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已經是午後時分了。院籬裏撒滿細碎的白色光圈,微風鼓動著漂落的樟樹葉子,將單薄的葉片悄無聲息地卷到了牆腳。這是讓賈馨婷很有些訝異的,分明是在四月,怎麽就有凋落的葉子了呢?

    姑娘是在吃過午飯後就進屋睡去了。她放不下心,進屋看過幾迴,確信姑娘是睡著了。已經連續很多天了,姑娘一直病懨懨的,不確切知道是什麽病,隻臉色一直慘白慘白的,沒什麽血色。和她很熟的老赤腳醫生說了:“阿姐,姑娘沒事的,人長大了,有心事了。”但她不放心,她是老了,再過兩個月就滿九十歲了,一輩子風裏雨裏都過來了,心裏別無掛念,惟獨放心不下這姑娘。自從姑娘迴來後,她原先萎靡的神態便即刻顯得精神鑠鑠,一直糾纏著她的風濕病也似乎痊愈了。而先前姑娘在外麵鎮上讀書時,她就覺得自己是真老了。兒子和女婿都幾次過來勸她讓她搬到城裏去住,說年紀大了,好歹有個照顧。她是不去的,就一個人住在鄉下,敢情是一個人老了不想去拖累孩子們了。在這個人煙疏淡的山村裏,隻範家的幾個孩子還經常過來看看她,那時候她就會有些精神,忙著做菜招唿客人,隻更多的時候就她一個人。她掛念姑娘,睡的很少,常常覺得時光的流失是過於慵長而有些枯乏的。這是一個走過將近一整個世紀的老人在晚年時期對時間特有的敏銳,她敏銳地覺察出身世際遇中根深蒂固的失落,這讓她經常生活在恍惚的狀態之中。

    四十畝茶園是她打發時間的唯一去處,盡管雇有長工幫她料理茶園的瑣務,對那兩個本分、厚道的夫婦她沒什麽不放心的,隻她喜歡去茶園裏轉轉。她和他們聊聊天,也偶爾幫他們做些輕巧的活計。或者就在茶園邊上坐下,看著山嶺上一大片起伏的茶葉樹常常顯得有些入迷。她是早就不缺錢了,也從不指望這片園子為她增加多少積蓄。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依戀。看著這片靜默的土地和像她一樣有些古老的園子時,她覺著慰籍,那感覺就如同一個古老的貴族巡視自己的莊園一樣,所有的歡愉和憂傷都會隨著時光的流失而深深地積澱於厚實的泥土裏。她無法說出那種感覺,隻看著時,她就能敏銳地覺察出那種厚實、凝重的滄桑感來。

    隻這一迴,姑娘卻很有些怏怏不樂了。這讓她很是有幾分憂慮,她第一次從姑娘的情態中看出了青春時代女子特有的憂鬱和幽怨。“姑娘莫不是戀愛了吧?”她揣摩著,卻又是不便於深究的。“馨馨有心事了啊!”,幫她料理茶園的女人說,“喊她都沒有聽見呢!”“是病了吧?”她說。

    現在她正坐在院子裏靠在藤木躺椅上,神情恍惚地重讀張愛玲的小說,作為一個出身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地道的上海女人,她對張愛玲有著終生性的特殊的情意,還是在去年年底的時候,她從另外一本書上得知張愛玲死在美國一家公寓的消息,當即吃了一驚,末了卻也覺著這樣的死法之於她而言總是不壞的。這是真正的貴族的死法。貴族是能夠自足的.

    但此時她並沒有心思細細地閱讀,自從姑娘的臉上出現那種幽怨的情態後她就一直心神不寧,敏銳地覺察出總是要出什麽事的,但確切會發生什麽,她又不得而知了。

    院籬下的那棵石榴樹已經開始打苞了,兩朵殷紅的花苞在這寂靜的春光中很有幾分精致的秀美,那仿佛汩汩流動的生命力是讓她喜悅的。

    她將書擱在藤椅上,進屋又看了看姑娘。姑娘睡的很熟,軟軟地側身蜷在被子裏,興許是頭疼的緣故,一隻手尚且挑著扶著額頭。屋子南麵的窗戶是開著的,日光鑽過窗欞暖暖地照在她身上,仿佛憐惜似的輕柔。姑娘已經二十歲了,出落的挺秀,活脫脫的美人兒。在這樣的季節、這樣的年齡應該是富有朝氣的,隻是這熟睡中的美人兒卻流露出讓人憐惜的憂鬱來。即使是在夢中那張娟秀的臉龐依舊籠著分明輕薄的哀怨。

