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晞彥，你確定這樣會有效果麽？”明軒問道。
“我不知道會不會奏效，但我想輿論的壓力還是會讓張東盛緊張一點的，之前的時候我們在北平和天津的救助會也曾經參加和組織過一些學生運動，婦女解放運動，輿論的宣傳力量還是不可小窺的，也許這是一個營救世舫和世明最好的辦法。”晞彥的目光很堅定。
“我想可以試試看。”凝痕說道，晞彥的眼睛微微一怔，凝痕投來的目光仍是那樣透著清澈的溫柔，而她的話語也依然是在柔軟溫潤中充滿力量，凝痕望著晞彥並不閃躲他的目光，而是繼續說道：“不過我擔心會對你們的報社產生衝擊，沒準會惹來很大的麻煩。”
晞彥微微笑著說：“如果張東盛真的同日本人有瓜葛，那麽我們現在做的就不是救我們的朋友那麽簡單了。報社最初開辦的目的也是希望能夠喚醒民眾，能夠造成輿論影響力，所以這些可能有的危險我們都考慮過了。”晞彥的眼神滑過在場的所有人，明軒，景軒都點點頭，謹予望著晞彥微微笑了笑。
“張東盛的身份很特殊，同南京方麵也有密切的關係，史密斯電話裏說他在上海的社交圈子裏也是很有名氣的，不過總是透著琢磨不定的神秘。”景軒說道。“正好可以試試他麽？看看他的反應如何？也算是所謂的投石問路吧。”晞彥望著他點點頭，他知道在覺醒社的這些人中，景軒是真正勇敢果斷的人，雖然對於參加報紙的發刊景軒隻是笑著說是“湊湊熱鬧”，他還說自己是洋行工作的人，身上難免也沾染了所謂的“殖民氣息”，可是晞彥知道他同明軒謹予他們一樣是愛著這份事業的。
“對，既然大家都同意，我連夜寫好稿件讓家丁送去上海，如果來得及的話，也許明天張東盛就能看見這份報紙。”晞彥說道。
****
“梅香，二少奶奶迴來了麽？”白夫人望著外麵天色微暗問道。
“還沒有。”梅香從旁邊的降香檀的木櫃裏拿出一件半舊的藏藍色披風，剛要披到白夫人身上，白夫人卻擺擺手說道：“不用了。”轉身從門口走迴了椅子上坐下。梅香則走過去關上窗子。
“梅香，讓張媽先開飯吧，現在家裏人也不多都在前廳用晚飯吧。對了，給二少奶奶留好飯菜。”梅香應聲出了門。
白夫人獨自坐在桌旁，夜晚的風起了，吹的外麵的樹沙沙的響，她凝望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悠長的歎了一口氣。白家在鎮子上算是敗了，兒子不在身旁，丈夫也已經去到了另一世界尋到了他的容珍，白夫人隻覺得眼睛發熱，鼻子發酸，卻獨獨的沒有眼淚。
凝痕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雖然以往的時候不算留意，即便是留意也是為了照顧世明，她想著從前那個見了生人不敢說話，存在在白家大宅裏卻好似空氣的孩子轉眼也長大了，並且成為了她現在的一切指望。曾經繁盛的白家，如今還剩下了什麽呢？白夫人覺得喉嚨有些幹癢便伸手拿起茶壺倒了一杯水，喝下去過了一會兒方覺得舒服了些，想著現在身邊沒有了凝痕還真是覺得心裏有些空，沒了底一般。
那件藏藍色的半舊披風搭在了旁邊的美人榻上，素淨的樣式不過是在邊緣處絞了些鵝黃色的短絨線嵌了花邊，她沒有想到這之前為了湊捐資的整理竟然讓梅香也尋到了這件披風。白夫人看著那片深藍漸漸的有些透不過氣……
“菱兒，看看這件新做的披風好看麽？”梅夫人拉著女兒的手問道。
梅菱看著簇新的披風問道：“娘，這披風上連個花啊什麽都沒有。”
“好女兒，娘是有事情要對你說。”梅夫人示意了梅菱坐在身邊。
那一天的晚上，梅菱抱著那件披風無法入睡，她的白家小叔叔竟然會成為她的丈夫，梅菱嘴角不經意的笑著，抱著披風兩頰有些緋紅，她知道她是打心底裏就願意的。白家與梅家相交多年，白家的大公子喪偶已有兩年有餘，白家的老太爺便向梅家提了這門親，按理來說梅家是書香世家，斷不會讓自家女兒續弦做二夫人，何況白家大公子也已經有了一個年幼的兒子，但是梅老爺素喜白家的大公子允汶為人正直儒雅，處事穩重得體，實在是一個謙謙君子，便也舍得嫁了自己的愛女。
當梅菱從娘的口裏得知了這門親事，心如鹿撞，便拉著披風佯裝摩挲著，不想讓別人看見她羞紅的臉，梅夫人卻笑著說道：“菱兒，你可知那披風還是白家人送來的，我倒也覺得是過於素樸了些。”
梅菱原本抱緊的手突然鬆開，隻是慌忙將披風放在了桌子上，眼睛卻還是不由得瞟向那一片深藍，嘴裏輕聲說道：“其實女兒還正好想試著穿些素淨的，那鵝黃的邊兒挺漂亮的。”梅夫人看著女兒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雖然心裏也是舍不得女兒嫁過去就要麵對二夫人的身份，還有白家大夫人留下的孩子，但是眼見著女兒是真心的喜歡，便也不再堅持了。
