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門,鯉子差點兒就被屋子裏濃烈的味道給嗆了一個跟頭,雖然當時想不起來那是什麽味兒,時過境遷現在迴想起來,跟綠化帶附近的師傅修剪草坪的時候差不多,一股子草腥味兒,隻不過其中還含混著人類身上很久沒有洗澡所散發出來的那股微醺的味道。


    小夥計被嗆得有點兒流眼淚,加上房間裏燈火晦暗不明,愣是擦了一會兒眼淚才看清楚了室內的畫麵。


    嗆人的味道來自於緊挨著窗戶邊上的大炕,一看就知道這家子人家的經濟實力不弱,畢竟民國的時候大部分住戶還都是用窗戶紙糊住窗欞的,隻有一些大的辦公單位和股份公司,再有就是前朝的王公貴族府邸才用得起輕薄采光的玻璃,這家子這麽早就換了玻璃窗,可見破敗之前也算得上的舊時王謝了。


    窗邊的大炕上正中間擺了一張炕桌兒,款式陳舊用料考究,上麵點著一盞小燈,琉璃罩子倒是璀璨奪目,隻可惜裏麵的蠟燭看得出許久未換了,燒得隻剩下一個蠟頭兒,同樣款式的琉璃罩子燈在炕下麵的一溜兒花梨椅子旁邊的小茶幾上還有幾盞,裏麵連蠟頭兒也都給燒沒了,靜靜地擱置在那裏。


    鯉子眯縫著眼睛擦著淚,直到這會兒才徹底看清楚了房間裏的全部東西,然後他就看清楚了炕上的人們。


    大炕雖然寬綽,可是這會兒看上去卻挺擠的,占了半屋子的一張炕,原本應該是給夫妻兩口子預備的地盤兒,最多在帶個月科兒裏的奶娃就了不得了,可是這會兒鯉子悄悄數了數,炕上足足六七口人,竟然還男女老幼各有千秋,那會兒小夥計還是個單純孩子,要是擱在現代,肯定以為是走錯了片場的幹活,因為這些人不但都在炕上盤踞著,而且竟然還同蓋著一床棉被!


    “額,太太?”


    鯉子辨認了半天,發現端坐在炕頭兒上的是一位有了些年紀的婦道人家,頭上挽著髻,簪環首飾胭脂水粉倒是裝扮得挺到位的,就是看上去不怎麽精神,如果用現在的話來形容的話,有點兒像李綽手下小弟們的女票熬夜蹦迪之後的模樣,唇膏都被吃得差不多了,睫毛膏也掉成了熊貓眼。


    “你是二葷鋪子的夥計?勞煩跑一趟,家裏實在是不方便。”太太模樣的女人有些尷尬地朝著鯉子笑了一下,擺擺手示意他過來。


    小夥計心驚肉跳地往海天盛筵現場走了過去,按照女人的手勢把食盒子小心翼翼地擺在了炕桌上,還來不及給他們布菜,最小的兩個孩子似乎已經等不及了,伸手就要去抓。


    “沒規矩!”女人似乎被孩子們這種不懂事的行為激怒了,伸手在炕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成功地唬住了兩個年紀不大的娃兒,看上去應該是姐弟倆,都是圓臉兒大眼睛,長得很相似。


    “是小姑姑說可以拿的!”誰知道那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兒一句話,再次刷新了鯉子的三觀。


    “老大,你是怎麽教孩子的,唉……”女人似乎被兩個熊孩子鬧得頭疼,偏過頭去看了一眼躺在她身邊的男人,那男人似乎還挺年輕的模樣,隻不過因為性別的關係沒有像幾個女眷一樣梳妝打扮,顯現出原本的臉色,死人一樣灰白,而且似乎腦子也不大靈光,聽見稱謂上屬於來自母親的責難,隻是懨懨地垂著頭,稍微點了一下,沒說話。


    這到底是什麽鬼啊?擱在相聲裏就是倫理哏啊……鯉子的內心之中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那會兒還沒有微博微信爆出那麽多寶媽,鯉子頭一迴看見已經結婚生子看上去二三十歲的大兒子竟然跟自己的親媽睡在同一張床上,忍不住渾身打了個寒顫,他可不是張濤——我從遠古走來吃過見過,鯉子是封建帝製時代成的精,思想上還是比較因循守舊,有點兒吃不下眼前這碗詭異的安利。


    “額,太太,要不然,小的我把菜品布成兩份兒,讓少爺和小姐們下炕吃吧……”鯉子憋了半天,雖然事不關己應該高高掛起,可是要讓他伺候飯局,這麽一大炕的人還真就是吃不開。


    “唉……”


    女人原本還在用懷中掏出的手絹兒給自己的大兒子和小女兒擦拭著嘴角,聽到了鯉子的建議,忽然就長歎了一聲。


    鯉子跟張濤一樣是個萬年老處男,不是特別能理解各種年齡段的女孩子們的小心思,不過他似乎從這個女人的歎息聲中解讀出了一絲絕望的意味。


    “額,怎麽了嗎?”雖然知道自己多嘴問一句肯定會後悔,不過小夥計還是挺熱心的,畢竟楊家是二葷鋪子的老主顧了,這些年來沒少照顧自己家的生意,現在買賣不好做,如果再損失了這一家,隻怕掌櫃的和自個兒就真的要喝西北風去了。