    她輕聲歎了口氣,帶上門出去了。

    敢情是突然從凍土中蘇醒過來的。這個在上一個季節裏枯萎、沉寂的山嶺如今已是滿眼綠意了。那些荒蕪的尚未開墾的坡地上披滿柔軟的青色的草葉,很多是麥冬草,更多的是她一生都叫不出名兒來的野草。門前的坡地上則在前兩年種上了一大片李樹,在這個季節開滿整片山野的秀氣的白花。由於日光不強的緣故,她看見的是滿眼迷離的粉白色。像夢一般飄渺的景致最不真實卻讓人覺出暗自傷懷的美。

    她又想起了姑娘,心裏滿是不忍的憐惜來。

    有很長一段時間了,自從柔媚的春光擦在沉寂的動土上喚醒大地上沉睡的萬物激發出無比巨大的生命力後,薛可馨就難以安睡了。庸懶的日光讓她提不起精神來,獨自在路上走的時候,她就覺著眼睛澀的厲害,燒灼般的疼痛;心裏也不時湧動著不明就理的煩躁。或者就是不斷的雨水,像是姻婭的胡琴拉出的幽怨而又拖遝的旋律在滲透著柔媚的花香的空氣裏肆意遊蕩,仿佛故意挑逗她原本脆弱的神經末梢,而況她又敏感的厲害。現在她依舊能記起個把月前看到的景致:宿舍樓下的丁香花被前一夜的雨水打落了,而零落的紫色丁香花瓣卻將濃馥的氣息吐在了被晨光抖的淩亂的霧氣裏,她覺得窒息,卻是照舊沒有精力的,淩亂的腳步從花瓣上踏過,在嘈雜的說話聲中她覺著暈眩,而後嘈雜的聲音就在瞬間全都消失了。她能看見從她身邊經過的人的晃動的身體、匆忙的淩亂的腳步以及那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龐,卻是沒有聲音的。霧氣被晨光刺穿了,灌木林裏拖動著班駁錯落的光圈,她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空氣中一張透明的幕布將她與周圍的世界隔阻開了,隻那零落的花瓣像她訴說著不盡的哀怨。有人撞了她一下,在趔趄中,她忽然洞悉了花瓣從枝頭跌落的隱秘,那種不安、焦慮的氛圍便即刻濃重了起來。

    她是聽見第一聲春雷刺穿大地的聲音的,就在那之前的一天夜裏,空氣顯得陰暗而又厚重,料峭的寒意也被抖落了。白天的時候她尚且和同寢室的姑娘們一起到學校的後山上玩過,山上的桃花開了。學校裏的一個她不知道的社團組織了春遊,在山腰上遇見時,同行的姑娘們就提議和他們一起結伴同遊,她覺得麻煩,原本就是沒有什麽心思的,卻又不便掃了同伴的興致,隻木訥地跟著他們一起在山裏走,在山尖上看見滿山盛開的杜鵑花時候就驀然想起了一個人生活在獨山的阿婆來了,料想獨山的花怕是也開了吧。在她很小的時候阿婆就跟她講過望帝化身杜鵑的故事,便也想起了李商隱“望帝春心托杜鵑”的詩句來。一個麵相憨厚的男子一直跟著她,她也不覺著有所抵觸,比之那些高聲喧嚷故意引起她注意的青年來,這個男子倒不顯得討厭。隻這男子是過於羞怯了,偶爾被她瞥見,就是一臉慌張的潮紅色。她是生的美的,仿佛天生的一段風流,那種美總不似塵俗的風物,由此在學校的bbs上她看見自己的相片被人偷拍並公布在網上時也並不覺著意外了。

    春雷將她驚醒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同伴們都睡的很熟。她仍然覺著頭疼,暈眩似的疼痛。空氣是過於沉悶而厚重的了。雷聲在厚重的空氣中奔喘著偶爾穿刺厚實的雲層,被劃破的夜空一陣陣慘白。她蜷在單薄的被子裏,胸口悶,等雷聲過後,便起來站在窗戶邊上。她將窗戶打開,細軟的夾帶著雨絲的涼風讓她覺著舒服,隻她看見銅黃色油膩的燈光下飄落的單薄的丁香花瓣時候情緒就一片低落了。“美是一段風流的哀怨。”近來她的腦海裏總是無端躥出類似的斷裂的句子來。