梅菱仰麵躺在床上，腦子裏都是那個個子高高笑容溫和的允汶大哥，其實她心裏很喜歡藍色，她便固執的認為這披風也一定是允汶為她選的，她隻覺得一片的藍色漾過來，就像一枚石子擊的湖麵上擋開的漣漪一般，一圈一圈，梅菱隻覺得自己的心也隨著一陣一陣的悸動。隻是那藍色中隱隱的浮現出了另外一張女人的臉——雖不瘦削卻很蒼白……
“咚”一聲瓷器的清脆聲響驚醒了白夫人，她朦朦的睜開了眼，那個世界已然褪色，就如同那件同樣舊了的披風一樣，藍色淡去了當然還有曾經夢想的雲淡風輕。白夫人歎了一口氣，俯下身子撿起了地毯上杯子碎片，卻不小心劃破了手指，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啊”，剛想用帕子裹上，卻早已經有一雙手拿了幹淨的帕子蓋上了。
“凝兒，你迴來了。”白夫人看見凝痕心裏一陣的踏實。
“母親，先裹著，我這就去拿藥膏來擦。”凝痕說著便轉身去了外廳，過一會兒便拿了藥膏來。白夫人看著凝痕輕輕地用嘴唿著氣，小心翼翼的擦著白色的膏脂，不禁的問了一句：“凝兒，你有沒有恨過我？”凝痕一怔，抬頭問道：“母親怎麽問這樣的話？”白夫人笑了笑，用另一隻手揉了揉脖頸，凝痕見狀便收起了藥膏，轉到白夫人身後為她拿肩。“世明和你也有些年頭了，這孩子我這輩子是放不下心了，你……是不是很後悔？畢竟是我讓你嫁給了世明。”凝痕按摩的手微微停了一下，但隨即便正常的繼續按著，說道：“母親，現在不說這些，我一定會把世明和大少爺都救出來的，陸家那邊已經有了辦法。”白夫人聽見了“陸家”二字，便停住了口，不再說什麽，過了一會兒方說道：“凝兒，晚上吃過了飯，陪我在靈堂守一夜吧，哎，老爺的魂魄也許早就轉了輪迴了，隻是我真不忍心放手……”
外麵的風有些嗚咽，吹著院子裏的梧桐更是激起了絲絲的淒涼，牆角的夏花失掉了光華，凝痕扶著白夫人去前廳吃飯，看著這光景不禁想起了“一支煙雨瘦東牆，真個斷人腸”的詞句，想著白夫人的那幾句話更添了幾分感傷。
****
“陽恬，這就是陸大哥的稿子麽？”初靜拿著那份名為《怪哉！子虛烏有之殺人事件》稿子說道。
“嗯，我們要連夜刊印出來。”陽恬說道。
“陸大哥寫的真是犀利，要是這稿子刊登出來一定會引起很大的反響。”陽恬望著初靜一臉的崇拜，便心裏知道這份預先到來的喜悅是為了陸晞彥。他迴身翻找了一些地址，然後說道：“初靜，一會兒救助會會來幾個幹事來幫你，我要出去約幾個記著。”
“為什麽？”
陽恬答道：“這則消息同軍方是有聯係的，雖然陸大哥沒有直接點名道姓，但是一般的人也能猜出個一二，我想既然要擴大宣傳，製造輿論壓力來救人，那我們不妨就做大些，這些記者都是上海各大報館的，相信這則新聞他們一定感興趣。”
“那我們就能幫很大的忙了是不是？陽恬你真聰明！”陽恬看著初靜笑意盎然的臉頰，一下子不知道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失落，他收好了便拿著包要出門。
“等一等。”初靜說著跑上了樓，一會兒又跑了下來，說道：“晚上天涼帶上這個吧，那天路過百貨公司正好看見這個。”陽恬接過了那條咖啡色的棉質圍巾，一時間有些難以相信，初靜見他愣著便幫著給他戴了起來，笑笑說道：“還很趁你的這身西裝。路上注意安全哦。”
陽恬站在那裏一時之間竟腦子有些空空，初靜笑著已經去準備印刷的事情了，他迴過了神，說了句“我走了”便出了門。晚上有些風，陽恬的手拉緊了下圍巾，心裏覺得出一股異樣的暖，他笑了笑，便向著路對麵走去。
****
“啪！”陳司令怒氣衝衝的摔下報紙，報紙打翻了桌子上的鮮榨的果汁，橙色的汁液浸濕了一片鉛字——《怪哉！子虛烏有之殺人事件》。
“給我接張東盛。”陳司令大聲的對門口的軍士說道。
須臾，張東盛的車便開到了這幢霞飛路的洋房門前，他手裏攥著的是當天新出的幾家報紙，接到了陳司令下官的電話，他便知道他即將要承受的便會是一場“暴風驟雨”了——不過這雨也隻是象征性的下一下，這雷聲轟隆隆的不過是為了所謂的“打腫臉充門麵”，雖然這張打腫的臉難免是有他的一份——但是他絲毫不在乎。
果然，陳司令搶過他手裏的報紙，劈頭蓋臉的一通責罵，“東盛，你這件事情實在是處理的太糟糕了，居然讓這種事情傳揚了開來，白家的事情處理成這個樣子，你還同我說事情進展是順利，的確順利——我看是順利的成了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
