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自從海生牢裏出來,珊珊就不去網廠補網。海生說給他掉臉。珊珊和晨晨住到阿狗家後,開銷又大了不少。她後悔辭了這份工作。

    阿狗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漁船可去做雇工,隻能到海邊礁叢處鏟些淡菜,拾些螺、簇,由珊珊到農貿市場出賣後,以維持全家生計。

    珊珊心中不安,幾次打電話催海生快去辦離婚手續,想從中把財產分割了,能補貼阿狗家的費用。但每次海生都是吱吱語語的不答應。珊珊知道看來隻能是通過法院起訴解決這個事了。她想等阿良哥做了五七齋飯以後,再請人幫忙寫起訴書。

    阿狗覺得不出海捕魚,收入總歸有限。他化了三千元錢買來了一隻舢板船,準備再雇個人,出海做推緝作業。但是這樣的人雇不到,要價很高。

    “阿狗,姐和你一起去。”珊珊知道後說。

    “不行的。珊珊姐,出海很苦的。”阿狗說:“你受不了的,你是女的。你的手是拿畫筆的,最多織織網了。”

    “沒事,姐懂馬達,就替你管機器好了。”珊珊說:“先試試看。你不會怕女人上船不吉利吧?”

    “那倒不是。”阿狗說:“就怕太苦了。”

    “我不怕。”珊珊說:“阿狗,我們去試試。人家夫妻二人在近海放蟹籠、漲網,都能幹。我做啥不能幹?”

    “要是阿良哥知道我同意你下海,非得把我罵死打死。”阿狗長歎了一聲。

    珊珊心一酸,但她忍住淚,避開阿良的話題說:“否則,你這船要白白買了。”

    “珊珊姐,這事千萬不能告訴我阿媽。”阿狗說:“她知道的話,是絕對不會讓你下海的。”

    “好。”珊珊高興地說:“明天早晨,我在阿良哥家門口等你。”

    第二天清晨,阿狗看到珊珊把自己的頭發包得嚴嚴實實,看上去象個假小子,不由得笑了:“珊珊姐,你看上去象個夥將囝了。”

    珊珊說:“村裏人肯定不會想到我下海去了。我們快走,不要讓人家看到。否則讓人笑話我們。”

    二人說著,很快來到泥塗,坐上小舢板。

    這是一種很簡陋的船隻,隻在船頭裝了一匹十二馬力的發動機,船身的漆有些剝落,隻有船眼睛還是黑得分明。阿狗發動機器,捏住舵把,小舢板象一輛陸上的手扶拖拉機,突突叫著,朝海裏駛去。

    船開了大約二十分鍾,來到一個無人的小島旁邊。海麵雖然風平浪靜,但船小,機器一停下來,船就晃動起來。珊珊原來就有點暈,這時再也控製不住,嘔吐起來。

    “珊珊姐,你要是吃不消,我們迴去。”阿狗看珊珊吐得臉色雪白,擔心地從船尾走過來。他剛剛把推緝網放下去。

    推緝網是用二根竹杆固定而成的。人離開竹杆,潮流就要把網具和竹杆都帶下去。珊珊有點急:“阿狗,你管住網,不要管我。”

    阿狗沒辦法,隻得重新迴去,抓緊要滑向海裏的竹杆。

    珊珊怕自己支撐不住,隻得把身子整個壓在舵把上,同時,配合阿狗把船的方向固定住,防止潮流把網具帶走。

    第一網上來是空的,第二網上來是幾條小雜魚。半天下來,所獲得的海貨並不多。阿狗算了算除掉柴油錢,可能所得不會太多。

    “珊珊姐,近洋的魚是越來越難捕了。以前,我們小時候,在泥塗裏也能拾這麽多。”阿狗在駕船迴來時說:“所以,我們大船一去就要去二十多小時遠的地方。”

    珊珊卻很高興,她雖然有些暈,但比起初要好了不少。她指了指船艙中的魚蝦說:“不錯了,我們第一天出來就有這麽多。明天,我們再來。”

    小舢板重迴泥塗,阿狗係好船纜繩,把船艙裏的魚放進桶裏,遞給已跳上船的珊珊。

    “珊珊,你在做啥?”忽然,海生出現在他倆的麵前。

    從泥塗到村裏,必經船廠。海生肯定是看見珊珊,從廠裏走過來的。

    桶有些重,珊珊接過後放在地上。阿狗跳上岸,陰著臉對海生說:“你要做什麽?”

