時候我們沒有悲傷的時間，能夠有思考的時間就還不賴。”“一會兒我還要迴醫院，謹予現在陪著初靜，我想晚上我也在那裏了，沒有陽恬安全的消息我也不會睡的著。”“他的家人還沒有驚動，畢竟是槍傷。”晞彥望著景軒說道：“我知道，我也理解，看今晚的情形決定吧。我在這裏等明軒的消息，他迴來了，我們就一起去醫院，畢竟現在陽恬隻有我們。”晞彥望著景軒，他有著別人不曾有的勇氣，他的才華很耀眼，晞彥覺得如果不是身逢亂世，景軒會有更好的前途——也許還有更美滿的愛情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