這些話從張東盛左耳朵鑽了進去，絲毫沒怎麽進入了大腦便直接從右耳朵裏冒了出來，他隻是立在那裏低著頭，表情似乎是充滿了遺憾的，可是他的心裏是另有盤算，他知道這消息一定是從小鎮子裏傳出來的——這是傻子也看得出來的事情——裏麵居然也明確的指出了陳把式和魏小菊死亡的疑點，當然這一切一定是白家的人搞的鬼，為非是為了給那個二傻子開脫罪責，也是為了把白世舫從黃督軍的監牢裏放出來，這些有可能的反擊張東盛不是沒有考慮過，隻是他沒有想到白家到了今天這步田地竟然還會有這樣有力的反擊，到底是應了那句古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還是另有別的蹊蹺？最讓張東盛覺得頭腦裏一陣的還是裏麵提到的棕色小瓶藥劑，連致幻劑都能夠想得到，看來白家這次為了救人也是打算破釜沉舟了。張東盛知道一份刊物的名字是“覺醒新報”，他的直覺告訴他別的報紙很可能都是所謂的“虛晃一槍”，看來陸家的人又開始搗亂了，雖然報紙上沒有明確提出“致幻劑”的名稱，但是張東盛隱隱的覺得白家的人或者連著陸家的人都知道那棕色小瓶裏裝的是致幻劑，他另一麵突然很氣那個平日裏頗為自大的馬隊長，對付一個車把式竟然會使用致幻劑，這種粗人的腦子真的是笨的可以了，簡直就是大材小用，殺雞焉用牛刀。
陳司令那邊說的有些口幹舌燥，張東盛見他的氣勢沒有剛開始時候的那般猛烈，便趕緊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水恭敬地遞給了陳司令，陳司令接過喝了幾口，然後說道：“現在怎麽辦？我從南京來了上海，不會是讓我在幫著你收拾爛攤子吧？”
“那怎敢？那怎敢？屬下這就準備迴鎮子上處理這件事。”張東盛邊說便連連點頭。
“東盛，不是我批評你，用人用計都要好好的三思而行方可成就大事。另外白家的這件事情現在搞得人盡皆知，看來這案子是要明審了，這報紙上的消息很明確，看來你沒有個做法來迴應的話，一時也不能封住悠悠之口，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張東盛點點頭，說道：“司令的意思，東盛明白。還好這件事情不會耽誤了司令的大事。”
陳司令笑了笑，從桌上的煙夾裏拿出一支雪茄，張東盛趕忙過去用打火機幫著點燃，陳司令吸了幾口煙說道：“東盛，事情也要早些做好，你也知道日本的飛機槍炮可沒有眼睛，別炸壞了我的寶貝。”
“是，司令，我這次迴去就會加緊，您放心。”
陳司令點點頭，順手磕了磕煙灰說道：“我信不過你的話也不會交給你這件事情來辦，你且迴去，我還要在這裏呆上幾天。”
張東盛當然明白陳司令滯留上海的原因，便上前輕聲說道：“如今賽先生也是自由人了，在哪裏都可以玩票。”陳司令嘴角笑著隻是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張東盛便告辭，說是幾日後等陳司令要迴南京了再來送行。陳司令目送了張東盛離開餐廳，便看了眼已經被浸濕的報紙，“棕色小瓶的藥劑……棕色小瓶……”他的眼神裏劃過一絲陰影——也許是，也許隻是陽光射進餐廳薄紗窗簾的影子吧。
****
白家今早上天還不亮就出殯了，時至了今日，仍然不見曾經的“故友至交”來送送白老爺最後一程，不要說白家是鎮子上曾經舉足輕重的大戶，就算是不過是平頭人家，臨走了也是要受幾聲哭，落得幾聲好吧。凝痕此時心中百味雜陳，都說是“人走茶涼”，可是也該有些能夠暖人心腑的人情味兒才對，不過時至今日，局勢動蕩不安，人人自危，麵臨著不知將會如何的未來，想必也都是泥菩薩過江吧，除了一聲歎息之外又能怎麽樣呢？凝痕看著身旁的白夫人，隻覺得她的手肘微微的顫抖，嘴唇也略微發紫，麵色蒼白，眼睛卻沒有淚，隻是手裏攥著一塊白色玉佩，那紅櫻隨著走動也一搖一晃，天際的光照著像是從白夫人的手裏流出來的一般。凝痕知道白夫人的心裏是已經悲傷痛苦到了無以附加的地步了，才會是大悲無聲，欲哭無淚吧。
送靈的隻有白家夫人，凝痕，玨兒，白家管家吉叔同他的兒子，白夫人的貼身丫鬟梅香，還有其他幾個茶莊上的老人和一隊僧侶，張媽則留在宅子裏照看寶寶，也為大家備些冷食之類。白夫人早就同陰陽先生定下了清晨出殯的時辰，何況白家如今光景慘淡，行事也隻能如此了。