    如今山嶺上的杜鵑花不少是都凋謝了,她出來的時候阿婆又在重讀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在她的印象中,在她很小的時候阿婆就經常讀張愛玲的小說,在她十二歲或者更早的時候她就已然讀完了她的大部分小說了,如今很多情節她幾乎都還能背出來,而阿婆還在一遍一遍地重讀。阿婆跟她講過戰亂中發生的一些事情,也隱約聽說過阿婆在三十年代的時候在當時上海很有影響的滬江大學念過書,那是三十年代上海著名的教會學校是足以與聖約翰大學分庭抗禮的。說來阿婆是出身名門的,但她後來嫁給了一個地下的共產黨員。“身份吧!食之無味,丟之可惜。”阿婆說過,引的就是白流蘇的話。她一直和阿婆相依為命,很希望能讀懂阿婆,卻總覺著這個如今已經蒼老的女人像迷一樣。

    “shanghai,

    shanghai will shine

    oh!

    shanghai will shine tonight,

    shanghai will shine;

    where the sun goes down,and the moones up,

    shanghai will shine

    down beside the whangpoo river,where our college stands,

    where the ships with all their banners,sail to manynds.

    where glistening tidal watersp her open shore,

    there for thee we found o''mother,love forever more”

    薛可馨隨意地哼著三十年代滬江大學的校歌迴憶起《傾城之戀》裏的情節。也莫名想起了那日結伴同遊的麵相憨厚的男子來.已經是午後兩點多鍾了,她睡的很好,起來後又洗了澡,在溫順的日光中竟然覺出通體透明毫無掛礙的清爽來。茶園裏有很多人在采摘新茶,都是本地的山民,看見她都熱情地打著招唿。她溫順地笑笑,卻是不自然的。他們都很尊敬阿婆。而她卻總是難以應對這種熱情,這讓她又想起阿婆引的關於“身份”的說辭來。還是在她十多歲的時候,她和阿婆一起在茶園裏采過茶葉。還有希亭阿哥,他總是笨手笨腳的,還總是拿采來的茶葉從阿婆那裏換錢去買五角錢一個的茶葉蛋吃。從小他們就不缺零花錢的,但阿哥最喜歡用采茶葉換來的錢買茶葉蛋吃。他是很疼可馨的,每次買來兩個茶葉蛋,總是攤在手上挑一個大的給她說:“我自己掙錢買的。”如今她看著采茶的山民時候卻覺察出了某種不確切分明的隔閡來:她想采茶又不免有所顧慮,在山民的眼裏,她懷疑這樣的舉動多少有些做作的嫌疑。在獨山,她一直經受著公主般的待遇,盡管她連自己的身世都不確切知曉,阿婆的兒子們都說她是阿婆收養的遺腹子,這是不假的,卻偏偏生就一份高貴、輕柔教人豔羨的美,而況阿婆又對她百般憐惜甚至遠遠超過了她自己的嫡親孫子、孫女們。

    “死老媽子對這個不知道從哪裏撿來野種居然比自己的嫡親孫子還好,”她聽阿婆的兒子這樣說過,“怕是老糊塗了。”

    在薛家,她是曆來受到排擠的,尤其是近幾年,阿婆在十多年前種在山坡上的樹全變錢了,總有兩、三百萬。她也沒打聽過,興許還不止這個數,倒是聽希亭說過,“奶奶把錢都存起來了,說是留給你的,連遺囑都寫好了,放在我爸爸那裏的,還特地拿到公證所公證過,怕薛叔叔他們來和你搶。”“是吧?”那會兒她像個傻子似的說,“那就給他們好了啊!”她倒是真不在乎的。也是希亭告訴她的,說“我爸爸的苗木公司有百分之五的股權是你的。”“也是阿婆出的錢?”希亭笑笑說:“那倒不是,是我爺爺的遺囑。在他臨終之前特意囑咐過我爸爸,你和我各有百分之五的股權。”“我要那麽多錢幹嘛?”她沒問為何範爺爺會給她錢,她知道他和阿婆的交情是很深的。希亭告訴過她爺爺是下放到獨山的進行“勞動改造”的知識分子,說是阿婆救過他的命,範家的人由此感恩對阿婆一直很是敬重。希亭在很小的時候就會用手風琴拉出《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說是爺爺教的,那是下放的知青很喜歡的有些反動的歌,“深夜花園裏四處靜悄悄”總讓人想起在當時倍受批判的“小資情調”。可馨問過阿婆與此有關的事情,那時候阿婆的眼睛裏就閃動著迷離的目光說:“都過去那麽久了,不提它了。”阿婆也確實沒有提起過。但和範爺爺交情很深她是知道的,她看過他們之間的信件,阿婆在信裏也提到過說“我最放心不下可馨。我倒真的寧可她相貌一般,那總會少些禍端;或者姑娘能對人多幾分心眼,太忠厚、老實了總是要受人欺負的;但姑娘偏偏不是這樣。我活著還好,那幾個還不敢動她,等我死了,她怎麽辦呢?我不敢死啊!不看著姑娘嫁個好人家我是真的不敢死。”

