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 朱軍起來正洗臉,電話突然響了。他放下毛巾,趕忙去拿話筒:“喂,哪位?我是朱軍……什麽事在電話裏不能講……噢……我等你。”朱軍放下電話,若有所思地繼續洗臉刷牙。

    朱軍剛坐在沙發上,點上一支煙,敲門聲就響了。

    “進來。”

    公安局長李朝陽推門進來了。

    朱軍忙問道:“朝陽,有什麽事,在電話裏不能說,還要親自跑來?”

    李朝陽把帽子脫下來拿在手裏,聲音低沉地說道:“昨晚,梨樹鎮副鎮長白國棟出車禍碰死了。”

    朱軍大吃一驚:“什麽?”他拿煙的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念叨了一句:“昨天晚上,他還來過我這兒。怎麽可能?”

    李朝陽把帽子放在茶幾上,坐下來說:“這種突發事件誰說得準!”

    “梨樹鎮的班子剛有個眉目,他這個副鎮長卻沒了。”朱軍滿是惋惜。

    “大家都說他是個好人,副鎮長一當就是十幾年,全縣也就他一個,卻沒鬧過情緒。”李朝陽也表露出同情。

    “好了,說說情況吧!”

    “大概在晚上九點左右,在迴梨樹鎮的路上,他坐的昌河與拉沙子的東風相撞,當場死亡。司機受重傷被卡在駕駛室內,幸虧交警及時趕到,總算撿迴一條命。”李朝陽說著,看了朱軍一眼,“還有一件事,很棘手。據他妻子說,昨天下午他從信用社會計那裏借了五萬元錢,說是梨樹鎮改選,要進城來送禮。可出事現場卻沒有發現錢物,家人連夜報案,我馬上派人調查。據受傷的司機醒來反映,白國棟昨晚曾到你這裏來過。”

    朱軍迅速答道:“沒錯,他說要送我五萬元錢,是用報紙包著的。我把他罵了一頓,讓他拿迴去了。在我這裏也就待了十分鍾。不知他去沒去別處?”

    “據辦案人員講,司機說他一直跟著白國棟。白國棟從你那裏出來,唉聲歎氣的,再沒去別處。”

    朱軍搖搖頭:“這怎麽可能!”

    李朝陽往朱軍跟前湊了湊,說:“我聽了匯報,覺得這問題複雜了,想立即停止調查。可張華君不同意,執意繼續調查。我怕這事牽扯到你,馬上跑來向你匯報。你看,這事?”

    朱軍想了想:“身正不怕影子斜,該怎麽查還怎麽查。事情總會水落石出的。不然,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在沒有調查清楚之前,我看你還是要保持沉默,免得產生誤會。”

    朱軍說:“好,盡量秘密進行,一定要搞清楚。”

    為任用孫江濤的事,縣委常委在小會議室專門開了個會。會議在下午兩點開始,一直到下班時間仍沒有討論出一個結果。按照朱軍的吩咐,食堂為大家煮了麵條。既解決了屁股休息的問題,又解決了肚皮饑餓的問題。吃完飯,大家繼續迴到會議室開會,雙方仍是僵持不下。吳鬆林一開始,就明確反對。他反複強調自己的意見:“……這個人既沒有一點組織觀念,又缺乏領導才能,不僅狂妄自大,而且從不認錯。任用這種人,就等於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李桂明不同意:“哪個人沒有缺點呢?看一個人要一分為二,衡量一個幹部更要一分為二。不能光看缺點,忽略人家的優點。是不是缺乏領導才能這一點,可以從與他共事的同誌那裏得到真實的評價。如果說他領導的那個鎮經濟指標是全縣最低的,那就要問一問有多少個鄉鎮摻了水。說孫江濤自以為是,從不把領導放在眼裏,這也要從兩方麵來看,一是我們有些領導同誌習慣發號施令,二是有些同誌習慣拍腦袋辦事,今天是這樣,明天又改那樣,讓人無所適從。而下麵的一些同誌根本不考慮這些意見對不對,一味說好好好,對對對。至於他做不做,又做成什麽樣,並沒有誰去考察。而孫江濤不同,他覺得不對,就嚷嚷出來。他又沒有惡意?我看大多數情況下,還是從工作本身出發的,很難說是目無領導。平心而論,哪種人對工作更有利,大家心知肚明。可為什麽他受到批評呢?原因在於沒有人喜歡聽反對意見。就拿他把蓋辦公樓的錢用於修橋這件來說,有人說對,有人說錯。說對的是普通群眾,說壞的是幹部。而另一件事,他把小車賣了,給教師發工資,就受到了大家的廣泛稱讚。從聯係群眾有利工作這一點上,我支持孫江濤出山。”