朝著後山的每一步路對於白夫人來講都是讓人步履維艱的刀山火海，雖說她與白允汶早已經天人永隔陰陽兩界了，可是現在——就在此時他仍然安靜的睡在她的身旁，隔著厚重的棺槨，白夫人還是覺得出允汶的溫度還有他的味道，這味道從小就環繞在她的身旁，她是一小就習慣了的，進白家之前，允汶在她的印象裏都是一張充滿活力陽光的臉，她清晰地記得他的形貌體態，甚至他鼻翼的弧度她都知曉，她喜歡他叫她“小妹”，喜歡聽著他同她講一些詩文，那時候她初識詩詞，允汶便是她的啟蒙老師，他同她講起了蘇小妹，講到了“叢哀草出唇間，須發連鬢耳杏然。口角兒迴無覓處，忽聞毛裏有聲傳。”的笑談，也講到了蘇小妹與秦少遊的天作之合。到了十四歲，她便不再同他胡鬧，隻是心裏暗暗的希望可以做他的喜歡的“蘇小妹”，可惜允汶大她許多，最終娶得的夫人是容珍。
白夫人悲傷的扶著棺槨，很想同裏麵的人在說上幾句惜別的話，允汶病逝的時候她不在旁側成了她一生最難以彌補的遺憾，她恨自己也恨著他，“是他不願意見自己吧！”這個念頭一直在折磨著她，可她也知道允汶不會，他的心腸是軟的，雖然在嫁過來之後的一段時間裏，允汶同她都是過於的“相敬如賓”，少了曾經的打鬧嬉笑，但是能成為他的妻子，白婦人心裏也是幸福的。“要是沒有那一切，也許我還能多陪你幾年啊，都是冤孽，都是冤孽，要償還的，我真想都替你還了，何況一切也不是你的過錯，允汶，想來我竟然都沒有叫出口過你的名字，從前的時候叫你大哥，後來成了你的妻，卻也隻能按規矩叫你一聲老爺——雖然這是我自己選擇的……允汶，你就要徹底的走了，你的魂魄一直未曾入夢來，試想可能是你與容珍分別的太久的緣故吧，總是要有許多的事許多的話要做要說，沒準你們都去看過世舫了……都說是因著我的名字裏的那個梅，你選了我——或者說是你的父親選了我，可是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你一定不知道我偷偷的喜歡了你很多年——很多年……那件藏藍披風竟然被梅香這丫頭給翻了出來，我昨兒就是抱著它守在靈堂裏的——對了，你也是看見的，這料子有些舊了，雖然不是你為我挑選的……咱們的明兒有了消息了，凝兒說陸家的人在想辦法營救了，真是因果循環啊，當年是他爹陸愷之，如今又是陸晞彥，一個害得我的明兒成了傻子，一個卻又在積極的想辦法救他，允汶，真的是因果！她迴來了——不，她的影子迴來了，你那日在榻上看見了的，你不說是因為你覺得心裏有愧疚，我知道的，所以我也沒說，之前不是很確定，可眼下這些行事作風，想來也是八九不離十了……哦，對了，你都不在這人世了，還同你說這些俗事打擾你做什麽？當年凝兒嫁給了世明，如今想來也是白家的福氣吧。隻可惜沒能讓你抱上孫子……”白夫人一路上邊走著邊想著，到了山上的一處平地，白允汶的棺槨便葬在了他的祖先身邊，都說是“入土為安”，隻是不知道這安穩的到底是天上的人還是地上的人……
天上的太陽跳出了陰霾，清早的陽光照在了這座新墳，周圍的樹木投下的陰影隨著山風移動，就像是有精靈走過一樣，陣陣的誦經聲傳來，伴著木魚的敲打和雲鑼的清脆，經文是為了超度死去的亡靈，想必也是為了平息一些人世間未了的心願，一切也許都是業，撒手歸去不過是迴到了生命最本真的狀態，就像是盤古開天地之前的那種混沌吧，《紅樓夢》開篇唱到的“開辟鴻蒙，誰為情種”不知會是怎樣的一種醒世和怎樣的塵緣難了。
對側的山坡上的靜心庵裏也誦了經文，佛的慈悲是為了拔出人世間的一切苦難，解救芸芸眾生，隻是不知道那些陳年的往事是不是能夠就此平息呢？——恐怕是不能了——至少是活著的人不會得了平靜。
遠處水天相接的地方過來一艘渡船，張東盛身著長衫，頭戴著黑色的帽子，手裏拿著公文包，如果你不曉得，還以為是大學或者中學的教員，隻是他的眼睛實在是令人有些望而生畏，黑色的瞳孔，兩汪深潭，裏麵藏著的究竟會是怎樣的過往，怎樣的見不得人的秘密……一切不得而知，隻是他又重新迴來了。
“我不知道會不會奏效，但我想輿論的壓力還是會讓張東盛緊張一點的，之前的時候我們在北平和天津的救助會也曾經參加和組織過一些學生運動，婦女解放運動，輿論的宣傳力量還是不可小窺的，也許這是一個營救世舫和世明最好的辦法。”晞彥的目光很堅定。
“我想可以試試看。”凝痕說道，晞彥的眼睛微微一怔，凝痕投來的目光仍是那樣透著清澈的溫柔，而她的話語也依然是在柔軟溫潤中充滿力量，凝痕望著晞彥並不閃躲他的目光，而是繼續說道：“不過我擔心會對你們的報社產生衝擊，沒準會惹來很大的麻煩。”