    “不關你的事。”海生皺了皺眉,轉頭對珊珊說:“你不是要離婚嗎,我們商量一下如何辦手續。”

    珊珊咬了咬嘴,對阿狗說:“你先迴吧。”

    “你對珊珊姐不客氣,不要管我的手重。”阿狗死死地盯了一眼海生,走了。

    “珊珊,你還是迴家吧。”海生看了一眼泥塗上隨風飄蕩的蒹葭花。蒹葭的葉子已經開始發黃,花絮由白色轉為咖啡色了。

    “你不要再說這個了。”珊珊扭過頭:“你說是協議還是上法院?”

    “珊珊,你不覺得你這樣生活很荒唐嗎?”海生說:“你不知你的臉色有多難看,你居然會下海去。”

    “你不要管我。”珊珊說:“我再問你一次是協議還是法院?”

    “你……?”海生指著她。

    珊珊快步走了。

    (六十三)

    海生不肯協議離婚,珊珊隻得上訴至東山縣人民法院。

    那天,民事庭內部審判。珊珊作為原告在起訴狀中要求解除與海生的婚姻關係,理由是海生已有外遇,雙方感情破裂,同時鑒於海生不忠行為已傷害女方,在共有財產依法公平分割的同時,要求賠償精神損失。

    海生作為被告出庭,他稱自己仍然愛著妻子,並幾次動員妻子迴家。他的律師稱被告並無不軌行為,原告所稱已有外遇,無法證明,相反原告移情別戀,早就和同村於阿良有不清不白關係,導致於阿良妻子憤然出走,至今未歸,海生律師向法官出示了他所收集的證言。

    海生的律師發言後,海生露出一絲微笑,瞟了一眼珊珊。珊珊沒想到海生的律師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她求援的目光望了自己的律師一眼。

    “剛才被告律師的辯護是荒唐的。於阿良妻子出走,並不能等同原告就和於阿良有不正當的關係,被告律師出示的證人證言隻是證實了於阿良妻子出走這一事實,但不能證實於阿良和我的原告有不正當關係。根據我們的證人證言,張海生和一個小妮的女人則有不正當的關係。我請求法官傳證人證言。”

    法官下令傳原告的證人。第一個進來的是海上花園客房部的服務員。她證實親眼看見張海生和小妮晚上進了房間,第二天清晨才出來。

    “在同一個房間不能證實就有不正當關係。”被告律師辯稱。

    下麵旁聽的都發出一陣轟笑。

    “肅靜。”法官也忍俊不禁,敲了一下:“傳第二個證人。”

    第二個證人是阿狗。阿狗有點緊張。他在按照法官的要求聲明自己不作偽證後,詳細講述了那夜小妮在海生家、珊珊昏倒的經過。

    “我們做了些什麽,你看見了?”張海生惡狠狠地盯著阿狗。

    “你們做了些什麽,你們自己知道。”阿狗理直氣壯,並不膽怯。

    “張海生,你這麽這樣無恥。”珊珊忍不住痛罵道。

    “肅靜。肅靜。”法官大聲叫道。

    最後,法官在聽取了原告、被告律師的辯護後,作出如下判決:一、 因雙方感情不合,準予原告提出的和被告的離婚請求。

    二、 不支持原告提出的要求賠償精神損失的要求。

    三、 雙方共有財產按現有動產和不動產平均分割。

    四、 如對本判決不服,可在十五日上訴中級人民法院。

    法院的判決基本達到了珊珊要求離婚的目的,但海生不甘心一半財產落到珊珊手裏,向中級法院提起訴訟。中級法院經過審理,最終駁迴張海生的上訴,維持縣法院的原判。

    珊珊收到中級法院的終審裁定書,正是阿良遇難百日祭日。

    翠珠說好從上海迴來,就來帶晨晨的,但一直沒出現過。反而,在阿良遇難百日祭日那天,村裏收到了縣法院關於解除於阿良與翠珠婚姻關係的判決書。明龍調離漁都鄉後,鄉黨委在村民民主推舉下,批準王指揮任魚盆嶴漁業公司經理。王指揮到阿良家辦阿良遇難百日祭日時,把這事告訴了珊珊和阿狗他們。