    吳鬆林馬上接過來說:“李縣長說的不能說沒有道理,但我認為要把工作做好,首先大家要擰成一股繩,什麽能把大家連在一起?那就是思想統一,本來大家心都往一處想,勁都往一處使,一個人卻說這不行。難道大家都要停下來,聽他說三道四,工作就不幹了?作為領導,你是喜歡跟你想法一致的下屬,有了計劃馬上就能開展工作,還是喜歡跟你爭來爭去,十天半月也不能開展工作的下屬?我想答案一清二楚。這樣的人出出主意,搞搞調查研究還差不多,讓他幹事隻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果真的任用了孫江濤這種人,我們政府的形象,我們黨的威信還能保得住嗎?我先把話說到這裏,如果常委會作出決定任命他為鎮長,我服從組織決定。但我保留意見,誰堅持任用他,那麽出了問題,誰就應該負責。”

    朱軍看著這場麵火藥味越來越濃,有意緩和一下氣氛,他轉過臉對劉紅麗說:“劉部長,談談你的意見吧。”

    劉紅麗望了朱軍一眼,對他說:“我最好不發表意見。” 看樣子她是在有意迴避。

    周明金插言道:“孫江濤是個性格鮮明的人,他還年輕嘛,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很正常,不值得大驚小怪。我提醒大家注意一點,他畢竟在群眾中有較高的威信。別看他這兩年退出領導崗位,可孫莊鎮的百姓依然把他當鎮長看,見麵仍然叫他鎮長……”

    郭長剛說:“周書記的說法不是沒道理,但我覺得有一個硬性指標不能忽略,在他當鎮長這幾年,孫莊鎮的各項經濟指標,尤其老百姓的收入增長都是全縣最低的。”

    朱軍說:“我聽了各位的意見,覺得都有一定道理。我們在任用幹部上是不是也靈活點,不能按部就班,死搬硬套。但有一個標準不能變,就是他是否代表黨和廣大群眾的利益。孫江濤同誌的情況,我認為他雖然有自以為是的缺點,但他能和廣大百姓打成一片,能實事求是地為人民服務的工作作風,和不怕丟烏紗帽的精神都是非常可貴的。我們的幹部現在就缺乏這種實幹精神。焦裕祿同誌曾經說過,我們幹部不是人民的上司,我們都是人民的勤務員,必須和廣大群眾打成一片,同他們同甘共苦。因此,我認為孫江濤同誌是可以任用的,剛才吳縣長說了一句不客氣的話,我們幹部的任用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將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今天我表個態,任用孫江濤同誌是我提議的,如果出了什麽問題,我願意負責。爭論了這麽長時間,該說的話大家都說了,再說下去也都是些車軲轆話,沒有多大意義。不如這樣吧,既然形不成統一意見,咱們就舉手表決!”朱軍環顧一圈,沒有人說話,沉默,耐人尋味的沉默。這時,朱軍征求吳鬆林的意見:“鬆林,你看咱們是不是表決一下?”

    吳鬆林已是精疲力盡,朱軍的問題隻有是或否兩個答案。吳鬆林一時也沒有什麽好辦法,他遙遙頭,還是說了句連自己都不滿意的話:“那就表決好了。”

    常委會通過舉手的方式,以四比三通過了對孫江濤的任命。臨散會前,朱軍很嚴肅地說:“特殊時期,我們選擇一個有爭議的同誌來擔任一個老百姓關注上級更關注,矛盾衝突局麵混亂地方的領導工作,常委之間有分歧,我認為是正常的。另一方麵,下這樣一個決心也是不容易的,可以說是擔著風險的。這個風險主要由我來承擔,關起門來的分歧,我的意見是不要帶到工作中去,我們都是為了把工作做好。隻要大家都抱著這個想法,我們個人之間的不同意見,我看都可以統一起來。今天,就是一個例子,反對也好,同意也罷,我們都是為了選出一個能使梨樹鎮盡快擺脫困境的同誌。這個同誌以前是不是和一些同誌有衝突,從現在起,我們都要拋在一邊,過去的恩怨什麽的不要再提。我還是那句話,有意見不可怕,有分歧也不可怕,有派別思想或敵對想法才最可怕,互相拆台才最可怕。從今往後,大家互相之間要多交流思想,我們一起努力把故道建設好。我不知道大家是否知道,梨樹鎮在剛解放那一陣子,在全國都是出了名的先進,尤其是李莊村,那個時候就用上了拖拉機耕地,在全國那可是數得著的。可現在,我們離全國的平均水平還差得很遠,這說明什麽?說明我們落後了,不僅在全國落後了,而且與幾十年前相比,我們甚至是在原地踏步。所以,隻要我們奮發努力,踏踏實實地工作,還是大有希望的。”