晞彥微微笑著說：“如果張東盛真的同日本人有瓜葛，那麽我們現在做的就不是救我們的朋友那麽簡單了。報社最初開辦的目的也是希望能夠喚醒民眾，能夠造成輿論影響力，所以這些可能有的危險我們都考慮過了。”晞彥的眼神滑過在場的所有人，明軒，景軒都點點頭，謹予望著晞彥微微笑了笑。
“張東盛的身份很特殊，同南京方麵也有密切的關係，史密斯電話裏說他在上海的社交圈子裏也是很有名氣的，不過總是透著琢磨不定的神秘。”景軒說道。“正好可以試試他麽？看看他的反應如何？也算是所謂的投石問路吧。”晞彥望著他點點頭，他知道在覺醒社的這些人中，景軒是真正勇敢果斷的人，雖然對於參加報紙的發刊景軒隻是笑著說是“湊湊熱鬧”，他還說自己是洋行工作的人，身上難免也沾染了所謂的“殖民氣息”，可是晞彥知道他同明軒謹予他們一樣是愛著這份事業的。
“對，既然大家都同意，我連夜寫好稿件讓家丁送去上海，如果來得及的話，也許明天張東盛就能看見這份報紙。”晞彥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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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二少奶奶迴來了麽？”白夫人望著外麵天色微暗問道。
“還沒有。”梅香從旁邊的降香檀的木櫃裏拿出一件半舊的藏藍色披風，剛要披到白夫人身上，白夫人卻擺擺手說道：“不用了。”轉身從門口走迴了椅子上坐下。梅香則走過去關上窗子。
“梅香，讓張媽先開飯吧，現在家裏人也不多都在前廳用晚飯吧。對了，給二少奶奶留好飯菜。”梅香應聲出了門。
白夫人獨自坐在桌旁，夜晚的風起了，吹的外麵的樹沙沙的響，她凝望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悠長的歎了一口氣。白家在鎮子上算是敗了，兒子不在身旁，丈夫也已經去到了另一世界尋到了他的容珍，白夫人隻覺得眼睛發熱，鼻子發酸，卻獨獨的沒有眼淚。
凝痕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雖然以往的時候不算留意，即便是留意也是為了照顧世明，她想著從前那個見了生人不敢說話，存在在白家大宅裏卻好似空氣的孩子轉眼也長大了，並且成為了她現在的一切指望。曾經繁盛的白家，如今還剩下了什麽呢？白夫人覺得喉嚨有些幹癢便伸手拿起茶壺倒了一杯水，喝下去過了一會兒方覺得舒服了些，想著現在身邊沒有了凝痕還真是覺得心裏有些空，沒了底一般。
那件藏藍色的半舊披風搭在了旁邊的美人榻上，素淨的樣式不過是在邊緣處絞了些鵝黃色的短絨線嵌了花邊，她沒有想到這之前為了湊捐資的整理竟然讓梅香也尋到了這件披風。白夫人看著那片深藍漸漸的有些透不過氣……
“菱兒，看看這件新做的披風好看麽？”梅夫人拉著女兒的手問道。
梅菱看著簇新的披風問道：“娘，這披風上連個花啊什麽都沒有。”
“好女兒，娘是有事情要對你說。”梅夫人示意了梅菱坐在身邊。
那一天的晚上，梅菱抱著那件披風無法入睡，她的白家小叔叔竟然會成為她的丈夫，梅菱嘴角不經意的笑著，抱著披風兩頰有些緋紅，她知道她是打心底裏就願意的。白家與梅家相交多年，白家的大公子喪偶已有兩年有餘，白家的老太爺便向梅家提了這門親，按理來說梅家是書香世家，斷不會讓自家女兒續弦做二夫人，何況白家大公子也已經有了一個年幼的兒子，但是梅老爺素喜白家的大公子允汶為人正直儒雅，處事穩重得體，實在是一個謙謙君子，便也舍得嫁了自己的愛女。
當梅菱從娘的口裏得知了這門親事，心如鹿撞，便拉著披風佯裝摩挲著，不想讓別人看見她羞紅的臉，梅夫人卻笑著說道：“菱兒，你可知那披風還是白家人送來的，我倒也覺得是過於素樸了些。”
梅菱原本抱緊的手突然鬆開，隻是慌忙將披風放在了桌子上，眼睛卻還是不由得瞟向那一片深藍，嘴裏輕聲說道：“其實女兒還正好想試著穿些素淨的，那鵝黃的邊兒挺漂亮的。”梅夫人看著女兒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雖然心裏也是舍不得女兒嫁過去就要麵對二夫人的身份，還有白家大夫人留下的孩子，但是眼見著女兒是真心的喜歡，便也不再堅持了。
梅菱仰麵躺在床上，腦子裏都是那個個子高高笑容溫和的允汶大哥，其實她心裏很喜歡藍色，她便固執的認為這披風也一定是允汶為她選的，她隻覺得一片的藍色漾過來，就像一枚石子擊的湖麵上擋開的漣漪一般，一圈一圈，梅菱隻覺得自己的心也隨著一陣一陣的悸動。隻是那藍色中隱隱的浮現出了另外一張女人的臉——雖不瘦削卻很蒼白……