    “有沒有提撫養晨晨的事?”珊珊問。

    “翠珠附了幾句話,她說會來帶孩子的。房子她也不要,都放在晨晨的名下。叫我們先帶帶晨晨。我看是她不要晨晨了。”王指揮說。

    “也不管她要不要了。”珊珊抬起頭說:“晨晨,我帶了。我帶他一輩子。”

    “孩子。”王指揮語重心長地說:“你還年輕,什麽時候你帶不了,你告訴公司。這事黃副縣長也專門打電話告訴過我,一定要照顧好晨晨。”

    “師傅,你放心。”珊珊抿了抿嘴,堅定說:“晨晨就是我兒子。”

    為阿良辦百日齋飯的客人、鄉親吃好晚飯都迴家了。阿狗媽帶著晨晨也走了。珊珊和阿狗把阿良家收拾幹部後,阿狗叫珊珊早點迴去,明天還要出海。

    珊珊在要離開阿良家時,抬頭看見了掛在客堂的阿良的黑白肖像畫。阿良的眼神充滿憂愁,好象有滿腹心事。珊珊突然湧出想和阿良哥說說話的念頭。她徑直朝阿良的墓地走去。

    夜早已全黑了。珊珊站在阿良的墓碑旁。墳頭的土已經有些灰了,生出了一些雜草。在微風下輕輕地低吟著。一輪圓月已從海麵升起,月光好象是從海麵那頭飄浮過來的,有些濕濕的霧氣。遠處的潮聲很迷茫卻很透明。

    阿良哥,我來看你來了。我和海生離婚了。你為我喝的酒全白喝了。珊珊的淚流了下來。你不要勸我。我自己要求離的。海生還想要我和他複婚。我執意不肯。過不下去了。真過不下去了。我真悔選擇了他。可是你那時在幹什麽。我以為你隻有你的船、你的海,我真的不知道你還有我。當我知道時,你就隻能替我喝酒了,你喝了那麽多的酒。

    阿良哥,我知道你不喜歡翠珠,可你是不會離開翠珠的。你不是象海生這樣的男人。你有船你有海。隻是現在翠珠也離開了你。她今天寄來了解除你和他婚姻關係的判決書。你是不是很難過?你是不是怕晨晨沒人管?你放心,我會來看你。我會照顧你。我會帶好晨晨。我會教晨晨畫漁民畫。將他畫的漁民畫燒在他的墓前。我一定不會教他畫大鯊魚的牙齒,你放心。阿良哥,你的眼裏有很多很多的水,是海水,是淚水?你不要憂愁,你放心,有我在。

    “阿良哥,你聽見我的話嗎?你聽見了嗎?你說你說。”珊珊發出低低的聲音。

    一陣風過後,斷續的低沉的帶有顫抖的話音清晰地衝擊著珊珊的耳膜:“珊珊,我聽見了。我聽見了。”

    珊珊急速地轉過身。阿良真切地站在她的身旁。

    (六十四)

    當阿狗他們跳船逃生時,阿良還在駕駛艙裏。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剛打的船就這樣沉沒。可是憑著多年的經驗,知道這船是無法控製了。必須叫阿狗他們快逃。現在正是黎明時分,雖然天已亮了,但能見度不好,來往的船隻也少。

    阿良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用打火機點燃衣服,然後他點燃駕駛艙裏一切可以點燃的東西。他要讓路過的船隻看到快要沉沒的船,看到落水的阿狗他們。海水洶湧湧進艙裏來,船已完全進水了。海水在他臉上衝抓著。微弱的火光很快被海水撲滅了。

    阿良抓住了漂在艙裏的那袋蘋果。船並沒有沉沒,而是隨著潮流急速地往前方衝去。阿良從海水裏鑽出頭,他握住了駕駛舵。他看見不遠處是一坐荒礁,上麵正一明一滅亮著燈光。那是航標燈。阿良轉動舵,把船對準了荒礁。轟然一聲,船撞在礁石上。阿良在船快要撞上去的刹那,跳進了浪花中。

    冰冷的海水直往阿良的嗓子裏嗆。他的腿在礁石上碰撞了一下。一陣鑽心的痛差點讓他鬆開緊捏著的蘋果袋。他在浪頭即將打上來時,靈巧地把頭和腳縮了起來。當他從浪潮中鑽出來時,他看見自己快到礁石叢了。

