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金陽烈烈,還不到午時就穿透雲霧直衝上中天,照得山穀中金風細細,連鮮脆欲滴,蔓蔓無際的濃碧草色上都輕籠了一層金沙。

    小花兒揣著一罐子新鮮羊奶走進堂屋,卻見花襲人袖著本閑書,正搖頭晃腦地看得帶勁,

    “換過藥了?”他向裏屋瞄了一眼,轉頭問老花。

    花襲人搖了搖頭,墨發半遮麵,隻露出小截俊秀的側臉,不知正在吟誦哪句詩詞,根本就不搭理小花兒,小花兒見狀,氣湧丹田,他小心地將奶罐子放在桌上,一迴手兒,搶去了花老大藏在懷裏的酒壇子,這個變故事起突然,連曬太陽曬得頭暈眼花的鈴鐺兒都嚇醒了,啾啾地叫個不停,小眼兒死盯著那個岌岌可危的酒壇子,

    “——花兒呀,不是爹不幫你,可這解鈴還需係鈴人,那隻小鸞還是你親自去伺候吧。”

    花襲人滿臉無辜,眼巴巴地盯著小花兒手裏的酒壇子,不禁喉頭滾動,小花兒一聽瀉了氣,他放下酒,悶頭坐在竹凳上,眼角卻瞄向裏屋,好像那扇單薄的門扉裏躺著的不是一個半大的孩子,而是——是——,他收迴眼光,竟不敢再瞄,一邊心裏責怪自己,小小年紀,竟心思思地浮想聯翩,真是該打,小花兒提掌向自己腿上切去,

    “……咳咳……順其自然吧……那麽難為自己幹嘛?”花襲人清涼的話語及時挽救了他無辜的大腿,小花兒的臉上熱了,慢慢放下手,仍低著頭,可頭腦裏那個綺麗的影子卻無論如何都趕不走了。

    ——如此,如此心神不寧,遐想連連,怎麽去給他換藥呢?

    想了想,忽然問:“你有多久沒出過紅河穀了?”小花兒抬起頭,望著花襲人。

    花襲人一怔,眼神閃爍,“……有……有十……十來年了吧……”——那是一個仲夏季節,千裏迢迢,他把小花兒抱迴這座山穀,就再也沒有出去過。

    “頭幾年,我們是怎麽過的?難為你把我養大。”小花兒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爹,看到他雪也似的麵色變得更加蒼白,烏眉微蹙,不禁又想起花襲人剛才的話——‘聽天由命,順其自然’自己當初拚卻粉身碎骨,也沒有逃脫上天的擺弄,不聽天由命又能如何呢?但順其自然卻真是說說容易做起來難!

    花襲人扔下袖著的書,撐著頭苦笑,——不知是他把小花兒養大,還是小花兒支撐著他活到現在。他看了看桌上那罐子羊奶,苦笑變成了訕笑,——他當時也就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如何懂得照顧嬰兒,

    “要說咱們還是得感謝阿暖它外婆,要是沒有它的奶,你可活不到現在,那時你還和阿暖它媽搶奶喝呢。”

    這個典故小花兒早就知道,不覺也笑了,——他可能是命犯孤煞,前世今生都身世飄零,

    “若是叫你離開這紅河穀,你可舍得?”小花兒輕輕地問,不知是問他爹還是問他自己。

    花襲人心裏一動,略坐直身子,凝目看著小花兒,“有什麽舍不得的?咱爺倆本來就沒家沒業,去到哪裏算哪裏吧,就是……恐怕委屈了你……”

    花襲人抬手摸摸小花兒蠟黃的小臉兒,“因為要到山外營生兒,累你一天到晚糊著個殼子,可真辛苦。”

    小花兒拍掉他爹的賊手,嗬嗬笑了,“這可是我的獨家秘方,護膚保顏的草藥麵膜,可不是什麽人都能用的。”

    花襲人想想也笑了,亮眸微彎,還真是如此,小花兒那臉膜下的肌膚不知有多瑩潤細潔。

    這時,大鳥兒鈴鐺兒翩翩然地飛進堂屋,尾羽在陽光下劃過一道耀眼的彩弧,它蹲在桌旁,眷戀地看看小花兒,小眼兒賊亮亮,然後刷地伸開翅膀,出其不意地將那小酒壇子護在羽翼之下,咕咕啾啾得意地笑,小花兒看了哭笑不得,伸指彈它腦門兒,卻被花襲人飄袖撫開,

    “這麽可人兒的鈴鐺兒,你怎麽總欺負它?”說話間已將鈴鐺兒羽翅下的酒壇攬到了自己的懷裏,像抱著最知心的愛人,小花兒見了卻萬分難過,——勸君更進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這酒——確能解憂否?穿腸毒藥都解決不了問題,搞得他前世今生,還在六道輪迴裏踟躕,一杯黃濁又怎能消愁?