    “不是我不想讓他們下去,實在是……”


    女人苦笑了一聲,沒有接著說下去,反而很慈愛地摸了摸小女兒的頭,小姑娘坐在跟她大哥哥相對的位置上,似乎比那個男人要靈氣一點,看見母親歎息,很乖巧地撲在了她的懷中,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鯉子的錯覺,他覺得這位小小姐的姿勢相當奇怪,就好像被窩裏的雙腿被人固定住了一樣,導致上半身使勁兒的動作做得有些別扭。


    轟隆隆、轟隆隆。


    就在鯉子疑惑的時候,忽然聽到房子的上空有什麽東西轟鳴的聲音,緊接著響起了當時帝都市民都非常熟悉的尖銳的鳴笛聲——是防空警報!


    “太太!空襲了!你家裏挖防空洞了嗎?或者地窖醃菜的地方都行,你不方便的話我背你們下去!”


    小夥計一聽到防空警報,嚇得虎軀一震菊花一緊,這會兒跑到街上的防空洞裏已經不現實了,還好一般的四合院裏都有為了漬酸菜用的地窖,多少能擋住一點兒,總比等死要強。


    “這……我……”


    女人臉上疲倦慵懶的神情終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幾乎絕望的恐懼感,她死死地盯著天棚,露在被窩外麵細白的雙手緊緊捉住了被角,就好像繃緊了渾身的肌肉就可以得到救贖一樣。


    “我長在這兒,走不了的。”女人躊躇了一會兒,說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什麽叫長在這兒走不了,誰不是本鄉本土的老街舊鄰啊,那城外的土匪胡子軍閥兵痞打進來,難道還能不跑嗎?


    鯉子覺得這女人有可能是長期臥病在床腦子不太好使,也有可能就是癱瘓了走不了,她那個寶貝兒子更是沒有什麽求生的意誌,聽到了轟炸機的轟鳴聲和尖銳的防空警報,渾身顫抖體似篩糠地躲進了母親的懷裏,連看都不敢往窗外看一眼。


    隻有幾個小字輩的孩子們似乎還有一絲活氣,聽見鯉子說很危險,都抱團兒在一起不敢亂動,似乎又有些希望似的,眼巴巴地看著家裏說了算的那個女人,似乎有點兒想跟鯉子一起走的意思。


    “至少也要把孩子們藏起來啊!”鯉子大喊道。


    “不是的,你不明白。”女人的神情從驚惶轉化為了絕望,伸手抱住了環繞在她膝下的兒孫滿堂們。


    “他們就算是走了,也活不了多久的。”女人看著自己的小女兒和其他的孫男娣女,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就連絕望的神色都收斂了起來,開始閉目養神,似乎眼前的一切即將發生的生離死別都跟自己沒有了關係。


    就在兩下裏扯皮的時候,忽然之間,二道院子的堂屋劇烈地晃動了起來,爆炸的聲音由遠及近,糊好了頂棚上麵都開始撲簌簌地往下掉落著塵埃和碎石。


    “來不及了,快走啊!”小夥計把牙一咬把心一橫,現在也管不了成精不成精的問題了,隻要能救人,讓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挖洞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轟隆!


    爆炸來的太突然,不知道炸彈是在附近什麽地方炸開的,一股強大的氣浪衝進了房間裏,玻璃窗和頂棚都被震得粉粉碎,鯉子被炸出去好幾米,直接拍在了對麵的牆上。


    小夥計被氣流足足按在牆麵上幾秒鍾,整個兒人才因為重力的關係又從牆上滑了下來,也管不了身後的牆上是不是印著自己的尾巴,一個咕嚕毛兒爬了起來就往大炕那邊跑。


    塵埃落定,鯉子看到了一副難以言喻的畫麵。


    大炕上麵的被窩和炕桌因為氣流的關係被掀到了地上,由於玻璃窗被炸裂的緣故,炕上的幾個人身上多多少少被劃出了幾個鮮血淋漓的口子,剛才還活潑潑的那個孫少爺更是倒黴,直接被掉下來的頂棚糊在了炕上,鮮血從厚重的石板下麵緩緩地深處,小孩兒一聲喊疼都沒有——他已經再也不會疼痛了。


    可是讓鯉子恐懼的並不是這個,而是被窩底下的……原來大炕上的所有人的下半身,都是連接在一起的!


    “這是……什麽?”小夥計圓滾滾的眼睛瞪得滴溜兒圓,怔怔地看著這滿炕的……東西,他成精這麽久了,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神奇的生物……們?


    “火!”


    一直蜷縮在母親懷中的大兒子,這會兒忽然發了瘋一樣地指著窗外,紛飛的戰火已經通過窗簾延燒到了室內,大炕上的被褥一下子就被點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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