    會議結束後,朱軍交待劉紅麗:“有可能的話,叫文印室今天晚上就把任命文件打印出來,梨樹鎮現在書記、鎮長、副鎮長都不在,要讓孫江濤盡快上任。明天上午,你和我一起去梨樹鎮,給孫江濤開一個簡短的上任會。”

    “我可以把任命文件在今天晚上搞好,梨樹鎮,我就不去了。我這個身份,說深說淺都不好。你說呢?”

    “你是縣委常委、組織部長,按組織程序會議應該由你主持,你不去怎麽說得通嘛。”

    “正因為我是組織部長,外麵對我起的作用,會有種種猜測,我不出麵正好使這些流言沒了根據。你可能不知道,外麵一直說我們早晚要複婚,你說我能去嗎?”

    朱軍一聽說得也是,就不在勉強他了。

    對這樣的會議,吳鬆林憋著一肚子氣。通常任命幹部在拿到會上討論之前,在下麵已有了充分協商。到開會時已形成了成熟的一致意見,根本不會出現有人反對的情況。他朱軍倒好,搞了個什麽舉手表決,他這個縣長的反對意見給一風吹了。雖然說個人服從組織,可引起這麽大爭議的人物重新迴到工作崗位,而且這個人以前和自己就合不來,別人早就說是我吳鬆林容不下他。如今他又殺了個迴馬槍,全縣的幹部怎麽想?我吳鬆林哪還有什麽威信?都說同學比兄弟還親,那是不在一起工作。真在一起共事,有了矛盾分歧,各不相讓,怎麽親得起來?!

    在迴家的路上,吳鬆林用手機給李朝陽打了個電話。可李朝陽的手機關機。估計李朝陽是在香村別墅他那個金屋藏嬌的地方,與陳怡在一起。這小子倒有閑情逸致,公安局的工作已引起眾怒,很多事己火燒眉毛。他還沉浸在溫柔鄉裏兒女情長。

    吳鬆林迴到家。直接朝臥室走去,妻子問他吃飯沒有,他隻是輕哼了一聲。他妻子很少見他這樣,忙跟進臥室去,問道:“出什麽事了?”

    “能出什麽事?”說著,他拿起床頭上的電話,再次撥打了李朝陽的手機號碼。這次終於打通了,李朝陽還沒來及答話。吳鬆林就責怪道:“你小子又跑哪風流快活去了?電話也不接,如果出了治安問題,急著找你卻找不著,你是不是失職?”

    “對不起,吳縣長,剛才手機沒電正充電呢。有啥指示嗎?”

    “都啥時候了,你小子還不覺死鬼似的,難道沒察覺到朱軍要拿你開刀嗎?你也注意點影響,千萬不要讓人抓住什麽把柄。白國棟那五萬元查得怎麽樣了?”

    “不就那樣放著啦!”

    “別放著了,要抓緊調查。”

    “就這事啊,值得你對我發火。”

    “孫江濤要當梨樹鎮的一把手了。”

    李朝陽心想這梨樹鎮可是吳鬆林一手經營了這麽多年的根據地,一下子交給一個他最討厭的人。怪不得他發火。

    “你是不是在陳怡那裏?”

    “沒有,我在家!”

    “ 你小子少上那裏跑,萬一讓朱軍知道,你小子就完了。千萬要小心。我們也不能徙手待斃,要想法對付。”

    “我早就恨透了他,你有好主意嗎?”

