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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這是北宋隱士林逋的《山園小梅》。


    我最愛的,是其中那一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疏影。暗香。幾枝橫斜,朗朗有致。黃昏的窗欞揭開,窗外梅枝篩月影,依稀掩映。梅,就似那林下美人,就著水月,與山抒懷,與風含情。如此微吟相狎,無歌亦癡,無酒亦醉。


    好似有此一句,這千百年間裏寫梅的句子,皆可忽略不計。


    林逋的梅,是開在山園裏的。於是便遠離了塵囂,開得愈加的清淺,愈加的斷魂,愈加的如禪如道……開得遁了世。


    像它們的主人。


    關於林逋,有一個“梅妻鶴子”的傳說。


    相傳林逋先生在幼時即刻苦好學,成年後通曉經史百家。但他性情孤高,喜好恬淡,勿趨榮利。宋真宗聞其名,賜粟帛,並詔告府縣存恤之。林逋雖感激,卻不以此驕人。時常有人勸其出仕,均被婉言謝絕。並自謂:吾誌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隻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


    山水,即是他的富貴,他的絕色,他的清風明月不須買。


    早年間,林逋泛舟五湖,漫遊江淮之間,中年後隱居杭州西湖,結廬於孤山,而是餘年足不及城市,並不仕不娶,布衣終身。在孤山上,他廣植梅樹,畜養仙鶴,視梅為妻。視鶴為子。林逋亦常棹舟出遊,來往於湖間諸寺,與高僧詩友談經唱和。若有客至,童子放鶴而飛。林逋則見鶴而歸。


    “纖釣時得小溪魚,飽臥花陰興有餘”,林逋用詩記載了他的隱逸生活。這樣的日子,在旁人看來,真是與仙人無異。


    據說與林逋寫詩唱和的閑雅之士中。就有範仲淹、梅堯臣,以及當朝丞相王隨、杭州郡守薛映等人。王隨與薛映更是敬重林逋為人,又極愛其詩作,時常去往孤山與之詩詞相酬,清談終日,並出俸銀,為之修建山宅。但林逋作詩從不留存,皆隨就隨棄。有人問他,“何不記錄下來以示後世呢?”他卻說,“我安於林壑之間。且不欲以詩圖其名,更何況是後世之事?”


    幸好得有心人竊記,才有三百餘首傳世。這首《山園小梅》,即是其中之一。


    亦有人言,林逋“梅妻鶴子”的真相,實際上並非全因其性情所致。


    林逋死後,宋室南渡,杭州便成了京畿之地。朝廷下令,在孤山上修建皇家寺廟,山上原有宅田皆完全遷出。卻獨留林逋墳墓。後世猜測,或因林逋之名,或因觸及風水,但這一點。已經無從深究。


    時光輾轉,南宋滅亡後,有盜墓賊掘開林逋墳墓,陪葬竟隻有一隻端硯和一枚玉簪。端硯乃是林逋生前自用之物,而那隻傳奇的玉簪呢?分明是女子飾物,又如此讓他生死相戀。會是何人所有,又有何種來曆?這不免給後人留下了一個難解的疑問。


    於是,便有人猜想,林逋在青年時就選擇歸隱的真正緣由。或許,在他的另一首看似是“閑情一賦”的小詞中,隱約吐露過他的心聲: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誰知離別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己平。


    《長相思》,相思長。他亦應有過一段離情絕戀的吧。以至讓他誓誌不娶,灰心仕途,用青山梅林間的雲水禪心,選擇與塵世,與仕途,與愛情的刻骨疏離,冰清傲雪。


    我在網上搜林逋的圖片。看到清人所繪的一卷《林逋攜鶴圖》,果有仙道之氣撲鼻而來。與我腦中猜想一拍即合。


    畫卷中。林逋坐在梅樹下,頭頂的梅,傲雪而開,姿態極盛。樹枝清瘦而遒勁,梅花吐蕊,那是來自梅樹骨頭裏的香。再看那林逋,一襲白衣單薄,側臥花香,握卷在手,手指骨節線條清雋。他與鶴對視,麵露溫和之意,甚是孤清,亦甚是滿足。那鶴,極為空靈,一雙瘦足,支在粼粼水泊裏,臨風照影,風姿清奇。迴望主人,眼神戀戀,細長如絲……


    林逋不僅善詩,還工行草。他的書法,瘦挺清勁又輕盈若飛,像他的詩作,孤峭浹澹,極具風節。黃庭堅稱之為“高勝絕人”,觀其字,有不藥而愈,不食而飽之功效。我在網上尋得一張,隔屏而看,依然有森遠壯麗的甘冽之意入心,如飛泉曲折破壁,鋒芒亦緩和,亦淩厲,隔著空氣與目光,溫柔地劈翠穿雲,紙上生香。


    又歎這珍奇之處,字、詩、人,都是一樣的幽獨,一樣的疏影橫斜。


    龔自珍在他的《病梅館記》中寫: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


    刪繁就簡,疏則闊,如留白之境,如梅之暗香在無尋處。可遇不可求。


    愈是難得,愈是難寫。寫這篇梅,我真是一陣心虛。


    李清照亦愛梅。而她填詞《孤雁兒》時,就已經寫道: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沈香煙斷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李清照寫這首詞時應是晚年。彼時的她家國不在,是惆悵客,是斷腸人。這詞裏,有掩不住的寒涼。縱然是梅花綻放的早春,亦有掩不住的秋暮之氣。


    是誰在吹《梅花三弄》,驚破了春心?