    花襲人的下巴抵在酒壇子上,衝裏屋歪歪頭,

    “那隻小鳥兒你打算怎麽辦?”

    小花兒苦惱地皺皺眉,聲音細若蚊蟻,“還真不太好辦,要是南楚的那位青鸞,就得送他過江,要是大蜀的那位鸞生,”小花兒茫然地瞊目瞪著虛空,“——若是那位公子,我還真不知道該把他往哪裏送。”嘴裏說著,心裏卻浮起一絲不舍,若真送走了他,自己怕是要有好些日子牽掛。

    這幾天去山下的村落,他似乎已經聞到戰火烽煙的腥氣,人心慌慌,謠傳不斷,說是南楚王師已奪下大蜀都城,連蜀王衛恆都已死於亂軍之中。

    花襲人猛地閉上眼,像是被正午的陽光晃了眼睛,長睫慌亂地閃動,——若是——若真是他的兒子,自己是該殺了阿鸞還是留下他?

    “——看年紀,應該是那隻青鳥。”小花兒靜悄悄地說,“丟了兒子,那明澗意還能奮勇征戰,攻城略地,真是位狠角兒!”

    這名字才溢出口,小花兒就閉上嘴,眼睛躲閃地看向門外,花襲人卻垂下了頭,——明澗意,那個蒼鷹般桀驁的男人,搗毀錦州城,踏平大蜀,是為了無暇?還是為了真顏?

    “——若他真是南楚的青鸞,”花襲人抬起頭,雙眼微眯,似是沉入了迴憶,“——長得倒不像他爹,那麽明麗秀逸,比你還多了幾分豔色。”

    小花兒心頭微動,——阿鸞眉目春秀,但神情倔強,性子剛強,倒比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兒霸道,想必是因為從小嬌寵,身份貴重。

    “我是個野小子,怎麽能和他相提並論?”

    小花兒聳聳肩膀,鈴鐺兒對這種說法卻很不以為然,它甩起尾羽,七彩流麗的光映上小花兒的眼眸,似愛撫又似讚美。

    又看了一眼那緊閉的竹門,小花兒凝眉,心裏一橫,說:“等他的傷好了,我就送他迴南楚,咱們也得搬家了,住了十幾年也該挪挪地方了。”

    ——野小子?花襲人駭笑出聲,好像這是個荒謬之極的說辭,“……咱倆真是野到一塊去了,天大地大,咱們就做逍遙野人吧……”

    小花兒見他主意已定,倒覺得安心了,站起身,捧起奶罐子,臨出門時又迴望著花襲人,“本來……我以為你會趁亂去趟渾水,沒想到你倒看得開……”

    這話從一個麵黃身瘦的少年口中說出,本應顯得怪異,但小花兒神態自然從容,並沒有半點老氣橫秋的感覺。

    花襲人忽然振臂而起,迷蒙的雙眼變得清明透亮,“——你要這花花江山嗎?你也想分一杯羹?”

    小小的花兒,懷裏攏著羊奶,眯眼笑了,“江山這碗羹我可吃不下,咱們不如吃我做的奶羹?”

    花襲人也笑了,笑裏藏著點俯瞰眾生的氣勢,一旋身,他神清氣爽地又坐迴桌旁,袖起那本閑書,搖頭晃腦地念了起來。

    ***********************

    草廬內室裏,阿鸞矜持地靠坐在竹塌上,玉白的臉兒上神情靜默,低垂的烏睫在眼下細致的肌膚上投下一抹濃影,他狀似已然入定,不肯向矮幾上看一眼,但是——咕嚕嚕,怪聲忽然響起,阿鸞白得透明的皮膚下倏地沁出一層緋紅,並迅速暈開,阿鸞懊惱地擰起秀眉,他餓癟了的肚子咕嚕亂叫,絲毫不理會主

    人正死端著架子活受罪。

    小花兒不說話,袖手站在塌旁,睃眼看著窘迫難堪,又饑餓難耐的阿鸞,心裏好笑,知道他是男孩兒後再端詳他,倒看出點明朗的氣度,隻是這心胸實在有點——有點涓介!