    “目前還沒有,所以讓你抓緊調查白國棟那五萬元的事。”

    “我馬上安排。” 李朝陽的確在陳怡那裏,這些天他被朱軍搞得昏頭轉向的,今天省廳的法醫鑒定總算按著他的意願下來了,為了慶祝一下,特地把陳怡約到別墅放鬆放鬆。吳鬆林笫一次打電話時,他正樓著陳怡在床上行雲駕霧哪,為了防止幹擾他們的好事,所以才把手機關了。事畢後李朝陽還沒顧得穿衣服,開開手機就接到了吳鬆林的電話。

    “吳縣長又有啥咐吩?” 陳怡躺在床上問道。

    “他呀和我差不多,日子同樣不好過,看起來,老吳要和朱軍掐起來了,常委會上為孫江濤的事,兩人就爭執不下。最後,常委舉手表決通過了對孫江濤的任命。你想啊,舉手表決,誰又不是傻子,當著你書記的麵,誰會反對你提出的候選人。即使這樣,要沒有朱軍的關鍵一票,孫江濤仍過不了關。”

    “誰不知道孫江濤是咋下去的?還不是和老吳合不來!”陳怡說。

    “誰說不是呢,這下老吳可丟臉了,剛才在電話裏就罵娘,哈哈!”

    “你還笑,對你不知是福是禍呢!”

    “是福不是禍呀,省廳的鑒定報告一下,我這個局長就穩當了。”

    “那肯定是你做了什麽手腳,現在這事,哼!”陳怡不客氣地說。

    “你可別瞎說,這對我可是……”李朝陽比劃著“上”和“下”。

    “誰不知道啊,兔子急了還咬人哪!”

    “想把我弄下去,沒那麽容易!”

    陳怡有些擔心:“那你可要當心!”

    李朝陽笑了:“不用擔心,朱軍也不是在清水裏。昨晚上白國棟送禮的五萬元錢,他想推掉可不容易。”

    陳怡問:“你是說朱軍收了錢了?”

    李朝陽搖了搖頭:“據我估計,他剛來還沒站穩腳跟,不可能收人家的錢。再說了,他根本沒打算提白國棟當鎮長,收了也沒法交待啊。可從調查結果上看,白國棟隻去了他那裏,別的地方根本沒去。這有司機的證明,他朱軍可是有口難辯。我已摸了他的底,他自己說白國棟要給他五萬元,他沒要,可誰能證明他沒要?”

    “就憑五萬元搬倒朱軍,恐怕沒這麽容易,要不要我幫忙?”

    “你,算了吧。” 李朝陽穿著衣服說。

    “你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是我不舍得。”

    “是不是怕我跟了朱軍,吃醋了?”

    “別鬧了,我還有事先走了,再見,我的小寶貝。”他說著在陳怡的身上吻了一下匆匆離去。

    其實李朝陽並不知道陳怡恨朱軍超過他十倍。她恨不能千刀萬剮了朱軍。

    一九七八年秋天。陳怡的母親苦口婆心地勸說,趁懷孕的時間不長,趕快把孩子打掉。她起初死活不說話,後來開口說了句:朱軍不會背判我的,我得對得起他,我不能毀掉我們第一個孩子。這事終於被她父親知道,氣得他把陳怡狠狠地打了一頓,讓她去打胎她又死活不肯,她大喊大叫:“你打,打死我算了!”他父親是個既傳統又愛麵子的人,大小也是個大隊的一把手,家中出了這種丟臉的事,這還得了。當時就給陳怡下了最後通諜,給她十天時間,打胎便罷,否則將被趕出家門,從此再不認這個女兒。父親的通諜讓陳怡倍加痛苦,又使她左右為難。逼得她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俗話說紙裏包不住火,陳怡懷孕的事不知如何傳到學校領導耳朵裏,校方為了消除影響,根據有關規定將陳怡開除離校。這無疑對陳怡來說更是雪上加霜。今天是父親下通諜第八天了,這八天父親的臉就像寒冬的冰霜一樣,從沒對她說過一句話。當晚,陳怡偷偷收拾了一下書包。帶了僅有的30塊錢。我要去找朱軍討個說法。本想趁夜深人靜出走,可還沒走出院子,她又嚇得縮了迴來。迷迷糊糊捱到天明,母親叫她起來吃飯,她怕趕路沒力氣,著實飽餐了一頓。母親見她肯吃飯了,心底下高興得不行,她以為女兒迴心轉意了,忙勸女兒多吃點。吃完飯,父母下地幹活去了。陳怡從筆記本裏撕下一張紙,拿出那支作為定情物的鋼筆,寫了一句話:我去省城找朱軍。然後,她背上書包出了門。她怕遇上父母,先繞到村北,上了去良鎮的小路。到鎮上的時候,鄰縣過梨樹去故道的頭班車已經開走了。她隻好等第二班故道去鄰縣的迴頭車了。那時候全天隻有三班車,上午兩班,下午一班。不像現在隔十幾分鍾就有一趟客運汽車去故道,還有個體的機動三輪招之即來,價格也便宜。