    薛可馨在茶園邊上踟躇了半晌終於朝著不遠處的小丘走去。

    山水沿著淺淺的溪澗朝著山間的一小塊平原流去。水質是極清透的,在慵懶的春光裏閃著晶瑩光亮的水花。可馨沿著溪澗往上走,情緒與輕快的水流相比卻是顯得的很有些黯然的。

    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她發覺自己很難把握自己的情緒,思緒很混亂,若是在秋天,她就很容易想到在慘淡的雨水中被扯破的蜘蛛網;而恰恰是在這美麗的季節裏,靜寂柔媚的山丘上生命的唿吸彌漫在空氣中被微風蕩的到處都是,而她的情緒卻突然一陣跌落,仿佛一個詩人陷落在野草瘋長的密林中卻被掐住了咽喉讓她不能放歌——她是有詩人一樣的敏感的,也因這層敏感在這樣的情境中越發覺著生命行將枯萎的逼仄。

    一叢芍藥在溪畔蝸居著,有兩枝已經打苞了。再過些時日興許就將在這寂靜的溪畔悄然開放。還有那一叢叢茁壯的野水芹,肆無忌憚地生長著。這確實是生命被喚醒的季節,無數生命在靜寂中勉力蘇醒並向著溫潤的春光吐呐生命的氣息。而她卻黯然了。

    “姑娘的病是性情使然,是沒有器質性病變的。”她記起了心理診所的那個中年心理醫生說過的話,“心裏藏了太多的東西久了也就不知道如何表達了;神經繃的太緊久了情緒反倒顯得過於鬆弛——你不妨試著多曬曬太陽!”

    她給阿婆打了電話說是想要休學。阿婆說“那就迴來吧!”她就辦了手續迴來了。隻是情況並沒有多少好轉。空氣裏漸漸有了熱意,晚上躺在床上時,她就開始出虛汗,很難入睡,即使睡著了,也夢相不斷。她能敏銳地感覺到脖頸處一根神經就如同已經在超額的牽扯中喪失彈性的彈簧虛弱卻分明強硬地牽拉著,這耗掉了她的大部分精力讓她越發顯得虛弱了。她幾乎沒有力氣說話,也想不到什麽能做的事情。有幾次,在阿婆麵前她都能在某個瞬間覺察出有一層透明的沙幔橫亙在他們的中間,她能感覺到阿婆緊張的神色希望能掩飾過去,但那是個她完全陌生的世界,她很難控製自己不自覺的陷落。而那種孤苦是無人能夠理會的。

    她覺著累了,開始躺在草坪上休息。頻繁無序的情緒活動消耗了她的精力,她覺著頭部又開始暈眩,索性躺下閉上眼睛休息。暖融融的日光溫順地觸摸著她,變換不定的色彩在她的眼廓裏翻轉慢慢變成了一大團金色的棉絨。那金色的一團開始沿著她的身體蔓延漸漸將她整個軀體吞進了那溫潤綿軟的棉絨裏。她的身體被烘熱了,頭部的疼痛有所緩解隻她感覺自己像是飄在柔軟的海浪裏,那種不真實的陷入感反倒暗含著某種難以言明的輕快。

    她能敏銳地感覺到柔軟的和風從山丘上沿著溪澗吹在她身上那種柔軟的觸感,有野梨花的味道,那種純粹的野性的生命的味道。

    盡可能地攤直了身體,她開始發見陽光的可愛之處。正是這溫熱的一團喚醒了在凍土裏沉睡的萬物的,那麽溫柔卻又是那麽的熱情;她能感受到日光貪婪的舔舐,而在被日光侵入的地方她的身體開始有些蘇醒的跡象,像是在溫熱的海浪中慢慢滌除了在冬天裏滯積的濁垢讓她覺察出自己正在蛻變成一種從未有過的輕盈。

