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馮府的時候,馮母已帶了一屋子人在門外等著。幸得今日堂上的事兒她還不知,不然此刻恐怕早已心急如焚了。


    一行人自是下馬拜過,徐光因出門許久,也甚是掛念家中,此時又帶了妙兒迴來,更想要早些迴去,便隻說了幾句話便告辭,兩個師弟兼鏢師自然也跟了他迴去。


    馮淵等人進了府,又讓海棠給馮母磕了頭,從此名正言順給英蓮做了丫鬟,住進了原來春梅的房裏。而馮母因喜愛英蓮,此番又是一月未見,自是想念得很,當夜還叫了她與自己一道睡在了大床上。


    是夜,簾卷微風,馮府書房裏燭火搖曳。


    馮淵翻著上個月的賬簿,眉頭幾乎皺成了川字:“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曹福滿臉愁容,在他麵前憤憤道:“少爺,您不知道,您出門以後沒幾天,便有許多藥商給我們的藥鋪斷了貨。我也曾帶了夥計四處周旋盤問,才知道竟是城東的薛家搗的鬼。他們仗著自己皇商的身份,四處威逼利誘那些藥商,收走了供給我們的全部藥材。如今田莊上隻能供些日常的,其他的都日益短缺,再不找新貨源怕是不行了!”


    馮淵凝眉頓了片刻,道:“所有與馮氏往來的藥商全都斷貨了?”


    曹福搖頭道:“那倒不是。安徽的陸家是個重信用的,上個月剛送來了一批上等陳皮,還有不久前才談成的那個福建的杜老板,也沒有毀約。隻遠水解不了近渴,憑這一兩處也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啊。”


    馮淵了然,歎道:“也不盡是壞事。利前見人心,到底還讓我見到那麽幾個有風骨的人。”


    曹福惆悵道:“少爺倒是心寬,竟一點也不急鋪子裏的事兒。”


    馮淵笑笑:“急又有何用,雖我開著藥鋪,卻隻會經商,不會種藥。不過這次的事兒倒給了我一個教訓,與其與那些藥商打交道,等著隨時被坑,不如擴大田莊,找個懂行的,多種些藥材為好。隻這個人,倒著實不好找。”


    曹福心下微動,忙道:“少爺,我知道有個人可行。”


    馮淵仰頭:“哦?是誰?”


    曹福道:“我舊時與王大夫閑談,曾無意聽他說起,他在揚州有一故交,乃是他昔日同門師弟。那人是個藥癡,學成後本有機會與王大夫一同晉升禦醫,卻毅然辭了,隻身走南闖北,誓要尋遍天下名藥。如今數十年過去,他就隱居在揚州落木山下,以種藥田為生。少爺可試著去揚州請他一請,若是真將他請迴來,定會對我們大有助益。”


    馮淵奇道:“癡者,情也。那先生一生鍾情於藥草,也算是個高人了。隻他是王禦醫舊友,當日馮家請他進門時曾向他許過承諾,除了看病救人,絕不拿旁的事兒擾他半分。今兒卻要請他故友……”


    曹福急道:“想當初他隻不過是個戴罪禦醫,若沒有少爺收留救治,恐怕早死在那些惡毒官差手裏了。如今馮家有難,勞煩他一次也算不得什麽啊!”


    馮淵伸出一隻手打斷他,道:“罷了,食言而肥終究不好。王禦醫曾是禦醫院泰鬥,能有幸請到他來鋪子裏坐鎮,已是馮府幾世的造化。況這些年我不在家中,我父母也多虧有他照料,才得保康健許多年。談及恩德,隻怕我們欠他更多。此事再議罷。”


    曹福無奈應了,又道:“可鋪子裏正缺藥呢,少不得要四處奔波聯係新藥商的。少爺才剛迴來,眼看就是八月十五,難道還要出遠門,夫人知道了豈不要傷心了?”


    馮府的人都知道,自從馮老爺去世後,馮淵便曾跪在馮母跟前立下重誓,此生伴其左右,決不再遠遊。這次因為歐陽越的事離家一月,已經叫馮母很不安心了,如何還能再出去?


    馮淵自然也明白,沉吟許久,淡然道:“無事,左右不過少做些生意罷了。先拿田莊的存貨供著,實在不夠了,便囑咐病人換別處抓藥吧。等過些時候,我再慢慢尋好的藥商。”


    曹福也不敢再言語,隻默默點了頭。


    彼時夜風更緊了,吹得燭火狠晃了晃,書房門口一個穿著灰袍的人影轉了身,悄然隱在了無邊夜色裏。


    *


    薛府。


    薛姨媽坐在矮榻上,想著喝得爛醉如泥被抬迴家的薛蟠,心下又驚又氣,眼中忍不住掉下兩行熱淚來:“這個天殺的孽障,就沒有一日能讓我省心的。”


