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賊心虛般地,跟在溫禮安背後,繞過後院,來到東南方向的那個房間窗前,梁鱈心裏一抖。

    “溫禮安,你想幹什麽?”“我忘了還有書沒拿。”

    書沒拿,不是已經拿在他手上了嗎?

    介於之前的臨陣脫逃,介於那莫名其妙來到的眼淚,梁鱈老老實實地跟在溫禮安背後來到那扇窗前,也不過眨眼功夫緊緊關閉的窗就被打開了,溫禮安和她說他以前半夜常常從這裏溜出去。

    “要不到我房間去看看。”他問她。

    慌忙搖頭:“我在這裏等就可以。”

    夜月下,溫禮安靜靜地注視著她。

    好吧,好吧,那就去看看吧,潤了潤嘴唇,梁鱈點頭,溫禮安笑開,把她抱到窗台上,窗台下銜接著書桌。

    通過書桌腳落在地板上。

    一道屏風把房間隔成四分之一比例,四分之三裏的空間有單人床一人高的書架,書架連著書桌,書桌挨著窗台,而四分之一屏風裏的另外一張床鋪上睡著小查理。

    梁鱈轉過身時溫禮安已經把窗戶關上

    “幹嘛把窗戶關上?”梁鱈壓低嗓音。

    背後安靜成一片,再壓低聲音叫了一聲“溫禮安”此時她的聲音在微微在發抖著,第二聲“溫禮安”已經略帶哭腔“我們迴去,迴去我什麽都聽你的,嗯?”溫禮安從背後環住了她,手掌緊緊壓在桌麵上,極力讓自己的感官不去聽從那雙手的走向“溫禮安,我們馬上迴去,不要在這裏,不要在這裏求你了。”

    依然不管不顧,這個瘋子,要需要多少毅力才能不讓任何聲音從口中溢出來,屏風的另外一端還睡著小查理呢,那個孩子在她第一次到他家來時曾經把珍藏很久的巧克力棒送給她。

    溫禮安這個混蛋,她隻不過是為君浣掉了幾滴淚水而已,溫禮安這個混蛋,迴去她一定要把他放在她家裏的東西如數往他身上砸,衝著他大喊“滾。”不不,那個房子是溫禮安的,要離開的人是她,明天她會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和溫禮安說“你這個變態小子,我受夠你了。”

    是的,溫禮安是變態小子,他現在正在用他的方式懲罰她,也隻不過為了君浣掉了幾顆眼淚而已啊,她今天穿著裙子,這樣一來剛好便宜了他,強行讓她臉朝窗外,利用身體優勢讓她小腹緊緊貼在桌沿上,被汗水打濕的長發七零八落地或者於半空中,或者於桌麵上,手掌心死死地壓在桌角上,心裏碎碎念著,就當

    是履行任務,時間一到就完事了,從此以後她要和溫禮安一刀兩斷。

    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目光直直望著窗外,漸漸地,漸漸地,一些思緒開始聽從了感官,混蛋,混蛋,拚命咬著嘴唇,不讓那句“混蛋”從口中溢出。

    屏風一端還睡著小查理呢,還有更加恐怖地是,這個房子另外一個房間還睡著費迪南德女士,不僅這樣,這個房子西南方向房間曾經的主人叫做君浣。

    某一個黃昏,溫禮安無意間經過西南方向房間,房間的主人很是粗心大意,窗戶打開著。

    無意間朝著敞開窗口,那一眼導致於數年後他沒有出現在君浣的葬禮上,要告訴自己哥哥數次出現在他夢裏的女人臉長得像他戀人嗎?不僅臉像身材也像,甚至於夢裏的女人左邊胸房處也長有一顆小紅痣,要告訴自己哥哥在夢裏他曾經親吻過它嗎?