    矮幾上放著個粗陶碗,渺渺地飄出一股醉人的辛辣奶香,那味道如此奇妙,阿鸞費盡力氣才忍住不聳鼻去嗅,他無法猜透為什麽這幾種互不相幹的味道會混合在一起,並如此誘人,——咕嚕嚕,腹鳴如鼓,顯然他的肚子比他更希望知道答案,阿鸞本就心裏憋氣,此時更是氣上加氣,直恨不得將草屋搗出個窟窿好出了這口悶氣。

    小花兒看著他青紅不定的麵色,知道他就快撐不下去了,不由涼涼地說:“你要是為了剛才的事情絕食可就太不劃算了,你我都身為男子,看一眼又有什麽了不起?大不了我也讓你看看!”說著他就開始解腰帶。

    阿鸞聽了他的話,氣得快要暈厥,這是什麽狗屁不通的邏輯,眼角又瞟到他的動作,更是大驚失色,

    “……你……你要作甚……你……”驚餓交加,阿鸞的聲音抖成一片秋天的落葉。

    “——自然是脫了衣服給你看,這樣咱倆可就扯平了。”小花兒穩穩當當地說,手指已勾開了衣結。

    “……你放肆……我……我殺了你……”阿鸞杏眼怒睜,長眉上挑,把想了一上午的話喊了出來,忽然覺得心裏暢快,不再悶氣。

    “你要殺我也得等吃飽飯,養好傷再說吧。”小花兒的手攏住粗布衣襟,笑得特別純潔無害。

    “不過是一碗酥醪(奶醪),吃了也無損你的氣節。”小花兒保持著微笑,慢慢走出門,“公子慢用,吃飽了再生氣不遲。”

    阿鸞抄起那陶碗,恨得牙癢癢,直想將那碗摔在小花兒的後背上,但碗裏飄出的美妙香氣立刻俘獲了他的靈魂,——咕嚕嚕,咕嚕嚕,可恨的小花兒已走,他可憐的肚子更是不客氣地唱起了空城計。

    阿鸞杏眸微閃偷眼看看陶碗,隻見碗中盛著凝脂般白瑩瑩的酥醪,他不禁咽了一口唾液,所謂——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阿鸞決絕地挺起小胸膛,——就吃下他這一碗酥醪,也不妨事,到時候,該殺還是要殺了小花兒!

    他又偏頭迅速打量了一下門口,寂靜無聲,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啊哈哈,天助他也!阿鸞趕緊抓起粗陶調羹,狠狠地舀了一大勺酥醪送進口中,——唔唔!他陶醉地微眯起眼,頰上氣惱的紅暈已轉為淺桃,這可真

    是他嚐過的最美味的乳醪,一絲腥氣也沒有,口齒間蘊蓄著甘醇和辛香。

    ——撲楞楞愣,花鈴鐺兒記吃不記摔地又破窗而入,蹲在窗欞上,貪饞地望著阿鸞手裏捧著的陶碗,阿鸞擰頭狠瞪了它一眼,——這隻大色鳥兒,也需一並殺掉!它就是春光乍泄事件的始作俑者!

    花鈴鐺兒對阿鸞兇惡的眼光毫不介意,仍然癡戀地傻盯著他看,也不知是貪看美人兒還是貪吃美食?

    “——鈴鐺兒,那醪裏雖放了酒釀,但我還加了野薑汁,你吃了肯定嗚唿哀哉,都不用阿鸞動手了。”

    小花兒的聲音冰冰地從窗外響起,阿鸞聽得大驚,差點失手掉了陶碗,瞟眼去看,卻沒有看到小花兒,隻有鈴鐺兒一副欲罷不能的呆樣兒,阿鸞趁亂趕緊又吞下一大口,還是覺得美味無比,恨不得將舌頭也一起吞了下去,為什麽宮裏內膳處做不出這種味道?大鳥兒看著更是饞不可抑,它伸頭伸腦地躍躍欲試,

    “鈴鐺兒,你知不知道阿鸞要幹掉咱倆,你現在搶他的酥醪,必定死翹翹。”小花兒繼續在窗外不冷不熱地給鈴鐺兒下藥,阿鸞則緊趕慢趕地吞下最後一口,——死小花兒,死到臨頭了還嘴裏逞能!須知——為人要厚道,口下應積德!