    這時候是最危險的時刻,如果把握不好,輕則被浪頭重新帶迴海裏,重則隨著白花花的浪頭一道撞在灘橫頭裏,非死即傷,而且一旦受傷,基本上是躲不過第二波海浪的打擊。

    阿良在海浪再次打上來時,把身子埋得更低。幾乎是潛入了海底。在海浪在卷起他帶向前時,他猛地抓住海水下的礁石。尖利的石頭把他的手割破了,但他沒有鬆手,然後,他縱身往前一衝,聽憑浪頭把他往前帶去。就在這瞬間,他死死地攀住了露出海麵的礁石。這時他的左手還緊緊地捏著那袋蘋果。

    阿良終於爬上了礁石。他的右腿肚被礁石劃了一個大口子,左手的虎口血淋淋的,少了一塊肉。阿良筋疲力盡,呆在荒礁上,直喘粗氣。

    船已徹底沉沒了,連桅杆也看不見了。海麵上就是一些浮油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阿良絕望地哭了。他就是在牢獄裏都沒有這麽傷心地哭過。這隻凝聚著他父親生命、導致翠珠出走,也寄托著縣裏鄉裏村裏不少人希望的鋼質漁船一水都沒捕完就沒有了,讓他感到自己還不如不逃生到礁石上來,幹脆與船一起沉沒。

    哭了一會,他想站起來,看看四周,他要看到阿狗他們。但是站不起來,那條腿好象不再屬於他,一動就鑽心般地痛。

    阿良咬著牙,向燈礁的最高處爬去。每爬一步,汗珠就從他的頭上滴下來。我不能停止,我一定要爬上去。他手裏始終捏著那袋蘋果。但終於他支持不住,手一鬆,痛昏過去。這一昏迷讓阿良失去了讓搜救他的人發現的機會。

    阿良是被深夜的海風凍醒的。他睜開眼,天上滿天星鬥。礁上的燈塔就在他旁邊有規律地一閃一滅。他一下子反映不過來自己在何處,慢慢地才意識到自己的船沉沒了。阿狗呢。阿狗他們在啥地方。他們被人家救起了嗎。

    阿良繼續往礁上最高處處爬。他終於爬到了燈塔門口。這時腿上的疼痛不如白天那麽強烈。阿良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他和身猛烈地向燈塔門撞去。幸而門上的鎖已經被海風鏽蝕了,門哐當一聲開了。

    在燈塔中,阿良發現了一些舊報紙和紙箱。他摸了摸褲袋,居然還有一隻打火機。他掏出打火機,急忙打了起來,一下二下,第三下,打出了火花。這讓阿良忘記了疼痛和難過,他點燃了舊報紙,一股暖暖的感覺在四周彌漫。阿良這時開始盤點自己的所有東西:一件背心、一條長褲,一條棉毛褲,還有就是捏在手裏的一袋蘋果。

    阿良把蘋果全倒在地上。他數了數,總共五隻。他不借思索抓起一隻蘋果噬咬起來。他實在餓極了。但吃了半隻,他忽然把蘋果放了下來。他現在隻有五隻蘋果,如果一口氣全部吃光以後如何辦?他必須平均地吃這幾隻蘋果。第一天隻能吃半隻,就是連核也不能浪費。還有報紙和紙箱也不能一下子燒光。

    能不能獲救,什麽時候能獲救,都是未知數,他要作好長期打算的準備,甚至要作好迴不了家的準備。

    燈塔裏沒有了火光,隻有航標燈一閃一滅。阿良把紙箱拆開,鋪在地上,躺了下來。他實在太累,很快就睡了過去。但是他睡得並不踏實,他仍然在海水裏掙紮著,而旁邊是阿狗他們飄浮著的屍體,在屍體與屍體中間,不斷有一雙猙獰的眼睛出沒,眼瞳越來越大、越來越白。這是誰的眼睛?