    月夜,打開窗,來到河畔,和月亮說“嗯,是那叫梁鱈的女人的錯,她不該在吻了自己之後掉進河裏去。”

    初夏,豆角棚下,那雙手忽如其來纏上來,手的主人衝著他一陣亂親,親完之後又以一種極為滑稽的方式滾到河裏去,豆角棚外“小鱈”“小鱈”對於豆角棚裏發生的一切渾然不知的男人一個勁兒叫做自己女友的名字,往著厚厚的陰影地帶,確保豆角棚外的男人看不到他。

    初夏,月中,月亮像大圓盤,他站在河畔上,看著如皮球般滾落到河裏的女人,下巴尖尖的巴掌般大小的臉支撐著又黑又直又濃的頭發,那頭發一半垂落在肩膀上一半垂落於水中,雙手交疊橫放在河岸上,一動也不動。

    從他這個角度看,就像那熱愛繁華人間從遙遠的深海來到這方河畔的人魚。

    這月夜,那尾人魚第一次認識到了人世間的月光。

    說不定,她真是一尾愛熱鬧的人魚,你瞧,她在把自己裝扮成人類時還不忘表明特征“鱈”,在雪的前麵是魚,偶爾時間裏,她還喜歡噘嘴。

    愛噘嘴的魚就是噘嘴魚了。

    那河流從遙遠的天際盡頭、從一望無際的綠色稻田延伸至他的窗前,日日夜夜流淌個不停,晴天,下雨天……

    又是一個月夜,他和河裏的月亮說“嗯,是梁鱈那女人的錯,她不該在掉進河裏之後再一次忘記關窗戶,即使忘了關窗戶也不要緊,她不該貪圖涼快解開襯衫紐扣。”

    鳴蟬叫個不停的炎熱午後,東南方向房間的少年推開房間門,小查

    理可真像他那話癆爸爸把他吵得心煩意亂,經過西南方向房間窗前,那房間窗戶打開著,無意間目光往著那扇窗,那真是一個粗心大意的女人,解開的襯衫紐扣雪白一片,就朝著風扇,要知道風扇就擺在靠窗位置,而他就站在窗前。

    如果當是這樣還不至於,讓他難以接受地是,那女人還一隻手拽著襯衫領口抖動著,更更要命地是另外一隻手還拿著冰棒。

    也許那冰很甜,也許那冰正好可以幫忙她解除暑熱,在那個鳴蟬叫個不停的午後,附在窗台上的女人閉著眼睛,一手抖動著襯衫領口,一手吃著冰棒。

    殊不知,那模樣讓站在窗外的少年就恨不得一把搶過那女人的冰棒,惡狠狠地“我說,你就不能關上窗嗎?”

    當晚,那來到夢裏的女人也穿了和那個叫做梁鱈的女人一模一樣的襯衫,不過西南方的窗台變成東南方的窗台,單人床床單為淺色,那頭又長又黑又密的頭發在床單上散開著,她在他耳畔叮囑著“小心一點,小查理在呢。”

    是的,是的,小查理在呢,就隔著一個屏風,不僅小查理在,媽媽也在,不僅媽媽在這房子的大兒子也曾經在過。

    從那一天起,東南方向房間主人再也沒有叫過西南方向房間主人一聲哥哥,從那一天起西南方向房間主人的身份在他心裏一直是“這家人的大兒子”,又或者是“費迪南德女士的大兒子。”

    這家人的大兒子不再了,在最後的送別儀式上他在蘇比克灣,他不想在那樣的一個時刻裏來一場裝模作樣的懺悔。

    在他的認知裏,這個世界所有懺悔都是虛偽的,該發生的已經發生過了,懺悔能換來重新選擇機會嗎?