    鈴鐺兒可憐巴巴地看看空了的陶碗,知道沒有了指望,噌地一下拍翅飛走,那姿態真是相當的絕望,

    “鈴鐺兒,我準你晚上陪花老大喝酒哈。”小花兒揚眉衝著半空喊了一嗓子,又懶洋洋地靠迴草屋的牆上,“公子可準備好換藥了?”

    小花兒和阿鸞,一個在窗外,一個在窗裏,背靠背地貼在同一處竹牆上,晚春時節,清香的暖風透窗而過,吹拂著倆人頰邊的碎發,阿鸞覺得身子輕飄飄的,仿似一根羽毛,無所依托,——是因為酥醪裏的老酒釀嗎?——砰砰砰砰,寂靜的午後,他們似乎都能聽到彼此的心跳,後背上涼涼麻麻,酸酸軟軟,渾身的力氣仿佛都偷偷溜走了,隻剩庸倦遐意。

    “那我進來為公子換藥了。”小花兒知道時候到了,那鎮痛壓驚的藥效開始發作,現在可以為阿鸞換藥了。阿鸞張張嘴,想拒絕,卻啞口無言,——吃了人家的嘴短,更何況還要仰仗人家救死扶傷,這殺心且暫時收起。

    一天,就這麽有驚無險,擾擾攘攘地過去了,待到碧空懸明月,凝光悠悠風雲不起時,阿鸞躺在竹塌上,卻再無睡意,——都說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真應了這些天他所經曆的事故,他現在——住著的草廬,躺著的竹塌,

    穿著的布衣,遇著的人兒,似乎都已出世,與他的過往毫不相幹;他也不再是太子明霄,他隻是一隻青鸞,飛翔在一個神怪故事裏;神看一日如千年,千年如一日,他是誰?誰又是他?

    阿鸞越想越恍惚,竟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驀地,似有一縷輕歌飄進竹窗,那似歌似哨,悠遠明澈的曲調,飄飄蕩蕩,繞梁不去,阿鸞微閉著眼睛,聽得入迷,——是誰要離開故鄉?是誰的眼睛比太陽更明亮?又是誰在他離去後孤寂淒傷?——紅河穀,莫相忘,那是你的故鄉。聽得癡了,沉入夢鄉時,阿鸞的眼睫上一片濕潤。

    第一卷: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唱歌我愛笑。第八章

    第八章禹州城外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大戰過後,哀鴻遍野,明媚的春光早已惶急而退,鉛雲密合的天際浮蕩著滿滿的蕭煞冷肅。

    南楚中軍王帳中,一燈如豆,行軍簡榻上,武王明澗意側身躺著,他麵白如紙,滿額冷汗,隨軍禦醫正在為他包紮肋下箭傷,軍師劉季跪於塌旁,

    “王上,錦州,巴州,禹州已定,蜀王衛恆也已死於亂軍,世子元嘉失蹤,我們已拿下大蜀半壁江山,如今之勢——”

    劉季看看武帝極力隱忍的慘白麵色,將嘴邊的話又咽了迴去。

    今日禹州大戰,蜀將鐵弓神箭張維於禹州城頭凝目彎弓,鷹羽長箭破風而至,貫穿層層護駕的盾牌,爆射入武王肋下。武王當真勇悍,他當即抬手掰斷箭杆,揚臂舉起精鋼弩弓,凝目對準城頭,勁風悲鳴,再看那張維,已頭頸中箭,血撒城頭!

    “蜀將錢烈已率禹州殘部取道坤忘山逃往西川,山高路險,恐有伏兵,不宜貿然進兵,巴,錦,禹三洲盡歸王上囊中,足以。”

    燈影明滅,劉季的聲音也甚輕淺,唯恐驚擾了武王。

    明澗意聞言微微睜眼,眸中利光閃動,半晌,“同叔,端午將至,咱們也該迴朝吃粽子了。”說著他又閉上了眼睛,劉季心頭一鬆,接著,他的眉頭又緊緊皺起,“王上,太子至今下落不明——”軍榻上的武王身子猛地一震,療傷的禦醫‘啊’地輕唿起來,繃帶上立現一片血色,明澗意沒有睜眼,嘴唇微抖,唿吸急促,

    “……青鸞他……他……怕是兇多吉少……”

    這正是劉季敢想卻不敢說的話,他攥緊拳頭,骨節嘎嘎作響。

    “……父王……大哥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父王……”

    一聲慘嚎響起,帳簾動處,剛滿十二歲的明皓攜風帶雨地闖了進來,看到武王的狀況他驚得楞在塌旁,淒厲的叫聲塞在吼中,憋出了滿眶的熱淚,

    “同叔——”

    武王仍然閉著眼,眼睫顫動,沒有理會明皓,劉季趕緊跪前半步。

    “——你去看看帳外誰在把守,斬!”

