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間天空一片明亮。


    躲在地窖裏的人已經失去了時間概念,天色也不能再作為判斷標準。暴風雪肆虐時,太陽月亮和星辰全部不見蹤影,天空像被一床破被子捂了個嚴實,天光偶爾從不均勻的棉絮中透射出來。然而白色的冰晶又在到處飛舞,像無數麵細小的棱鏡,反射出任何一點光線,於是天地變成了一種發黴的灰色。


    置身其中就像被困在老電視裏,聲音扭曲成怪異的嗚咽,一張張麵孔打上灰暗的光,熒幕上滿是雪花點,配合著不請自來的異獸群眾演員們猙獰的麵孔,活脫脫一部五六十年代的b級恐怖片。引頸待戮的受害者們固定在驚懼絕望的表情上,然後,天亮了。


    和此前地窖塌陷的那種亮光不同,這次的光線無比幹脆利落,像雪亮的刀子斬斷汙泥。它毫不拖泥帶水地從天空直直落下,將宛若死者空間的灰霾劈個粉碎——不,應該說是它們,它們來得飛快去得飛快,以至於肉眼很難發現已經有十幾道光剛剛經過,隻有倒地的異獸屍體在說剛剛發生的事情沒有看上去那麽輕巧。


    反應最快的是冰狼群,最龐大的一隻低吼一聲,另一頭冰狼便飛跑起來,猛然躍向空中,血盆大口在最高點合攏。它的牙齒在飛行者腳下不到半米處咬合,發出響亮的哢噠聲,同時幾支冰箭不分先後地射出。風雪交加的環境增強了冰箭的力量,它們在空氣中閃動著異於金屬的寒光,刁鑽地指向敵人周身各處。冰淩氣勢如虹地衝向天空,接近最高點前卻像撞上了什麽東西,虎頭蛇尾地頹然墜地。


    剛開始沒人看清發生了什麽,眼睛尖的人似乎看見一道光。冰狼們一擊不中並未退走,暴風雪增強了它們的力量和膽量,讓它們不要錢似的傾倒冰矢。它們並不以力量見長,然而成群結隊行動時能讓年輕的大地熊落荒而逃。箭雨比雪花更密集,成片向天上的敵人撲去,恐怕鋼板都會在這種攻擊下淪為篩子吧。


    有人發出了恐懼的驚叫,箭雨的覆蓋麵積太大,完全能在擊殺目標後落下來,穿過地窖上的巨大裂口製造大堆死屍。村民們如夢初醒,向未塌陷的部分蜂擁躲去,這一下又傳來無數被推搡倒地的哭喊。然而在所有人都亂起來前,密密麻麻的冰矢已經消失。


    望著天空的人都看出了端倪,天上的來客腳下展開一張大網,它不是靜止的,無數道跳躍的雷電織就這張網絡,雀躍著將自投羅網的一切絞得粉碎。數不清的冰箭眨眼睛碎裂,聲音宛如一麵巨大的鏡子摔碎在地上。砰!沒能找到遮蔽物的人蒙上一頭白色,比雪片更細小的碎屑紛紛揚揚灑下來,居然還有幾分詩情畫意。


    “我討厭下雪,冷死了。”天上的聲音說,“我也討厭冰箭。上一個對我飛冰箭的人……”


    那個聲音消失在模糊的雜音中,或許因為她又升高了。所有人不由自主地伸直了脖子,努力望向天空中的影子。散亂地投向異獸群的雷電停了下來,剩下的異獸又開始變得躁動不已,抵擋不住這裏大量食物的誘惑。它們猶猶豫豫地冒險往地窖靠攏,隻是在這個時候,地窖裏的人忘了害怕它們。


    當別處的光消失的時候,唯一剩下的光芒無比顯眼。開始像螢火蟲,沒過多久就變成一團燭火,接著是遠方初升的旭日。它驅散了周圍的昏暗,於是人們發現,這輪太陽被人拿在手上。


    天上的少女手捧旭日,整個人被淺金色的光輝照亮。她仿佛站在舞台中間,被聚光燈打在身上,不過在這個不存在聚光燈的世界裏,看到這一幕的人無法想出這個比方。


    他們想到的是——


    神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有人不自覺地雙眼濕潤,不是出於驚恐悲傷,甚至不是喜極而泣,更像被極致美麗震撼心靈的感動。並非某個人姿容的美麗,這一幕的奇特美感淩駕於人類之上,唯有紅日東升、星河燦爛才能與之相比。絕望之中突然燃燒起了希望,人類天然恐懼著的黑暗中忽地有了光明,被種種負麵情緒充滿的心靈也被點亮。簡直,簡直像被救贖了。


    “太陽”在人們殷切的注視中墜落下去。


    地窖裏的人齊齊發出悲鳴,比剛才覺得自己要遇險時更甚,如同看見真正的太陽跌落。但圓形的燦爛光球並沒有摔碎,它慢悠悠地飄蕩下來,像一團溫柔無害的蒲公英。站在地上的唯二兩人(也是唯二還沒沉浸在神跡中的人)聽見空氣中傳來的嘶嘶聲,本能地後退幾步,一起跳迴地窖中。