    答案是不能。

    假如,僅僅隻限於假如,假如迴到當天的話,想必他還是會放任那長得像梁鱈的女人來到他的夢中,讓她如瀑布般的頭發垂落於他淺色床單上,他會放任自己輕嗅她發間的香氣。

    而關於這家人的大兒子——

    悲傷嗎?不知道,關於悲傷不悲傷就留給以後吧。

    很多很多春夏秋冬過去,這家人的大兒子和二兒子會在另外一個地方邂逅,邂逅時他也許會叫他一聲哥哥。

    “哥哥,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眼前,眼前,他得讓這個叫做梁鱈的女人明白到,這家人大兒子已經不在了,以後要陪著她走過漫長歲月地是這個家人的二兒子。

    以一種人類最為

    原始的方式,這也是他想讓她一直知道的方式。

    梁鱈,現在正在擁有你的人叫溫禮安,不叫君浣。

    溫禮安知道自己從來就不是好孩子,隨著自己的心意以最為原始的方式,等待著,等待那從夢裏跳出來的聲音“小心點,小查理在呢。”

    一時之間,那來到耳畔的聲音在濕漉漉的汗液中分不清是夢裏還是現實,我我親愛的人魚。

    來自於屏風另外一頭響起了孩子的夢囈聲,小查理在說夢話呢。

    “溫……溫禮安,小心點,小……小查理。”那聲音抖得都不成樣子了。

    窗外有潺潺流水聲。

    連眼睫毛也沾染了汗水,眨了眨,眼簾重重合上,用盡最後力氣,梁鱈和溫禮安說:“你會為今晚的行為後悔的。”

    迷迷糊糊間,她被抱到床上去,迷迷糊糊間他在梳理著她的頭發,那進入發底的手力道溫柔,極具嗬護,導致於她思想變得散漫,似乎想起什麽,她叮囑著他“小心點,小查理在呢?”

    換來地是類似於歎息的聲線“梁鱈,這一幕我夢見過。”

    在那一刻,她的心異常柔軟,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觸了觸他的手,緩緩地緩緩地閉上眼睛。

    再次睜開眼睛時,梁鱈目觸到如雲般展開的墨色,那墨色鋪於一片淺色床單之上,一時之間讓風分不清是她的頭發,還是被無意間碰到灑落於宣紙上的潑墨。

    緘默雅致的少年坐在地板上,臉挨在她發間,指尖落在她最長的發末上。

    這一幕,在魚肚白的天光底下直把她看得眼眶發刺。

    “梁鱈,這一幕我夢過。”

    說這話的人此時眼睫毛低垂著,美好的弧度促使得……在手即將觸到時,屏風處又傳來孩子的夢話聲。

    “你們別吵……禮安哥哥,你們不要吵……”

    一張臉微微發燙,收迴手,從床上起身,躡手躡腳來到窗戶旁,故意去忽略那掉落在地上的書,打開窗戶,按著進來時的步驟。

    那水泥磚切成的房子被矮矮的竹籬笆牆環繞著,籬笆上豌豆花開得正歡。

    掩上竹籬笆門,站在魚肚白的天光底下,眼睛所及之處是大片大片稻田,臨近收割的季節,稻花香在清晨的風裏無處不在。

    穿上涼鞋,沿著熟悉的赤色小路。

    魚肚白天光底下,成片成片的稻田被分割成一個個

    方塊,有腰肢纖細的年輕女人在稻田上穿行著,微風不時卷起她的發和裙擺,在清晨的霧氣中如無意間闖入水彩畫中的人物。

    道路另外一端,有少年在奔跑著,天光打在他身上白色襯衫上,變成那種亮亮的藍,那藍太過於耀眼,而少年的奔跑速度太過於快,導致於他像是一抹穿梭於綠色稻田上的藍色晨光。

    藍色晨光朝著腰肢纖細的女人方向,兩人距離逐漸被拉近,距離剩下了隻手指間時少年放緩腳步。

    奔跑變成林間漫步,少年跟在年輕女人身後。

    風起,稻田一陣嘩啦啦作響,少年從背後把年輕女人環在懷裏。

    一直沉浸於思緒、沉浸於這溢滿稻花香的晨風裏,迴過神來,梁鱈發現自己已經在溫禮安的懷裏。

    迴過神來,大力掙紮。

    “溫禮安,你這個瘋子。”“溫禮安,我要和你劃清界限。”“溫禮安,你有多遠就給我滾多遠。”