    她生命中沉睡的花兒被喚醒了——那盛開在溫熱的海浪中的野百合,她身體深處的柔軟而堅硬的核心正承載著日光的全部重量汲取著開放所需的能量,那麽透明,又是那麽的強力仿佛孕育著新的生命。那新的柔弱的生命在那堅硬的核裏蠕動著試圖破殼而出。

    她的眼睛微閉著,臉色由於日光的觸摸略略顯出溫潤的潮紅色來。此時,她正沉睡在這溫柔的情境中了。但很快,她就聽見了讓她煩躁不安的聲音。她睜開眼睛,看見一對年輕的情侶正往山下走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兩個年輕人,女孩正捧著一捧新摘下來的杜鵑花軟軟地依偎在男孩的懷抱中款款地往山下走。

    美麗的花兒總是在完全盛開之前就已經被摘下枝頭來了。她坐起來,開始往家裏走去。“也是!等花兒完全盛開離枯萎也就不遠了。”此時,她身體裏的花兒已然閉合,她又開始覺著暈眩。

    院子裏的鳳仙花已經開了,一大片紅豔豔的美麗。細碎的光圈從葡萄架下灑下來,白晃晃的,仿佛很不真實的潔淨。

    希亭來了。正坐在院子裏同阿婆聊天。見可馨走進門便即刻站起身來,靦腆地笑笑:“可馨”。

    “出門手機也不帶身上,你阿哥等了老半天了。”阿婆看著兩個孩子笑著說。

    “阿哥!”可馨喊了一聲。

    “我是過來看看奶奶的。”希亭說,“在路上聽說你迴來了。”他比可馨大四歲,畢業後就迴來幫助他爸爸料理苗木公司的事務。

    “你們聊聊,我去燒飯啊!”阿婆站起身來,走進屋去,又轉過身對希亭說,“你好好陪陪你妹子。你在,我就放心多了。”

    兩個青梅竹馬的年輕人都愣著站在院子裏,也許是高興,兩個人都顯得有些拘謹和陌生找不到能說的話。

    “說你身體不好?”希亭問。

    “沒什麽事情的。”可馨笑笑,見著希亭,她是高興的,卻臉上照例掛著不甚分明的哀愁。

    “剛才在路上的時候我看見很多人在采新茶,又想起小時候采茶的情景來了。”說來,他們已經有兩三年沒見到了。希亭是在上海念的大學,寒暑假的時候他多數是在上海過的,自從爺爺過世之後,奶奶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生活在上海,總是希望這唯一的孫子留在身邊的。如今奶奶也過世了。

    “是吧?”可馨有些快活了,“要不你再去摘茶換點錢買茶葉蛋給我吃。”她和希亭是走的最近的了,

    也仿佛和他在一起時才最是快樂。他很意外希亭還能記起以前的事情,仿佛 和她的情緒是相通的;更讓她意外的是希亭的臉上照例掛著憨憨的笑。她快活地盯著希亭看了一會兒,倒是希亭有些拘謹了。

    阿婆正在殺一條鯽魚,看著兩個孩子便決著自己是真的老了。廚房裏的光線有些暗,隱隱地還透著寒意。她能聽見可馨一直在笑,又側過身子往外看,可馨坐在躺椅上,身邊就是那一片在日光下嫣然盛開的鳳仙花。多麽美的姑娘啊!竟讓春天的花兒黯然失色。姑娘是快活了。那張年輕的臉龐像花兒一樣嫣然。她很認真地聽希亭講話,用手撐著下巴肘,偶爾像花香一般垂下。賈馨婷也笑笑,她有多久沒見可馨笑過了啊!

    從山林的遠處飛過來一隻麻雀落在牆角的香樟樹上,唧唧喳喳的歡唱,像是召喚遠方的伴侶,它在枝頭跳躍著、張望著,仿佛急欲吐露心底無限的春情。

    可馨和希亭出去了。院子裏依舊一片明淨的白光,那些生長在牆角的麥冬草塗滿慵懶的光圈消融了時光流失的跡象。她理應高興的,卻惶惶惚惚地悵有所失了。又飛過來一隻麻雀,在樹上跳躍了一陣,便召喚原先的那一隻一同飛出了院籬。孤單的老樟樹在寂靜的春光中獨自歎息,憂傷地撒落如淚水般的葉片。