    一個輕微的‘斬’字出口,霎那間,將大帳中的空氣全部抽走,除了武王,人人都覺唿吸困難,窒息難耐。

    劉季起身,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大帳,片刻後,帳外就傳來哀求討饒的叫喊,明皓撲通一聲跪下,拳頭塞進嘴裏堵住哭聲,臉漲得通紅,淚水四溢,瘦小的身子抖得像片枯葉。

    “這是個教訓,”明澗意擺擺手,揮退了禦醫,“教訓你魯莽草率,不知進退分寸,你身為王子,一行一止皆要謹慎,稍有差錯,便禍及萬人。”

    明澗意的聲音低沉寡淡,帶著無法言說的蕭索,俯頭跪在塌前的明皓更加驚惶,他所熟悉的父王,永遠意氣風發,勇悍無匹,從不曾如此意興闌珊。

    “……父王……”明皓抬頭,淚眼模糊地望著武王。

    “……你兄長走失,至今生死未卜,孤又重傷,此時最忌喧嘩,你雖年幼,也該懂得為孤分憂解愁,而不是一味吵鬧。”

    話說至此,明澗意已無力為繼,在敵我兩軍前,他靠著滿腔的霸氣,勇往無前,此時,塵埃落定,真氣蕩盡,他也不過就是一個重傷之人。

    “……你去吧……明霄的事……劉季和許將軍會照應的……你切莫多言……”

    明澗意雙眼緊閉,頭轉向裏側,燈光的暗影裏,他的麵容異常瘦削憔悴,深邃的五官便如被利刃雕刻過一般,明皓驚懼不安,身子仍然不停地戰栗著,他一向愛慕仰仗的兄長失蹤多日,雄健如蒼鷹的父王又身受重傷,他生命中的兩大支柱於瞬間轟然倒塌。

    明皓跌跌撞撞地掀簾走出帳外,晚風暮雨撲麵而來,他抬袖抹了把臉,勉強挺起胸膛,邁步走人雨中,——他要快快成長,保護大哥和父王!

    ********************

    大夏朝都城東安,日已將晚,驟雨才過還晴,宮闕外,綠水橋平,晚風裏,古台芳榭,飛燕踏紅英。

    內宮鹹安殿中,成帝華璃歪在花廊下的軟榻上,他腳邊的矮凳上放著白玉蛐蛐罐子,頭上的雕梁下吊著烏木鳥籠子,手邊的小桌旁還趴著個

    明晃晃的金錢龜,廊下的紅泥小爐上煨著一罐子藥粥,氤氳出一絲絲苦香,廊簷上早點起一盞盞紅絹紗燈,映照得光潔如鏡的金磚地燃了火似的迤邐而去,暮色四合裏,地上騰起的燭火微光襲上華璃的臉龐,竟透出一絲平日裏不曾有過的生機。

    “皇上,太傅王大人來了。”

    愁眉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貼在華璃的耳邊嘀咕了一聲,華璃微闔著眼,纖長的睫毛閃動著,

    “請——。”

    苦臉貓著腰,用小蒲扇守著火,聽了這個‘請’字,立刻抬起頭,四處張望著,似乎真有點發愁。

    “不用收拾了,王大人,自己人。”華璃唇角輕抿,向榻裏窩了窩,並未睜眼。

    “我倒不是防著王大人,是怕咱太後來巡查,太後總疑心王大人哄撮著咱們玩兒。”

    苦臉兒其實是個喜眉笑目的小內侍,年齡也就十四五,心思卻極靈動。

    “你們尚在稚齡,當然要多玩兒。”

    一個洪亮的聲音從身後響起,苦臉兒立刻丟下蒲扇,臉上堆了七分笑,三兩步竄過去,

    “王大人來了,奴婢給您請安了。”說著就俯下身,拜了一拜。

    跟在王伯慶身後的愁眉,不覺皺起了眉,他懷裏抱著柄佛塵,頗有點仙風瑤瑤的模樣,最瞧不得苦臉兒巴結的做派。

    “愁眉,你愣著幹啥,還不快給王大人搬個凳子,上茶。”苦臉兒好像沒看到愁眉斜睨著他的目光,繼續大嘞嘞地吩咐著。

    愁眉聽了,更是不耐煩地對空翻了個白眼兒,——這小子仗著比自己年長一歲,平日裏處處指使編排,

    “愁眉,給王大人看座。”