“咚”一聲瓷器的清脆聲響驚醒了白夫人，她朦朦的睜開了眼，那個世界已然褪色，就如同那件同樣舊了的披風一樣，藍色淡去了當然還有曾經夢想的雲淡風輕。白夫人歎了一口氣，俯下身子撿起了地毯上杯子碎片，卻不小心劃破了手指，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啊”，剛想用帕子裹上，卻早已經有一雙手拿了幹淨的帕子蓋上了。
“凝兒，你迴來了。”白夫人看見凝痕心裏一陣的踏實。
“母親，先裹著，我這就去拿藥膏來擦。”凝痕說著便轉身去了外廳，過一會兒便拿了藥膏來。白夫人看著凝痕輕輕地用嘴唿著氣，小心翼翼的擦著白色的膏脂，不禁的問了一句：“凝兒，你有沒有恨過我？”凝痕一怔，抬頭問道：“母親怎麽問這樣的話？”白夫人笑了笑，用另一隻手揉了揉脖頸，凝痕見狀便收起了藥膏，轉到白夫人身後為她拿肩。“世明和你也有些年頭了，這孩子我這輩子是放不下心了，你……是不是很後悔？畢竟是我讓你嫁給了世明。”凝痕按摩的手微微停了一下，但隨即便正常的繼續按著，說道：“母親，現在不說這些，我一定會把世明和大少爺都救出來的，陸家那邊已經有了辦法。”白夫人聽見了“陸家”二字，便停住了口，不再說什麽，過了一會兒方說道：“凝兒，晚上吃過了飯，陪我在靈堂守一夜吧，哎，老爺的魂魄也許早就轉了輪迴了，隻是我真不忍心放手……”
外麵的風有些嗚咽，吹著院子裏的梧桐更是激起了絲絲的淒涼，牆角的夏花失掉了光華，凝痕扶著白夫人去前廳吃飯，看著這光景不禁想起了“一支煙雨瘦東牆，真個斷人腸”的詞句，想著白夫人的那幾句話更添了幾分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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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恬，這就是陸大哥的稿子麽？”初靜拿著那份名為《怪哉！子虛烏有之殺人事件》稿子說道。
“嗯，我們要連夜刊印出來。”陽恬說道。
“陸大哥寫的真是犀利，要是這稿子刊登出來一定會引起很大的反響。”陽恬望著初靜一臉的崇拜，便心裏知道這份預先到來的喜悅是為了陸晞彥。他迴身翻找了一些地址，然後說道：“初靜，一會兒救助會會來幾個幹事來幫你，我要出去約幾個記著。”
“為什麽？”
陽恬答道：“這則消息同軍方是有聯係的，雖然陸大哥沒有直接點名道姓，但是一般的人也能猜出個一二，我想既然要擴大宣傳，製造輿論壓力來救人，那我們不妨就做大些，這些記者都是上海各大報館的，相信這則新聞他們一定感興趣。”
“那我們就能幫很大的忙了是不是？陽恬你真聰明！”陽恬看著初靜笑意盎然的臉頰，一下子不知道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失落，他收好了便拿著包要出門。
“等一等。”初靜說著跑上了樓，一會兒又跑了下來，說道：“晚上天涼帶上這個吧，那天路過百貨公司正好看見這個。”陽恬接過了那條咖啡色的棉質圍巾，一時間有些難以相信，初靜見他愣著便幫著給他戴了起來，笑笑說道：“還很趁你的這身西裝。路上注意安全哦。”
陽恬站在那裏一時之間竟腦子有些空空，初靜笑著已經去準備印刷的事情了，他迴過了神，說了句“我走了”便出了門。晚上有些風，陽恬的手拉緊了下圍巾，心裏覺得出一股異樣的暖，他笑了笑，便向著路對麵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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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陳司令怒氣衝衝的摔下報紙，報紙打翻了桌子上的鮮榨的果汁，橙色的汁液浸濕了一片鉛字——《怪哉！子虛烏有之殺人事件》。
“給我接張東盛。”陳司令大聲的對門口的軍士說道。
須臾，張東盛的車便開到了這幢霞飛路的洋房門前，他手裏攥著的是當天新出的幾家報紙，接到了陳司令下官的電話，他便知道他即將要承受的便會是一場“暴風驟雨”了——不過這雨也隻是象征性的下一下，這雷聲轟隆隆的不過是為了所謂的“打腫臉充門麵”，雖然這張打腫的臉難免是有他的一份——但是他絲毫不在乎。
