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處時光易逝。轉眼已是臘月初十,這日正值雪後初霽,日光大好,英蓮興致勃勃在靜心院小廚房跟著廚娘羅新家的學做辣炒年糕,海棠在一邊打下手,誰知年糕才剛下鍋,就有曹福家的急慌慌來尋她。


    “九姑娘,你快出去看看吧。”曹福家的一進門,匆忙道,“與你熟識的那個林家好像出事了,林家嫂子遣了她舅母尋你來了。”


    英蓮聞言大驚,忙跟了她出去。


    來到馮府偏廳,卻見堂中立了一個年輕婦人,年紀約莫二十五歲左右,生得十分粗壯,穿著荊釵布裙,雖半新不舊倒也十分幹淨,麵上一副焦急模樣。


    一見英蓮進了門,她忙趕上前福了身,急道:“您一定是九姑娘吧,還請您一定救救我家大姑爺啊。”


    英蓮忙扶她起來,道:“劉家嫂子你先莫急,且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何事,林大哥和林大嫂現下可好?”


    “能好才怪了!”那婦人滿臉憂愁道,“九姑娘,你不知道,我家大姑爺不知怎地得罪了新來的大老爺,被他打了一頓板子關到大牢裏去了,說是要充軍發配呢!我那大姑子快急瘋了,本想親自來求你,隻她如今肚子都快七個月了,連路都走不動,如何來得了,不得已才遣了我來。還請九姑娘一定想想法子,救大姑爺出來,不然隻怕我那大姑子也是活不下去了。”


    英蓮心中了然,知道定是新上任的賈雨村之故,奈何現下馮淵並不在府裏,她隻能先去求馮母,便對那婦人道:“劉家嫂子,你且放心,林大哥與我有恩,我必會竭盡全力救他出來的。這會子還請您先迴去,好生安慰我林大嫂,讓她莫要太焦心,一有消息我會派人通知你們的。”


    那婦人聞言,自是千恩萬謝地去了。


    英蓮也絲毫不敢耽誤,整了整衣裳就往靜香院尋馮母去了。她細細向馮母說了緣由,馮母本就心慈,又見英蓮是個知恩圖報的,如何還會攔著,當下便差人去藥鋪請馮淵迴來。


    不想他們腳程甚快,不出一個時辰,馮淵便已到家。英蓮自是將林六之事又與他說了一遍,隻絲毫不敢提賈雨村。


    馮淵見狀,寬慰她道:“你莫要著急。既如此,我便去應天府走一趟,找全捕頭問問情況,如若不是什麽大錯,想來還是有辦法的。”


    英蓮原想跟他一塊去,又怕萬一被那賈雨村認出自己來反倒不好,猶豫了一下才道:“那我在家等你消息。”


    馮淵摸摸她的頭,含笑道:“乖,我很快迴來。”


    英蓮麵上一紅,卻果真很乖地點了點頭。


    *


    待馮淵重迴府時,已經入夜。


    英蓮自信以馮淵的能耐定能救那林六出來,很是放心,竟又迴了小廚房將那道辣炒年糕重新做了一遍,隻等晚上馮淵迴來時吃。


    馮淵進了屋,見英蓮已備好了飯菜等他,心裏很是受用,挑起好看的眉毛仔細打量了那幾個菜,柔聲問:“你做的?”


    “嗯。”英蓮低著頭,哼了一聲,也算是報答他今日為她這番勞頓。


    馮淵知她最近都在小廚房勤學做菜,不過做給他吃卻是頭一迴,又見她眼神緊緊看他,既期待又緊張的模樣,目光更是柔成一汪清水。


    他傾身坐下,伸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笑道:“可吃過了?”


    英蓮點了點頭。


    又聽他道:“縱然吃過了,也再陪我吃點吧。”


    英蓮自是應了,給自己也添了一副碗筷,在他身旁坐下。她本就不餓,隻吃了幾口而已,味道雖算不得美味,幸好也能入口,倒是馮淵吃得十分酣暢,竟比平時還多要了一碗飯。


    飯畢,英蓮才問他白日的情況:“林大哥怎麽樣了?”


    馮淵看她道:“已無事了,放心。我托了全捕頭去找那新來的賈大人求了情,人已經放出來了,隻在應天府被除名了,以後也不許留在這金陵城。他受了些皮外傷,倒也不大要緊,我已經遣羅泉去為他診治過了。”


    英蓮心知那賈雨村也是個勢利人物,充發又是個極大的罪,馮淵定是暗中封了銀子又費了許多氣力的,心裏十分感激,也不說破。


    半晌,又幽幽道:“此番林家遭此變故,林嫂嫂定受了不少驚嚇。她還懷著身子,我不太放心,明日我能不能去看看她?”