    陳怡問路邊的賣貨人,去鄰縣的車過去沒有,那人見她是個學生,熱情地說:“過去了,今天挺守時的,向故道去的那趟車剛過去沒多大會,故道開來的車就過去了,再有兩袋煙的工夫就該迴來了。”

    人家說了那麽多,陳怡不好意思不吭氣,隨口說了句:“我等一會好了。”

    “你到故道去走親戚?”生意很冷清,那人也許想找個人聊聊天,又問了句。

    陳怡含糊地“嗯嗯”著,忙躲到了一邊去。她怕碰到啥熟人,幹脆跑到路邊一家小飯館的布篷子底下。是那種在路邊楔了兩個木頭橛子,斜著拉到飯館門口的那種布篷子,本意是遮擋一下路邊的灰塵,可兩頭開著氣,根本起不了什麽作用。作為篷子的白布早已被汙染成黑灰色,辨認不出原本的顏色。篷子下淩亂地放著三張桌子,每張桌子四麵歪扭七八有四條長條凳,凳麵毫不誇張地說隻有手掌那麽寬,客人的屁股隻能勉強地擔在上麵,似乎存心為難屁股的休息。不過,確實沒人會在這樣的凳子上久坐。飯館隻供應兩樣麵食,水煎包與麵條。食客們不要五分鍾即可解決戰鬥,不像吃炒菜要坐等。

    陳怡在靠近布篷底部的一張桌子前麵朝東坐下,篷布正好可以遮住她,而她則可以看清汽車過來的方向。她剛坐下,飯館的女主人曾過來想招唿她,見她沒有動靜,那女人在圍裙上擦擦手又迴屋去了。

    陳怡百無聊賴地看著街道上的行人,那些人走來走去似乎並無目的,隻是慢騰騰地瞎溜達。秋日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像是灑了一層薄薄的褪色劑,給人雖溫暖但頗陳舊的感覺。陳怡收迴目光,因為街道上的場景對她來說太熟悉了,熟悉到熟視無睹的程度。或許是正值秋收的緣故,街道上很是沉悶,行人稀少,車輛及至絕跡。陳怡根本不用擔心會錯過客車,那司機習慣性的離路口老遠就拚命地按喇叭,往往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陳怡雖然有意躲閃,擔心碰到熟人,但當她意識到那輛車身淺藍油漆剝落的客車正朝鎮上開來時,她心裏的恐懼正慢慢增長著,她又希望在街口能看見父母焦急尋找的身影。那個時候,他們即使不說一句話,她也會乖乖地跟他們一起迴家去。可直到汽車穩穩地停在路邊,車門打開,陳怡一隻腳邁上車門的台階,還迴頭看看了一眼,她希望的場景並沒有出現。女售票員不耐煩地嚷嚷著:“上不上?不上就下去!”她硬著頭皮跨進車門往後排走去,眼睛卻瞧著窗外。車裏空蕩蕩的,並沒有幾個人。淺棕色的座椅靠過道一端多有破損,有些椅角已露出了包裹在裏麵的海綿。陳怡選了最後排的一個座位剛坐下去,車子就開動了,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靠過去。她還沒迴過神來,那售票員已站在了她跟前,冷冰冰地道:“到哪兒?買票!”陳怡打開書包拿出五元錢,沒好氣地說:“故道!”售票員並不接錢,先數出該找的三塊五零錢,撕了一張票遞給陳怡,同時把五元錢收走,一個字不說轉身離去。

    時近中午,陳怡在故道西郊的汽車站下了車。先跑到車站值班室問清了故道火車站的大概方向,趕忙出了車站。剛出站門,有一輛三輪停在她身邊,車夫招唿道:“去哪?”

    “火車站!”

    “上車吧,我送你去!”

    “多少錢?”陳怡一邊問一邊走。

    “你一個人,又沒帶東西,便宜,五毛!”那人緊跟著勸說。

    陳怡想,五毛錢能買五個燒餅了,我一路上都吃不完,當即說:“不坐!”