    “媽媽,事已至此,您傷心也無益。”薛寶釵忙掏出手帕子,小心替薛姨媽拭淚,“不如好好想個應對的法子要緊。”


    薛姨媽哀歎道:“還能有什麽法子?如今我竟也不明白了,明明那些從神京迴來的探子都說了,那旭國公根本就沒有什麽三公子,連你舅父、姨爹也都說了,從沒有聽說過慕耀這個人,怎麽他還敢在堂上那般放肆,還好巧不巧招來了一道聖旨……”


    薛寶釵忙道:“您也不要想太多,或許一切隻是巧合罷了。你想,那金祖元原本就犯了事被告發,查辦也是遲早的事兒,我們雖許了替他作保,可那不過是我教哥哥哄他的,向京裏遞去的信壓根就沒有送出去。想來是他官運已盡,被革職也是無可厚非的。”


    “可我總覺得那慕耀邪乎的很,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凡人。”薛姨媽滿臉疑惑,“還有什麽馮淵、徐光,原本不搭界的人怎麽就湊到一塊兒了呢?還是什麽師兄弟,叫那幫小廝查了幾個月怎麽也查不出什麽門道,真是白養他們了!”


    薛寶釵歎了一口氣,道:“天下能人異士何其之多,哪裏能都查出來?隻偏偏哥哥非要招惹他們,如今竟叫薛家進退兩難了。”


    薛姨媽想了想,搖頭不迭,口中直喊著:“不行不行,趕緊收拾東西,明日我們便離開金陵往神京去,斷不能再留在這裏了。若那不懂事的孽障再生出什麽事兒來,竟是要我的命呢!”


    “也好,眼看姨媽那頭也催得緊,早些去總是好的。”薛寶釵點頭道,隻俄頃臉上又現出難色,“隻哥哥自從挨了打,早積了滿腔的怨恨,如今又知道那慕耀不是甚三公子,更是心心念念要報仇雪恥,哪裏肯輕易就跟我們去呢?”


    薛姨媽麵色一頓,眼裏掠過一絲無奈,道:“縱然不肯也不能依他的,這陣子因他養傷已耽誤了許多功夫,也沒能叫你好好備選。眼看待選之期所剩無多,哪裏還能由他折騰?便是捆,我也要將他捆入京裏去的。”


    薛寶釵盈盈一笑,朝薛姨媽溫聲道:“哪裏用得著捆呢?若媽媽真決心要走,我們便趁這幾日好生準備了,也莫要讓哥哥知道,隻哄著他將這邊未盡的生意都了結了。之後選個吉日啟程,出發前我們叫人撿些蒙汗藥迴來,偷偷灑在茶裏,到時您哄哥哥喝下,趁他沒了知覺便將他抬進轎子裏,等他醒來我們已上了船,縱然鬧起來也是無用的。”


    “我的兒,虧得媽有你這心肝寶貝啊。”薛姨媽聞言,忍不住一把將薛寶釵摟進了懷裏,且樂且傷,“如若你哥哥有你的一半,我也不用這般傷神了!”


    薛寶釵忙道:“媽媽又來了,哥哥尚未及冠呢,便是不懂事些也饒得的。日後進了京都,舅父、姨爹還能幫媽媽管教管教,定會慢慢好起來的。”


    “但願如此吧。”薛姨媽徐徐點頭,又想起蒙汗藥的事兒,心內不禁又生出了些疑惑,怔怔看了寶釵片刻,道,“兒啊,你自小在閨閣中長大,怎會知道蒙汗藥那種不入流市井玩意兒?”


    薛寶釵淺笑道:“媽媽忘了我是個識字的,從小也在父兄書房看了許多市井雜書,這些東西早已見怪不怪。再說,這些玩意兒,就是那戲文裏也不知見過多少迴了,我素來愛看戲,怎會不知?”


    薛姨媽恍然,又忍不住叮囑道:“記得小時候你父親叔伯知道你們幾個小姐妹看那些閑書,都生了大氣,將那些書扔的扔,燒得燒,都毀盡了。想來那些書終歸是女孩家不該看的,日後你可注意些,莫要哪日失了言,叫人誤會了你品性,就不好了。”


    “媽媽放心,我自有分寸的。”薛寶釵點頭,又見窗外夜色已晚,忙道,“夜已深了,我扶您上床歇息吧。”


    薛姨媽看了一眼案上的西洋自鳴鍾,才發覺竟已是午夜,腦中又想起薛蟠來,自然又傷感了一迴:“你哥哥喝得那般爛醉,恐半夜定要起吐的,你且扶我去看他一迴再睡吧。”


    薛寶釵自然應了,扶了她出了房門。


    明月高照,淡淡在院中的青石路鋪上一層銀輝,好似清淺水光。牆邊幾株竹子疏影橫斜。


    一旁薛姨媽母女二人攙扶而過,背影婆娑,夜風過處,竹葉翻動,聽起來竟像嚶嚶哭泣,且悲且涼,久久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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