    華璃也開口吩咐,一邊伸直腰,盤腿坐在軟榻上,倒像一隻小鳥躲在窩裏,他頭上半綰的髻兒早散了,冰玉冠歪在一邊,濃黑的發披垂在臉龐,肩背上,也抹上了點點金紅的光暈,更襯得他皎潔的麵容奇異的明亮。

    “也別麻煩,皇上賞我個錦墊兒,我就坐在廊下,倒風涼。”

    王伯慶晃著冬瓜腦袋,嘿然一笑,瞄了華璃一眼,竟被那抹明亮晃了眼睛,他本就不大的眼睛立刻眯成一條線兒,笑眯眯地逡眼瞧瞧叮鈴當啷雜貨鋪子似的花廊,迴眸望望半夢半醒懶洋洋的皇上,不覺笑得更加歡暢,

    “皇上今天氣色祥和,不知又得了什麽樂子?”說著一彎腿就地坐在了錦墊下,他雖身子圓胖,行動倒頗敏捷

    。

    華璃一聽來了精神,伸手抄起矮凳上的蛐蛐罐子,“老王,你快來看看我新得的上將。”

    隨侍在側的愁眉和苦臉不覺牙根發緊,眼發花,這麽不倫不類的稱唿真是難為皇上叫得出口。

    王伯慶卻聽得眉開眼笑,他變戲法似地從懷裏也摸出個蛐蛐罐子,烏陶的質地,卻瑩瑩潤潤泛著玉光,華璃一見就挑眉立目地來了興致,立刻甩起一個錦墊扔在地上,身子出溜一下滑下軟榻,和王伯慶並排坐在廊上,

    “老王,你這看著不像凡品,”他將那烏陶的罐子舉至耳前,聳眉聽著,“怎麽沒有動靜?若隻是個啞巴蛐蛐,雖是好貨,可卻比不過我的上將了。”

    華璃有點失望地放下陶罐,王伯慶的冬瓜臉卻笑開了花,“皇上莫急,這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呀。”他肥短的手指一下子掀開罐子蓋,華璃聚眼一看,不覺有點呆,烏陶罐子裏的蛐蛐體型中等,體色濃黑亮澤,竟比那玉潤的烏陶還要滋潤,明明是隻最上佳的將軍蛐蛐,但卻寂然無聲,隻見烏紗般的雙翅微微震動,卻不發出一點聲響。

    “皇上,請——”王伯慶一拱手,小眯縫眼兒裏靈光一閃。

    華璃獻寶似地打開自己的白玉罐子,一隻通體黑亮的黑頭將軍昂然挺立,它的沙翅震動,鳴聲低沉,一看就是極品。

    “這可是愁眉和苦臉守了三天,從廢宮牆根兒下的蠍子洞裏翻出來的。”

    華璃語調興奮,他冰白的臉上氳起淡淡的霞色,站在旁邊的愁眉和苦臉兒相視慘笑,——這掏蠍子蜈蚣洞可真不是好幹的活計。

    “好雖是好,但也要練練才知道。”王伯慶搖頭晃腦,三個肥肥的下巴一起跟著開心地搖晃。

    “練練就練練,還怕了你不成。”

    華璃拿起草簽子輕輕一撥,那黑頭大將就躍進了烏陶罐子,隻見它豎翅大鳴,以壯聲威,繼而張開鉗子似的大口,卷動著長長的觸須,身子陀螺般地旋轉不停,似是在尋找有利地形。而那啞巴將軍卻氣定神閑,凝立不動,倒顯得黑頭像個跳梁小醜,黑頭以為啞巴怯懦,遂呲牙咧嘴地頭頂腳踢,開始進攻,啞巴將軍不躲不閃,凝然中,隻一甩頭,嘴一張,雷霆一夾,不待華璃驚唿出口,那黑頭上將已被啞巴咬成兩截。

    “——啊,黑頭!”

    華璃,愁眉,苦臉一起驚叫,華璃是痛惜,愁眉和苦臉是哀歎自己命不好,黑頭戰死,自己又要開始掏蠍子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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