    (六十五)

    阿良從惡夢中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他睜眼看見海麵出現奇異的景象。剛剛從海平麵湧出的太陽消失了。遠處的海空湧出被輕紗般的薄霧籠罩的一層層山巒、一坐坐翠峰,山徑蜿蜒曲折,就象家中通向後山崗的石級路,薄霧緩緩移向山腳,一艘艘漁船整齊地排在碼頭上,在縹緲中人來人往,若隱若現。阿良晃了晃頭,以為是自己的幻覺。這瞬間,海上恍生出矗立的牌樓,無數奇花碩大盛開,他在寺院中看到的寶幡在獵獵飄揚。最讓阿良吃驚的是倏忽間觀音娘娘一襲白衣,手持楊枝,自遠而近飄忽而來,悲憫地望著前方。

    阿良情不自禁跪在燈塔水泥地上,不斷地磕頭膜拜。當他抬起頭細看,眼前的景象複歸原樣,太陽已經從海麵鑽出,濕漉漉的,被海水洗得那麽紅豔,那麽純明。整個天空紅光閃耀,雲彩迷離,海麵則金波澄澄,無邊無際地伸向遠處。

    我一定要活下去。阿良站了起來。他的耳邊響起晨晨“阿爸捕魚去”的聲音,他的眼前晃動著珊珊、王指揮、阿狗他們焦慮的眼神。一種強烈求生的欲望在阿良心裏升騰。船沉了,但他從沉淪中逃上來了,他不能讓自己沉下去。他要活。要活著迴家。

    阿良拖著受傷的腿,在荒礁上搜索一切可以食用的東西。他找到了礁石上的一汪淡水。這水已經發綠,而且被海水侵蝕,還有股鹹味,但他隻有四隻半蘋果了。這水是如此的珍貴。阿良隻是用手掬起,嚐了少許,他不敢將水一下子喝光。當他看到礁石叢中生著的螺和簇,他笑了。這是多麽好的早餐。他拿了二塊石頭,站到齊腰深的海水中,用力砸破簇殼,湊近後吮吸。一股腥味讓他一陣惡心,但他還是咽了下去。

    為了節省體力,阿良除了尋找食物,大部分時間躺在燈塔裏,隻是在看見船的影子時,他才拿出撕下的褲筒,在礁石的最高處,一邊揮著褲筒,一邊高喊。但是每次他都隻能失望地看著路過的船隻過去。這礁石實在太小眼,人在礁上更小。而且這裏還是暗礁叢生的海域,一般船隻是不敢靠得太近的。

    阿良在燈塔的水泥地上,已用石塊劃了四道。四天過去了,還是沒能把船叫到這裏來。他的腿已經化膿了,手也青腫。為了防止得破傷風,他就每天用海水洗一洗。第七天,他已把四隻蘋果吃完了。隻剩下最後一隻蘋果。他無論如何不敢再吃了。每當吃蘋果時,他就想起珊珊,要不是珊珊這袋蘋果,可能他現在已死了也說不定。他不知道珊珊過得好不好。珊珊懷疑海生在船上搞了名堂,他現在也這麽懷疑。但是他沒有任何證據。船好象是在和暗礁碰撞後進水的。如果說海生搞的,隻有二種可能,一種是電焊質量不行,一種是鋼板質量不行。可自己一直在船廠管著的。他就擔心珊珊和海生會吵,不知他們會吵成什麽樣子。

    第八天,阿良開始吃礁石中的青草。胃陣陣抽搐,但他逼著自己強迫咽下去。他也想吃唯一的一隻蘋果。最終隻是嗅了嗅,放下了。蘋果的皮已經有些皺。阿良擔心它會爛。令他高興的是,這天他在礁石叢中找到了三隻小蟹,他小心冀冀地吃著小蟹,感覺以前吃過的所有魚蟹,都沒有現在這樣味道鮮美。

    他吃完小蟹,又看見了駛來的船隻,他向礁石外的海麵走去,張開嘴叫喊,但他的喉嚨已經嘶啞,什麽聲音都沒有了。船從阿良的眼皮下越駛越遠,他絕望地哭了。現在他想起來了,每次在惡夢中出現的眼睛,其實就是殘酷命運的眼睛,死神的眼睛,他可能再也避不開了。

    海水正向他襲來。他不願動,他想讓海水就這樣把他衝走。但是在海水辟頭蓋腦打來的瞬間,阿良看見了珊珊央求的眼神,那種憂鬱透明的眼神。珊珊不讓他死。阿良清醒了。他別無選擇。不能選擇死,就隻能選擇生。

    阿良從海水裏爬了上來。他感覺自己好象又一次從死神手中逃了出來。他渾身無力,慢慢地往上爬,一直爬到燈塔裏。他在小便時發現尿中帶血,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亂動了。必須把體力保持住。