    “我以為你坐呢,都沒拉別人,現在,人都走啦,你不坐,我拉誰去?”

    “我沒說要坐啊!”陳怡走到一個燒餅攤子前,掏出五毛錢說:“買三燒餅。”

    這種燒餅是故道傳統的麵食。麵發好後,先擀出麵餅,再在一麵的中心刷上白糖水,然後在糖水處撒上芝麻,就可以放到特製的烤爐裏去烤了。烤爐主要由兩部分構成,下部是鐵皮桶製作的火爐,上部是倒扣在火爐上的一口鑄鐵鍋,一側開有扇形的口子方便操作。麵點師傅用一個長柄的鐵鏟將麵餅送進去,涼的餅子遇到熱的鍋底,瞬間粘合在一起。不一會,一股混合著甜香味的熱氣就會飄散開來。有經驗的師傅,根本不用觀察麵餅的成熟度,隻憑香氣的變化,就可以準確判斷出麵餅是否考好了。他將鐵鏟與鐵釺配合著,取出已成金黃色的燒餅。剛出爐的燒餅中間往往自然鼓起,形如圓帽,色香味形俱美的燒餅深深勾引起路人的食欲。

    攤主拿出一張草紙,包好三個燒餅遞給陳怡。她接過來,又買了一碗茶水,吃了一個燒餅。就去了火車站。

    故道去省城一天裏倒有好幾趟過路車,陳怡到火車站的時候,時間最近的一趟是下午一點四十三西安到省城的普通客車。對比一下,這趟車比其他車次便宜好幾塊錢。陳怡拿定主意,走到鐵柵欄內那個窯洞形的小小窗口,把錢遞進去。裏麵一個操普通話的聲音問:“到哪?”

    陳怡歪過頭,看見裏麵是一張伸出深藍製服外的白白的胖臉,那臉拉得很長,讓陳怡想到掛滿白霜的大冬瓜,她怯生生地說:“到省城。”

    不一會,窗口裏推出幾張零鈔,上麵躺著一張票,硬紙板上是白底黑字,故道省城幾個字大而清晰。兩個地名中間是車次,右上角一個小圓圈裏,套住一個“普”字。陳怡急忙把票抓在手裏。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等待的時間讓人疲勞,陳怡的腦海裏再次浮現出父母的身影,她想象得出他們看到她的留條後的反應。現在剛過一點,他們還在田地裏勞作。也許,他們看到條子的時候,她已踏上了去省城的列車。盡管她在內心裏強烈希望他們能阻止她的行動,但實際上她並沒有給他們留下哪怕一點可能迴旋的時間。而那個必須行動的時間卻很快到來了,檢票員拿著擴音喇叭叫著:開始檢票,開始檢票。陳怡一手捂著書包,一手拿著車票向檢票口跑去。她把車票遞給檢票員,當檢票鉗“哢嚓”一聲鉸出鋸齒形小口的時候,淚水模糊了陳怡的雙眼。出了檢票廳的大門,廣播喇叭響起來:列車進二道,請值班列車員接車。列車進二道,請值班列車員接車。不斷重複的聲音雖然很平穩,但仍然讓人不自覺地產生一種緊迫感,陳怡還沒看清站台什麽模樣,西來的列車已經攜著一團霧氣穩穩地停靠在站台上。這時,廣播喇叭又變換了新的內容:列車停車五分鍾,請旅客抓緊時間上車。陳怡這是第一次坐火車,跟著要上車的幾個人一路跑,她緊張得嗓子裏發幹,絲毫體驗不到出遠門的興奮。陳怡剛進了車廂,氣還沒喘勻,列車就開動了。

    車廂裏人倒不多卻相當擁擠,大包小籠的堆滿過道,陳怡隻能側身而過。有幾隻籠子裏竟然裝著活雞,散發出一股臭味。這臭味混合著劣質煙草的氣味,讓陳怡覺得有些難以唿吸,她伏在車座背上不自覺地咳嗽起來。旁邊一位衣服上滿是塵土看不出多大年紀的農民忙站起身來,“去坐我那兒。”聲音響起的同時,那人已站在陳怡的身邊。陳怡不知說什麽好,臉一下紅了起來。人家看她不動,又勸道:“坐吧,我快下車了。”鄰座的幾個人也說:“坐吧,坐吧!”陳怡走過去,座上的人往外移了移,空出來靠窗戶的一個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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