果然，陳司令搶過他手裏的報紙，劈頭蓋臉的一通責罵，“東盛，你這件事情實在是處理的太糟糕了，居然讓這種事情傳揚了開來，白家的事情處理成這個樣子，你還同我說事情進展是順利，的確順利——我看是順利的成了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
這些話從張東盛左耳朵鑽了進去，絲毫沒怎麽進入了大腦便直接從右耳朵裏冒了出來，他隻是立在那裏低著頭，表情似乎是充滿了遺憾的，可是他的心裏是另有盤算，他知道這消息一定是從小鎮子裏傳出來的——這是傻子也看得出來的事情——裏麵居然也明確的指出了陳把式和魏小菊死亡的疑點，當然這一切一定是白家的人搞的鬼，為非是為了給那個二傻子開脫罪責，也是為了把白世舫從黃督軍的監牢裏放出來，這些有可能的反擊張東盛不是沒有考慮過，隻是他沒有想到白家到了今天這步田地竟然還會有這樣有力的反擊，到底是應了那句古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還是另有別的蹊蹺？最讓張東盛覺得頭腦裏一陣的還是裏麵提到的棕色小瓶藥劑，連致幻劑都能夠想得到，看來白家這次為了救人也是打算破釜沉舟了。張東盛知道一份刊物的名字是“覺醒新報”，他的直覺告訴他別的報紙很可能都是所謂的“虛晃一槍”，看來陸家的人又開始搗亂了，雖然報紙上沒有明確提出“致幻劑”的名稱，但是張東盛隱隱的覺得白家的人或者連著陸家的人都知道那棕色小瓶裏裝的是致幻劑，他另一麵突然很氣那個平日裏頗為自大的馬隊長，對付一個車把式竟然會使用致幻劑，這種粗人的腦子真的是笨的可以了，簡直就是大材小用，殺雞焉用牛刀。
陳司令那邊說的有些口幹舌燥，張東盛見他的氣勢沒有剛開始時候的那般猛烈，便趕緊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水恭敬地遞給了陳司令，陳司令接過喝了幾口，然後說道：“現在怎麽辦？我從南京來了上海，不會是讓我在幫著你收拾爛攤子吧？”
“那怎敢？那怎敢？屬下這就準備迴鎮子上處理這件事。”張東盛邊說便連連點頭。
“東盛，不是我批評你，用人用計都要好好的三思而行方可成就大事。另外白家的這件事情現在搞得人盡皆知，看來這案子是要明審了，這報紙上的消息很明確，看來你沒有個做法來迴應的話，一時也不能封住悠悠之口，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張東盛點點頭，說道：“司令的意思，東盛明白。還好這件事情不會耽誤了司令的大事。”
陳司令笑了笑，從桌上的煙夾裏拿出一支雪茄，張東盛趕忙過去用打火機幫著點燃，陳司令吸了幾口煙說道：“東盛，事情也要早些做好，你也知道日本的飛機槍炮可沒有眼睛，別炸壞了我的寶貝。”
“是，司令，我這次迴去就會加緊，您放心。”
陳司令點點頭，順手磕了磕煙灰說道：“我信不過你的話也不會交給你這件事情來辦，你且迴去，我還要在這裏呆上幾天。”
張東盛當然明白陳司令滯留上海的原因，便上前輕聲說道：“如今賽先生也是自由人了，在哪裏都可以玩票。”陳司令嘴角笑著隻是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張東盛便告辭，說是幾日後等陳司令要迴南京了再來送行。陳司令目送了張東盛離開餐廳，便看了眼已經被浸濕的報紙，“棕色小瓶的藥劑……棕色小瓶……”他的眼神裏劃過一絲陰影——也許是，也許隻是陽光射進餐廳薄紗窗簾的影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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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今早上天還不亮就出殯了，時至了今日，仍然不見曾經的“故友至交”來送送白老爺最後一程，不要說白家是鎮子上曾經舉足輕重的大戶，就算是不過是平頭人家，臨走了也是要受幾聲哭，落得幾聲好吧。凝痕此時心中百味雜陳，都說是“人走茶涼”，可是也該有些能夠暖人心腑的人情味兒才對，不過時至今日，局勢動蕩不安，人人自危，麵臨著不知將會如何的未來，想必也都是泥菩薩過江吧，除了一聲歎息之外又能怎麽樣呢？凝痕看著身旁的白夫人，隻覺得她的手肘微微的顫抖，嘴唇也略微發紫，麵色蒼白，眼睛卻沒有淚，隻是手裏攥著一塊白色玉佩，那紅櫻隨著走動也一搖一晃，天際的光照著像是從白夫人的手裏流出來的一般。凝痕知道白夫人的心裏是已經悲傷痛苦到了無以附加的地步了，才會是大悲無聲，欲哭無淚吧。