    將軍和副官的直覺是對的,慢悠悠的光球在距離大地還有幾米時驟然提速,瞬間移動般衝進冰狼群裏。這群畜生毛發直豎,在致命的危險預感下向周圍逃竄……隻來得及做出逃竄的動作。


    隻有人頭大小的圓球在落地瞬間爆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它爆裂開的力量勝過任何一道閃電,沒準比它們加起來還可怕——落地時人們已經發現了它的真麵目,那不是火球,更不是玩具,而是一團糾結在一起的球狀閃電。這個橙紅色的小可愛一離開少女的雙手,就變成了一場脾氣可怕的災難,附近的十幾頭狼頓時屍骨無存,炸開的氣浪掀翻了幾十米內一切活物,稍遠處有幸留得全屍的生物也被高高拋起,狀似完好的軀體中已是一片肉糜。


    地窖上方的口子被撕得更大了,但是沒有東西從上麵掉下來。地上的一切都被撕成碎片,碎片再被打成粉末,在氣浪中被遠遠吹散。比起摧毀,或許用“清掃”這個詞更為恰當,美餐吸引來的蒼蠅被一掃而空,剛才密布著異獸的廢墟上空無一物,幹淨得像被擦洗過的桌麵。幸存的異獸四散而逃,但天上的少女沒打算放過它們。


    新的光點,在她手中出現了。


    仿佛在觀看默劇一般,細小的閃電聲與巨大的爆鳴都沒法進入旁觀者的耳朵,隻能看到繁星點點落地,無法想象的力量席卷大地。或許在□□之初,神也曾這樣手持日月吧。黑暗中的怪物四散而逃,神靈在天上投擲星辰,先民們在這樣的慈悲下幸存。不知何時人們已經跪了下來。


    她在將大地清理一新後降了下來,背上跳下一個女孩,在還算完好異獸屍體裏翻找起來。將軍吸了口氣,踉蹌著快步向她走去。


    簡停在這個被她驅逐卻拯救了他們的人麵前,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倒是對方瞥了她一眼,說:“莉迪亞!過來給她治一下。”


    簡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她的嘴巴開合了幾下,問:“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少女問。


    “為什麽要救我們?”將軍執拗地問。


    對方皺起了眉頭,似乎在為這個問題苦惱。


    “你們這裏很多異獸,我先處理掉了。我不來你們也快撐不住了吧?”她歪著頭想了想,說,“剛才在上麵看到你們的城那邊也有很多怪,好多已經衝進去了,我去那邊咯?”


    “你、你願意?”簡愕然道。願意救他們已經是意外之喜,這個已經和邊境軍撕破臉皮的少女居然願意去救援防線,簡直讓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對啊。”少女理所當然地迴答,“如果你願意。”


    簡顫抖著吐氣,一下單膝跪地,行了標準地騎士禮,說:“如果您願意救助提比斯防線,我簡.斯圖爾特發誓,成為安娜.蘇利文的侍從……”


    “不要。”


    將軍猛地抬頭,看到一張平靜無波的麵孔。被戲弄的屈辱啃噬著她的心,但簡知道自己已經不能期待更多,無論如何對方並沒有施以援手的義務。她抿著嘴慢慢站起來,想著接下來要如何減少防線的損失,安又開了口。


    “我有莉迪亞就好,你自己隨意唄。”少女隨口道,“我這就去防線那邊啦,不然去晚點我怕打都打完了。”


    “你要去救援?”簡被這三番五次的好消息壞消息弄昏了頭,難以置信地確認道。


    “對啊,剛才不是說了嘛。”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覺得這個問題很蠢。


    她等莉迪亞治療完簡,收拾完屍體,拿了幾顆晶核放進嘴裏,像是想起什麽一樣,一邊嚼一邊含糊地說:“非要說為什麽,大概因為我想,而且我能。”


    簡的臉刷地一片通紅。多麽單純的迴答啊,簡單到所有人的猜測都成了小人之心,而被針對者毫不在意地選擇寬恕。安娜.蘇利文或許是個怪人,但她的心靈卻強大高潔得讓人自慚形穢。簡的傷口不再疼痛,隻有強烈的羞愧感灼燒著內髒和麵皮,讓她久久望著升空遠去的那個背影,完全無法動彈。


    “將軍大人!”


    一名老者,也就是這個村子的村長顫巍巍跑了過來,“那名,那名……”他磕巴了半天沒想出如何稱唿,隻是滿懷敬畏地問:“祂是?”


    村長本身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用司鐸們指代神靈的名詞稱唿那名少女,心不在焉的將軍也沒有意識到。“安娜.蘇利文,神眷者,”她說,自嘲地笑了一聲,揚聲道:“也是你們嘴裏的血安娜!”


    這個消息在幸存者中極快地蔓延開,他們驚訝地張大嘴巴,然後以讓人吃驚的速度接受了這一事實。出乎將軍意料,他們臉上不見羞愧之色,反而露出了“原來如此”的表情,紛紛開始祈禱。


    那些毫無章法的祈禱和感謝會讓教士翻白眼,不過即使此時有教士跳出來說明這一點,也不會有人理他們。


    比起教士們口中索取供奉交換恩典的天主,一個不要求取悅也不會偏愛誰、不能用善惡定義、隨心所欲地殺戮和救贖的強大生靈,不是更像神明嗎?


    這些比起天主更敬畏自然的山民們,虔誠地這樣相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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