    溫禮安,還是那君浣家狡猾的禮安。

    他就這樣靜靜等待著,等到她沒有力氣掙紮了,等到她沒有力氣再罵她了。

    這是一個很難讓人大動幹戈的清晨,微風裏頭的那稻花香讓人沉溺,那稻花香正粘在他袖口上。

    “梁鱈。”

    抿著嘴。

    “在這條路上,我曾經故意把自行車開得飛快,讓自行車濺起的泥巴水落在你裙擺上,那碎花裙子醜且礙眼,但假如,當時那裙子是穿來見我的話,我想它看在我眼裏那一定是美麗至極。”

    “叮鈴鈴——”身後響起串串自行車鈴聲,自覺讓到一邊,也不知道是誰家放學的少年騎著自行車風一般從身邊經過。

    後知後覺到裙擺沾到泥土,氣唿唿地從地上撿起小石頭朝著遠去的自行車扔去,誰知,那個一個拐彎點,小石子也就打在自行車後車架上,少年頭也不迴。

    而在這個清晨,就在那個拐彎點,那把她裙擺弄髒的少年迴過頭來了,少年有著又濃又密的眼睫毛。

    他繼續說著,聲線似乎也沾滿著稻花香。

    “梁鱈,在後院的角豆棚子下,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女孩子們的嘴唇可以那般柔軟,淩晨時,我偷偷地把床單藏在床底下。”

    紅潮說來就來,最初也就淡淡的兩抹,漸漸地,隨著那附到耳畔的竊竊私語,淡淡的兩團紅潮像黃昏時刻的火燒雲。

    而他還再繼續著

    ——

    “梁鱈……”

    再這樣繼續下去的話,她昨晚暗地裏發誓地都要統統變成空話了,對了,她昨晚發誓來著,要和溫禮安一刀兩斷。

    “溫禮安!”

    “梁鱈,一人一次我們扯平了。”

    什麽一人一次扯平了?!

    “溫禮安!”

    “在夜市我逃跑一次,我家門口你逃跑一次。”

    所以這就是所謂扯平了?張了張嘴,最終,嘴角緊緊抿住。

    “不過……”沾滿稻花香聲線在耳畔嗬著,“介於我比你先逃跑,我願意接受額外懲罰。”

    “什麽懲罰?”

    “嗯……”拉長著聲音,“比如,在你叫我‘學徒’時我不叫你噘嘴魚,在你叫我‘哈德良區的小子’時我不叫你‘害人精’,即使你叫上一百遍。”

    “溫禮安,你這個幼稚鬼。”

    “幼稚鬼也可以叫,在你叫我‘幼稚鬼’時我不叫你‘謊話精’就是了。”

    “幼稚鬼。”

    “謊話精。”

    “溫禮安!你不是說要任憑我叫的嗎?”

    “可你還剛剛沒有明確答應過。”

    “……”

    呈魚肚白的天光從淡淡花灰轉變成淺藍,正在騎機車的少年身上那件淺色襯衫也從亮藍變成淺藍,機車後座坐著腰肢纖細的年輕女人。

    年輕女人臉緊緊貼在淡少年的背上。

    機車行駛在一望無際的稻田中間,這個空無一人的清晨,周遭隻剩下了機車的噪音,晨風吹拂著稻穗,風裏——

    “溫禮安。”

    “……”

    “學徒。”

    “……”

    “住哈德良區的窮小子。”

    “……”

    “幼稚鬼。”

    “……”

    女聲竊竊笑著,開始放開膽子,反正四下無人,放開嗓子。

    “溫禮安、學徒、住哈德良區的窮小子、幼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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