    分明是四月,怎麽就有落葉了呢?老人看著,心底倏忽漂起一朵纖細而又憂傷的雲。

    穀鳴老弟過世已經有三年了,骨灰是運迴上海葬了。她沒去參加葬禮,隻惶惶惚惚地病了一場。年世越高越覺著人世的不堪,歲月的年輪是容不下老者的感傷的。舊友死去的訊息一個接一個地傳來,仿佛是去了遠方,臨行前卻不忘來約了她。她就這樣的感覺:每一個噩耗都仿佛一次預約,那種與生世相疏離的隔閡感是過於深刻的。而穀鳴老弟的死之於她又總是越發深刻的提醒。

    也近乎就是在這個季節,接連下了很長時間的煩膩的雨水,仿佛飄零不絕的潮濕的柳絮,山林裏一片姻婭、暗淡的景致。空氣開始轉熱了,到處都彌漫著被漚壞了草葉的黴味,還有就是那能夠鑽進睡夢中的潮濕、濃重的變了味的花香。噩耗傳來的哪個午後她正在幫村民剪清明上墳用的標紙,聽見消息,剪紙的手當即一陣痙攣,仿佛被驚雷擊中一般腦子裏瞬間一片空白,半晌迴不過神來。她當晚就病的不省人世,疾病成了托詞使她迴避了葬儀。躺在病床上,惶惶惚惚中過去的情形像是一本發黃的書一頁頁地在她眼前翻過,那柔軟的影象是人在彌留之際才有可能遭遇的。對她而言,死亡終歸不是什麽可怕的事情,乃至在惶惶惚惚中她是很願意死神將她造訪的.但她還是掙紮著活了過來。

    還是十多年前了,範穀鳴的兒子範懷晟就輾轉將上海的資產轉了過來在獨山外的小鎮上做起了苗木生意,承包了鎮上原先的國有林場,做的是盆景苗和花卉;及至九十年代中期周邊城市對苗木需求量的擴大,專門做起了苗木的采購和轉賣生意。原先範穀鳴和老伴是在上海定居的,末了也常常過來看看。那時候他們就開始商量後世了。

    賈馨婷的長子薛楚坤是縣裏教育局的局長,女兒薛楚豔則是縣中心醫院的主任醫師,是都過的不壞的。她惟獨放不下可馨,若說還有什麽掛念的話,這個姑娘是她在塵世唯一的掛念。

    若是上溯的話,時光得轉迴84年的哪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天。那個冬天發生了兩件事情對於賈馨婷而言是刻骨銘心的。自從76年上海發布“知青”返城的訊息後,範穀鳴就迴到了上海並就此與賈馨婷失去了聯係,隻到84年的冬天她收到了範穀鳴從上海寄來的信,說他自79年恢複高考後,他又迴到了華東師大教書,講經濟史,也講起獨子懷晟已經在三年前結婚並已經給他添了一個孫子的事情。她還記得在那封信裏他寫到:“老大姐啊!我這輩子就覺得對不住你啊!我給娃娃取了個名兒叫‘希亭’。”那封信她反反複複讀了很多遍,最初的激動過後,她就慢慢從信中體味出人世的疏離和慘淡的哀傷來了。那時候,楚坤和楚豔都在城裏工作,隻她一個人在獨山過著類似於隱居的日子。得知故人生活舒適應該是件快樂的事情,隻是與她悲楚的晚年生活相映照總是越發托出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淒涼,她很內清楚自己的淒涼感觸來自於自己內心深處的自私與自憐,卻不能因此而讓自己的情緒有所好轉,也是那時候她就覺著自己是真的老了。

    那年冬天很冷。山嶺裏的河流上結了厚厚的冰,她至今仍然記得很多山裏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在冰河上行走的情景,他們從未見過那種情景,戴著厚厚的手套小心地撐著冰麵緩緩地爬行。明晃晃的日光打在明晃晃的冰麵上映照的萬物的蕭條也是明晃晃的。蕭條的山林裏卷起了陰顫顫的冷風,天色一直陰霾了很多日子,之後就見到了大雪。盡管過了這麽多年,她仍然能清楚地記得她站在屋簷下瞅著銅黃色低沉壓抑的天空飄落雪花的情景,那突然而至的魔幻般晶瑩的美消融了在她心底一直蟄伏、生長的深刻的寂滅感。但是冷,她縮著身子,雙手環抱著迴到了屋子裏往火盆裏添了些炭,搬張凳子坐下伸出手去烤火。

    她聽見了敲門聲,走進了一個懾懾發抖的蓬頭垢麵的男人,穿著老藍色的的確良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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