    馮淵思忖片刻,道:“也好。不過海棠到底是新來的,對金陵城不甚熟悉,明日你讓曹大娘陪你同去。”


    英蓮笑著應了,不再言語。


    次日早飯畢,馮淵便遣人備好了車馬,又囑咐了曹福家的好些話,才命她送英蓮去了林六家裏。


    馬車剛停穩,林劉氏的母親杜氏已帶了兒媳出來迎她們了,畢恭畢敬領了她們進了裏屋。


    一踏進門檻,便有一股濃烈的草藥味撲麵而來。


    昨日來找英蓮的那婦人劉康家的苦笑道:“大姑爺被打了板子,大姑子又驚了胎,如今兩人都病在床上了,幸好昨兒羅大夫來都給開了藥,燉了一早上,故而滿屋子都是藥味。”


    英蓮笑笑,道:“無妨。”


    進了門,林劉氏躺在床上睡下了,林六正趴在房間矮塌上喝藥,一見英蓮忙放下藥碗,又驚又喜:“九姑娘,你怎麽來了?”


    英蓮忙上前道:“我不放心你們,就求了少爺前來看看。林大哥,你和林嫂嫂身上可好些了?”


    “好多了好多了。”林六點頭,感恩不迭,道,“九姑娘,這次真多虧了你和馮少爺,不然我還不知要遭多少罪呢?”


    英蓮皺眉道:“此番你到底是因何故得罪了那賈大人?”


    明明前不久她才來看過林劉氏一次,得知賈雨村已上任,林六還讚她有神通,她雖以父親甄士隱托夢謊稱過去,卻還是忍不住又囑咐了他不要與那新官有牽連。如今看來,那林六定是沒有聽進去。


    果然,隻見林六一臉愧悔道:“說來都是我一時鬼迷心竅,辜負了你的好意。原先那賈大人才來時,我的確時刻將你的話記著,絲毫不敢與他走近。可誰知一個月前,應天府來了一樁官司,城北一布商來告狀,說史家仗勢欺人,奪了他家祖傳的一匹金蠶絲,那賈大人新官上任,不知其中深淺,便要派人去史家拿人。”


    英蓮聞言,心中已了然,問道:“那史家可是金陵望族?”


    林六忙點頭:“正是,乃是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這金陵城憑誰都知道,賈史王薛四家便是省內護官符,萬萬惹不得的。我念著他是故人,也想著趁機得些提攜,便暗暗與他使了眼色,進了密室,一一說與他聽了,還替他出了主意。隻沒想到……”


    “沒想到他雖用了你的主意,心內卻忌憚你,怕你將他以前的醜事外揚。”英蓮麵上一沉,冷冷道,“今日便故意尋了你的錯處,將你充發了,對麽?”


    那林六怔忪許久,才訝然道:“對。從那日起,我已察覺情狀有異,似乎他總暗中尋我的不是。今日,我不過是傳話時錯傳了來人的姓氏,他便以偎慵墮懶,懈怠失職,以致延誤政事的罪名將我充發。現在想來,我著實悔恨啊!”


    英蓮見他一副潸然欲泣的模樣,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徐徐道:“事已至此,林大哥你也看開些吧。隻那賈大人說了,限你們十日之內搬離金陵城。現下,你如何打算?”


    林六到底沒忍住,還是滾下兩顆淚滴,泣道:“我昨夜已想過,過幾日便帶你嫂子迴姑蘇去,到時再想法子謀一條生路。隻眼下你嫂子身子重,如今又驚了胎,我隻怕這一路顛簸,萬一要是……”


    說及此,他不禁喉頭哽咽,再難吐出一個字來,隻捂住臉悲泣不止。


    英蓮心下悲憫,卻也無可奈何,不料這時卻聽曹嬤嬤從背後上前了一步,看向英蓮道:“九姑娘,我這裏有一百兩銀票,是少爺囑咐我帶給林當家的。少爺說了,林家與您有恩,如今受難,我們本應多扶助些的,就由您交給林當家的吧。”


    屋內的杜氏與劉氏一聽,幾乎眼睛都瞪直了。


    英蓮頓了片刻,緩緩從她手中接過那銀票,胸內溫熱一片,正欲開口,卻聽林六落淚搖頭道:“萬萬使不得,此番馮少爺救我出來,已是天大的恩德了,我怎能再要他的銀子呢?!”


    “林大哥,你就拿著吧。”英蓮將銀票放在榻前,徐徐道,“嫂子待產在即,你們如今又要離鄉背井,用錢的地方隻多不少。有了這些銀子,到時也可置些房屋田地安生,好叫嫂子順利生產啊。”


    林六聞言,也不再推拒,強撐著身子在榻上磕了好幾個頭,千恩萬謝著接了。


    幾日後,便有林劉氏的弟弟劉康進馮府傳了話來,說林六已攜了媳婦啟程去姑蘇了。


    彼時,馮淵正在書房教英蓮寫字,英蓮聞了訊,隻深深看了馮淵一眼,唇邊蕩出一個千嬌百媚的笑來,燦若三月春桃,馮淵看得心弦一震,揮筆在紙上寫下: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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