    《梅花三弄》又稱《三弄梅花》。《金瓶梅》中寫“三弄梅花”的曲子,是“端的有裂石流雲之響”,一曲三疊,高聲弄,低聲弄,遊聲弄。美得淒惶,亦美得撕裂。怎不驚煞心神?


    道人還了鴛鴦債,紙帳梅花醉夢閑。


    此情此境,折得一枝寄。亦無賞梅人。她與他,曾在梅樹下,共金尊,飲綠蟻,玉瘦香濃。憑欄翠簾低卷,沉醉明月玲瓏地。而如今,已經是人間天上不相逢。再也不能瑞腦金獸薰被暖,不能同倚玉樓共吹簫。風雨蕭蕭,笑我簌淚千行。隻餘明月照藤床,夜夜涼如水。


    隻餘零落,隻餘孤寂,隻餘疏離。


    是時,李清照眼前的梅花,儼然成了陪襯她寂寞如玉的意象。那一把悵悵的瘦骨。始終冰雪縈懷,在離離疏枝上,綻放著,淒然著……


    忽地想到,張岱描繪女子的那句:孤意在眉,深情在睫,解意在煙視媚行。


    那是一種蒼涼的媚,豔得令人憂傷。


    《紅樓夢》裏,有一迴是“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寫的是薛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一個丫環抱著一瓶從妙玉處乞來的紅梅。襯在她身後。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山坡上配上他的這個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麽?”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裏掛的仇十洲畫的《雙豔圖》。”


    仇十洲筆下的仕女,皆是神采飛動,精麗清逸,真是豔啊。


    人說此一迴,乃是曹公埋下的伏筆,暗示最後唯寶琴命運獨好。那大觀園裏的人世,全落了個茫茫大地真幹淨。


    知曉了結局,再迴頭來看這一章,望著那紅梅,隻覺紅得似血,美得刻骨,香如鋒利的刀,筆筆都是芳馥的冷意,豔麗的蒼涼。


    到了清代,顧貞觀給納蘭容若寄信,寫到江南梅,落筆便是:一片冷香惟有夢,十分清瘦更無詩。


    那樣的孤清冷媚,納蘭自是懂得。懂得美好到極處,便成了夢幻,成了可望不可得的風月,縱是語盡,也不能繪其神色。清冷到極致,便是心痛,便是無言。


    那年在嶽麓山腳看梅花。是個暖春,太陽出奇的好。山腳邊,溪流潺潺匯入小池。有風來,蕩漾春如線,花影動春枝。幾樹梅花,留下古意盎然的倒影。我圍著梅樹,表麵不動波瀾,心裏卻是起伏不已,久別重逢一樣的驚。聞那花香,像幻覺裹身,久久不肯褪去。


    那壽陽公主,曾是用怎樣的姿勢,臥在宮階上,讓風中的梅花落上她絲潤光滑的額頭?那千古妖嬈的梅花妝,驚豔了一頁曆史。


    不禁在樹下發了一個年代遠長的呆。


    想那隋代開皇年間,一個叫趙師雄的人遊曆羅浮山,在冬夜的客棧裏,夢見一位美麗脫俗的女子,渾身芳香襲人,言語溫柔至極,與他一起飲酒暢聊。又有一位綠衣童子,在一旁輕歌曼舞,極盡歡樂。後半夜,趙師雄在醉意中暈暈入睡。第二天,他在天將發亮時醒來,卻發現自己睡在一棵大梅花樹下,樹上有翠衣鳥兒正在歡唱。原來夢中女子就是梅花仙子,綠衣童子就是翠鳥,而這時,月光相照,星子橫斜,夢已消逝,獨餘趙師雄對著夜色,惆悵不已。


    這個故事亦是浪漫得有些幽清。


    人們喜歡這個故事,就如同喜歡梅花一樣。多年後,依舊能從許許多多的文人墨跡中,嗅出點前塵往事的旖旎端倪來:“一剪梅花萬樣嬌。斜插梅枝,略點眉梢。輕盈微笑舞低迴,何事尊前,拍手相招。夜漸寒深酒漸消。袖裏時聞玉釧敲。城頭誰恁促殘更,銀漏何如,且慢明朝……”


    風吹動。疏影。暗香。如此真實,觸手可及。


    茫茫山間,無雪可踏。坐在青石上,聞著花香,看橘子洲橫臥瀟湘,民居裏生起藍柴煙,心是悵然的,亦是疏闊的。


    花幽獨,人幽獨。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梅花,那就讓我在這世俗的人世裏,遙望著你,猜想著你吧。


    我隻是荊釵布裙,任憑在梅樹下臥老了歲月,依然等不到梅花仙子來遞個枕頭。亦不會有林逋的鶴鳴,喚他棹舟而歸;不會有三弄笛聲,驚破梅心我意;不會有一點花瓣,吻上額來。


    附:


    梅花花語:堅強和高雅。


    梅具四德:初生蕊為元,開花為亨,結子為利,成熟為貞。


    梅花五瓣,象征五福:一是快樂,二是幸福,三是長壽,四是順利,五是和平。(未完待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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