    第十天上午,阿良從昏睡中醒來。他已經不會走了。他瞪著眼,望著海麵。終於一艘漁輪駛了過來。這艘漁輪外形有點古怪,而且似乎對這裏的航道也不很熟悉,離礁特別近。阿良一陣狂喜。他爬出燈塔,拚命揮動褲筒。這褲筒對他來說就是希望,就是生命。

    漁輪上的人看見了燈塔,看見了一個光著身子的人在揮著一塊東西。他們把船慢慢地向礁石叢靠了過來。

    阿良聽見船上的人在大聲叫喚。這一刻,他感到這船上的人都是觀音娘娘。

    (六十六)

    阿良看清了來救他的漁輪船頭寫著“茂昌號”三個字,那是台灣的漁輪。

    “於船長,前麵燈塔上好象有麵旗子在搖。”站在駕駛台上的大副說:“靠上去嗎?”

    “靠上去。”被稱為於船長的是個矮胖的中年人。他剛從船長休息室過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屠浮。”

    “船長,這裏暗礁叢生,潮流急,船難靠上去。”大副是大陸人,對這一帶海域情況比較了解,但駕船技術一般,他怕出事。

    於船長有點不高興,陰著臉罵道:“我出了這麽高的錢,雇了你們這種飯桶。走開,我自己來。”

    於船長自己試了一下,也覺得沒把握,就吩咐大付:“你帶幾個人,放救生艇下去。一定要把那人救上來。”

    這時,阿良因為有人來救他,意誌開始鬆懈,他再也支撐不住,昏迷過去。

    “於船長,他已昏過去了,救不救?”大付他們駕著救生艇靠上礁石,看到一臉蠟黃、眼睛緊閉的阿良吃不準如何辦。

    於船長已走到船頭。不要救上一個死人,那可麻煩了。他們還要到北太平洋釣魷魚去。他猶豫了一會說:“心還有沒有在跳?在跳的話救上來。”

    大付摸了摸阿良的胸部,在很好地跳著,他就和下來的幾個人把阿良抬進救世主生艇,迴到漁輪。

    “他是累的。休息幾天就會好的。”於船長把阿良安排到二付鋪位。二付生病這次沒有出海。

    “給他擦拭一下。”於船長在出去前說:“醒來叫我。”

    阿良是在第二天才醒來的。“餓餓餓……”他微弱地呻吟道。

    守在他船邊的船員高興地叫喊起來:“於船長,他醒過來了。”

    於船長聽到叫聲,急忙從船長室出來:“快喂他飲料。”

    阿良睜開眼,眼前有好幾張臉。有一股甜甜的東西流進他的嘴裏,他很快咽了下去。

    “你是哪裏人?”於船長在問。

    “東山人。”阿良虛弱地答道,伸出手奪過飲料就喝。他實在餓壞了。

    “啊,那我們還是老鄉。我老家也在東山。”於船長大聲嚷了起來。

    “東山哪鄉?”

    “漁都。”

    “哪村?”

    “魚盆嶴。”

    “你姓於?”

    “是。”阿良吃驚了。竟然這台灣人知道他的姓。

    “我老家也在魚盆嶴。我們是自己人了。”於船長抓住阿良的手。

    阿良這時想起父親說的爺爺買的那條小船是從當時要逃到台灣的本家財主買的。他們這個村裏姓於的本姓人,隻有這家逃到台灣去了。

    “我爺爺還向你家賣過船的。”阿良也握住於船長的手:“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太高興了。”於船長說:“你吃點東西,再休息。等你有氣力了,我們再聊。”

    阿良掙掙紮著下來,跪倒在於船長麵前,連連叩頭。

    “不要。不要。”於船長慌著把阿良扶到床位:“你休息。你休息。”

    阿良實在太累了,又睡了過去。

    這覺讓他睡得很沉。等他醒來,感到浪特別的大。漁輪好象在旋轉。自從出海以來,阿良還沒碰到過這麽大的浪,這浪和台風的浪不同。台風浪頭是鋪天蓋地,會在頭頂炸響,而這浪是從四麵八方擠壓船,好象要把船擠成一塊鐵。船艙裏不斷傳出一陣陣嘔吐聲。阿良有點驚奇,他覺得力氣恢複不少,起床走了出去。

    阿良來到駕駛台。於船長正在親自駕駛。

    “你醒了。好點了嗎?”於船長問。

    阿良感激地說:“好多了。”

    “這些人真沒用。”於船長說“都在吐了,害得我也要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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