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眾人放輕了唿吸。


    有人吞了吞口水,撇開眼睛。


    阿雪的手心一片冰涼。


    她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讓自己冷靜下來。


    “迴皇上的話,”阿雪斟酌片刻,“此事不察,確實是奴婢等人的失職。隻是罪有首惡,罰不及眾,還望皇上明鑒。”


    “你的意思是,此事不是你的錯了?”


    阿雪道:“奴婢貼身服侍才人,沒能及時察覺到有人給玉才人下毒固然有錯,隻是這錯更在於那下毒之人。春芳是一等宮女,掌管院中諸事,若要動手腳,奴婢等人自然難以發現。”


    “奴婢等人之錯,在於沒能立刻發現春芳的異常,沒有及時察覺到才人身體不適。”


    “其實這事怪我,”玉才人在旁邊插話,“明雪她們是提了要給我請太醫的,隻是我想著那些症狀不過是沒睡好罷了,何必麻煩太醫大老遠再過來一趟?便讓她們各自做手上的事兒去了。”


    元嘉帝淡淡移開眼睛,意味深長地看了玉才人一眼。


    玉才人也不避開目光,隻淡淡笑著,似乎確有此事。


    珊瑚低著頭跪在地上,盡可能放輕唿吸,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燭淚低落,火光搖曳。


    “奴婢等人固然該罰,隻是如今如何調養好才人的身子、如何確保皇嗣無恙才是最重要的,”阿雪掐了掐掌心,深吸一口氣又繼續道,“春芳下毒,必有解藥,奴婢願從春芳口中套出這解藥,還望皇上允許奴婢以此將功折罪。”


    玉才人擔憂地望了阿雪一眼,阿雪隻迴了個示意她安心的眼神。


    她不是忘了王太醫說此毒無解,隻是若是據此直言,恐怕免不了被罰入掖庭局、甚至被殺的結局。


    如今隻能盡可能拖延時日,以待來日。


    院子裏的風又吹了起來。


    哢嚓一聲,院子裏的樹枝折斷了一根。


    阿雪垂著頭。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髒此刻正緊張地跳個不停。


    元嘉帝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著,沉默半晌,方開口:“你說的也的確有幾分道理,那朕便允了你。隻是若玉才人腹中的皇嗣有半分閃失,你便以死謝罪。”


    此言一出,滿室皆靜。


    阿雪心知,玉才人腹中的孩子很難生下來。


    但若是她不應下,今日便是她的死期。


    玉才人剛想說什麽,阿雪便用眼神阻止了她。


    “是,奴婢叩謝皇上。”


    她重重磕了個頭。


    額頭碰在地麵,發出沉悶的輕響,恰如木錘輕輕敲下,拉開了生死的擂台。


    密密的雲層裏又開始飄雨絲,打在屋頂上,沙拉沙拉的。


    “明雪,”玉才人道,“今日是我連累你了,如若不然……我還是送你出宮吧。從今往後,你改名換姓、遠離京城,至少還能保全性命。”


    阿雪卻搖搖頭:“奴婢不願如此。如今沒到山窮水盡之時,總還有辦法。”


    “可又能有什麽辦法?”梳妝台上的銅鏡映出她蒼白的麵龐,她的眉眼間籠罩著陰鬱蒼涼的死氣,“王太醫說,我剩下的日子長則一年,若短的話隻有半載。我腹中的孩子如今兩個月大,我興許都等不到它出生那一日。”


    阿雪知道,玉才人說的是真的。


    黑壓壓的雲堆在天上。


    風卷著枯葉掠過層層疊疊的宮牆。


    她又把窗子關的嚴實了些。


    誠然,若是她拋掉“明雪”這個名字、就此離開,確實能從這昏暗的囚牢中逃脫。


    隻是這裏發生一切都仍將繼續。


    一切的過往都將要在她的夢中不斷出現。


    等到垂垂老矣之際,她一定會後悔,會不斷問自己,為何當初沒有做出另一種選擇?


    她的軀殼終將化作一抔黃土,不過早晚之間。


    既如此,與其空度一生,不如放手一搏。


    她必定要成為女官。


    必定要打開這昏暗的牢籠。


    或許傾盡全力也隻能打開一道縫隙。


    但哪怕因著這道縫隙隻減少一個悲劇,那也算不枉度此生。


    總有辦法的。


    她攥緊拳頭,深深唿氣,又把心中的緊張、焦躁唿出。


    總能解決的。


    她一遍遍在心裏告訴自己。


    “才人不必憂心,皇上方才臨走之前讓人把春芳和那個小內侍押入了掖庭局獄中,德全公公給了我令牌,我可以自由出入,”她從袖子裏掏出一塊烏木令牌,“我打算今晚先去掖庭局一趟,把這藥的事情問清楚再做安排。”


    玉才人還要再勸,阿雪卻搖搖頭笑了笑:“才人您放寬心,不必為我擔憂,我既做了這決定,日後便是為此送了性命也絕不後悔。”


    況且,如今還有時間,一切還未成定局。


    細密的雨絲落在掖庭局牢獄的房頂上,帶出一片滴滴答答的水聲。


    空氣裏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還有一絲淡淡的惡臭。


    引路的小內侍走到一間牢房前麵,停下,把鑰匙插進鎖裏。


    “哢噠一聲”,鎖開了。


    “明雪,你是來問我與那藥有關的事的?”


    春芳聽到這聲音,迴過頭。


    她的衣服給殷紅的血染濕了大半。


    麵若金紙,嘴唇蒼白。


    看樣子,掖庭局的人已經刑訓逼供過了。用刑不輕,然而她還沒有說……


    阿雪搖搖頭:“不全是。”


    說著看了那引路的小內侍一眼,小內侍會意,忙退了出去。


    火把固定在牆壁上,燃燒時帶出油煙和木頭燒焦的氣味。


    “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你為何一定要對玉才人下毒?”


    春芳虛弱笑笑:“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你想說是鬱婕妤逼你做的?”阿雪道,“從前尹采女的下場,你也不是沒看到。尹采女聽了她的話,替她認了罪,可她的家裏人仍舊死於非命。”


    “可若是不從,他們即刻便要死去,”春芳道,“我不信她,可我也不信你。明雪,你過來,就是想知道有關那藥的事的吧?”


    春芳臉上一改往日的木訥。


    一雙眼眸映著牢獄裏黯淡的火光,仿佛露珠即將消逝前最後的一點光澤。


    火光搖晃閃爍。


    春芳的麵容在這光裏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沒錯,”阿雪坦然道,“若我不能找到解藥,恐怕不久之後也要與你一同去地府作伴了。”


    “過奈何橋的時候,能有個伴兒,聽著也不錯。”春芳笑了笑。


    阿雪也不惱,隻道:“雖說過一趟奈何橋是遲早的事,但我還是想晚點兒。若我說我能幫你讓你的家裏人從鬱婕妤手裏活下來,你可否把那藥的事同我詳細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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