送靈的隻有白家夫人，凝痕，玨兒，白家管家吉叔同他的兒子，白夫人的貼身丫鬟梅香，還有其他幾個茶莊上的老人和一隊僧侶，張媽則留在宅子裏照看寶寶，也為大家備些冷食之類。白夫人早就同陰陽先生定下了清晨出殯的時辰，何況白家如今光景慘淡，行事也隻能如此了。
朝著後山的每一步路對於白夫人來講都是讓人步履維艱的刀山火海，雖說她與白允汶早已經天人永隔陰陽兩界了，可是現在——就在此時他仍然安靜的睡在她的身旁，隔著厚重的棺槨，白夫人還是覺得出允汶的溫度還有他的味道，這味道從小就環繞在她的身旁，她是一小就習慣了的，進白家之前，允汶在她的印象裏都是一張充滿活力陽光的臉，她清晰地記得他的形貌體態，甚至他鼻翼的弧度她都知曉，她喜歡他叫她“小妹”，喜歡聽著他同她講一些詩文，那時候她初識詩詞，允汶便是她的啟蒙老師，他同她講起了蘇小妹，講到了“叢哀草出唇間，須發連鬢耳杏然。口角兒迴無覓處，忽聞毛裏有聲傳。”的笑談，也講到了蘇小妹與秦少遊的天作之合。到了十四歲，她便不再同他胡鬧，隻是心裏暗暗的希望可以做他的喜歡的“蘇小妹”，可惜允汶大她許多，最終娶得的夫人是容珍。
白夫人悲傷的扶著棺槨，很想同裏麵的人在說上幾句惜別的話，允汶病逝的時候她不在旁側成了她一生最難以彌補的遺憾，她恨自己也恨著他，“是他不願意見自己吧！”這個念頭一直在折磨著她，可她也知道允汶不會，他的心腸是軟的，雖然在嫁過來之後的一段時間裏，允汶同她都是過於的“相敬如賓”，少了曾經的打鬧嬉笑，但是能成為他的妻子，白婦人心裏也是幸福的。“要是沒有那一切，也許我還能多陪你幾年啊，都是冤孽，都是冤孽，要償還的，我真想都替你還了，何況一切也不是你的過錯，允汶，想來我竟然都沒有叫出口過你的名字，從前的時候叫你大哥，後來成了你的妻，卻也隻能按規矩叫你一聲老爺——雖然這是我自己選擇的……允汶，你就要徹底的走了，你的魂魄一直未曾入夢來，試想可能是你與容珍分別的太久的緣故吧，總是要有許多的事許多的話要做要說，沒準你們都去看過世舫了……都說是因著我的名字裏的那個梅，你選了我——或者說是你的父親選了我，可是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你一定不知道我偷偷的喜歡了你很多年——很多年……那件藏藍披風竟然被梅香這丫頭給翻了出來，我昨兒就是抱著它守在靈堂裏的——對了，你也是看見的，這料子有些舊了，雖然不是你為我挑選的……咱們的明兒有了消息了，凝兒說陸家的人在想辦法營救了，真是因果循環啊，當年是他爹陸愷之，如今又是陸晞彥，一個害得我的明兒成了傻子，一個卻又在積極的想辦法救他，允汶，真的是因果！她迴來了——不，她的影子迴來了，你那日在榻上看見了的，你不說是因為你覺得心裏有愧疚，我知道的，所以我也沒說，之前不是很確定，可眼下這些行事作風，想來也是八九不離十了……哦，對了，你都不在這人世了，還同你說這些俗事打擾你做什麽？當年凝兒嫁給了世明，如今想來也是白家的福氣吧。隻可惜沒能讓你抱上孫子……”白夫人一路上邊走著邊想著，到了山上的一處平地，白允汶的棺槨便葬在了他的祖先身邊，都說是“入土為安”，隻是不知道這安穩的到底是天上的人還是地上的人……
天上的太陽跳出了陰霾，清早的陽光照在了這座新墳，周圍的樹木投下的陰影隨著山風移動，就像是有精靈走過一樣，陣陣的誦經聲傳來，伴著木魚的敲打和雲鑼的清脆，經文是為了超度死去的亡靈，想必也是為了平息一些人世間未了的心願，一切也許都是業，撒手歸去不過是迴到了生命最本真的狀態，就像是盤古開天地之前的那種混沌吧，《紅樓夢》開篇唱到的“開辟鴻蒙，誰為情種”不知會是怎樣的一種醒世和怎樣的塵緣難了。
對側的山坡上的靜心庵裏也誦了經文，佛的慈悲是為了拔出人世間的一切苦難，解救芸芸眾生，隻是不知道那些陳年的往事是不是能夠就此平息呢？——恐怕是不能了——至少是活著的人不會得了平靜。
遠處水天相接的地方過來一艘渡船，張東盛身著長衫，頭戴著黑色的帽子，手裏拿著公文包，如果你不曉得，還以為是大學或者中學的教員，隻是他的眼睛實在是令人有些望而生畏，黑色的瞳孔，兩汪深潭，裏麵藏著的究竟會是怎樣的過往，怎樣的見不得人的秘密……一切不得而知，隻是他又重新迴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