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百如狼似虎的金兵簇擁下,宗望一腳踹開了天勤政殿的大門,大門沉重得出乎宗望的意外,鹿皮靴子裏的腳有些生疼,他強忍著不適,將手一揮。金兵們不耐煩的解開捆成一團的宋臣,滿朝的文武在驚慌中偷偷的舒緩著勒了一夜酸痛的四肢。

    金兵們捆人的手法拙劣,而且美感極差,也不講究規律,將大臣們不分職權、不分頭腳的捆成一堆,張邦昌的頭對著某位武官的屁股,貌似那位武官不講究衛生,聞了一夜還能活下來,就連張邦昌本人都覺得是個奇跡。

    宗望把玩著虎頭金刀,在滿朝宋臣驚駭下,一屁股坐在了趙家九個皇帝曾經坐過的龍椅上,他扭了扭腰,仿佛不是十分舒服,一臉不過如此的神色,甚至將一隻腿翹起來晃了數下,似乎還覺得不爽快,便幹脆直接踏在了龍椅上。

    一位精通漢語的金人拿著一張羊皮紙,站在殿前大聲宣讀,大致意思是“大宋皇帝屢次不守信義,破壞盟約,大金國狼主吳乞買奉天道,派翰離不前來征討,決定上應天道,廢立宋帝,另擇有德新君”之類,要求“滿朝文武推選出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代天而治理漢人”,滿朝文武在驚駭中麵麵相覷,卻誰也不敢出聲。

    宗望鷹隼般的目光掃視群臣,最後在一個角落中,他發現了目標,別的大臣都是跪著的,這位是癱倒著,還不停的顫抖,一臉的驚恐、慌亂,更有一種讓人惡心的猥瑣,好像還尿了褲子。宗望一眼就相中了他,大手一揮,“就他了!”群臣順著宗望的手勢看去頓時暗舒一口氣,原來是丞相張邦昌。

    張邦昌頓時嚇得幾乎背過氣去,他怎會不明白,這皇帝不過是金人的傀儡,金人一走還不得被天下人給分屍了。這一嚇,也將其嚇“醒”了,連忙磕頭表示“臣何德何能,不能堪此大任……”

    宗望大怒,拔出虎頭金刀,用流利的漢語怒道:“若是你不肯就得死,不光你要死,這裏的漢人全要死,還要屠城。”

    於是,一些悲天憫人的大臣們反過來哀求張邦昌,一定要當這個皇帝,不然就是上愧天,下愧地,中間對不起黎民百姓,對不起滿朝文武,張大人一臉的貴像,就是個皇帝命……

    金兵將兩腿發軟不能走路的趙桓給架來了,往大殿上一丟,嚇破了膽的趙桓頓時癱倒在地。已經將幾乎京都內所有財寶全都打包好了的宗望,沒耐心和他磨蹭,把玉璽往他麵前一丟,要其跟張邦昌進行簡單的禪讓儀式。

    手捧著玉璽的趙桓不住啼哭,宋宮中的執事太監從趙桓的手中接過降表,麵對香案,一字一字地念了起來:“臣桓言:背恩致討,遠煩汗馬之勞;請命求哀,敢廢牽羊之禮。仰祈蠲貸,俯切淩竟。臣恆誠惶誠懼,頓首頓首……”

    太監還未讀完,趙桓便暈了過去,耐心有限的宗望手一揮,金兵上來就剝趙桓的龍袍,滿朝文武不敢吭聲,吏部侍郎李若水突然上前推開金兵,大聲抗議,金兵欲拔刀殺李若水,後者怡然不懼,怒叱宗望背信棄義,侮辱聖上。

    宗望歎其忠義,欲招為己用,“今日順從,明日富貴矣!”

    李若水頓時大罵不休。宗望大怒,令割下李若水舌頭。李若水舌頭已失,不能再罵,怒目而視,又用手相指著比劃,宗望下令將李若水眼珠挖出,斬斷雙手,李氣絕而亡。

    李若水當場身死,宗望歎道:“想遼亡時,為國舍義者數十人。而今大宋隻有李侍郎一人。”

    張邦昌“登基”後,金人將滿城的黃金珠寶掠去一空,又將趙佶、趙桓以及整個的皇宮的妃子、公主、宮女和趙佶的所有子孫綁在馬上,渡黃河往燕京而去。

    開封城破,趙佶、趙桓被俘的消息在極短的時間內傳遍了整個國家。人們痛哭流涕,相互告走,整個國家陷入了一片悲愴和無限巨大的恐慌中。人們痛哭著湧上街道尋找州官,希望官員能站出來大聲痛斥“這是謠言,再敢妖言惑眾者斬!”。平常事物冗雜的縣衙、府衙冷冷清清,那些官老爺們不是跑了,便是一臉驚恐痛哭流涕,未必比草民強多少,國家機器幾乎癱瘓。

    起先人們因悲愴而食不下咽,幾乎所有的城市、村莊內,再也不見了平時的炊煙嫋嫋,唯有震天的哀嚎,無聲的哽咽。深夜,一片漆黑中,突然響起的一聲哭聲,往往會引起周圍居民們放聲大哭,繼而影響整個城鎮、村莊。整個天地都是一個巨大的靈堂,向世人宣告著北宋王朝的一去不返。

    人們所仰仗的天沒有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帝都沒有了,這天下還是天下嗎?明日的太陽還會升起嗎?人們無心勞作,終日惶惶不安,一些中產階級開始變賣家產,往相對平安的長江南岸開始遷徙。更有一些不安之輩,看見了機遇,他們乘勢將壯丁組織起來,以“殺光金人,迎迴二聖”為名,迅速壯大,占據城池,割地為王。

    刑州城內的街道上擠滿了痛哭的百姓,善忘的人們似乎根本不知,那不斷賦重的稅項和無數荒唐的政令正是出於趙佶之手,就在不久前還有數十萬人為推翻宋王朝犧牲了生命。他們在痛哭著“聖上啊,吾皇啊……”,幾經暈死,醒來後依然悲愴,或許他們悲愴的是今後渺茫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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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天下如此,張所的府內也不例外,後院裏女聲哭聲一片。衙門裏,那些五大三粗、滿臉橫肉的衙役、武夫們,若是傷心起來一點也不比哭靈的老婦遜色,有人甚至還能將哭音變換著節奏,讓沙啞的哭音變得委婉也更為省力。

    正堂內,張所、嶽飛不分尊卑,二十多人倚牆而坐,一天內誰也沒有說話,唯有無聲的抽泣。這一天,幾乎在流淚中度過,情感的極度悲愴能夠讓人短暫的忘記了身體的需求。就連自以為冷漠的李淩成都受到感染,淚流不止,他給自己找借口“人是群居動物,會相互感染的,看見別人笑,會開心;別人哭,會難過;別人打嗬欠,會感覺疲勞……僅此而已,但偏偏無法自製。”

    如果天地之間要找出一個最薄情的人話,那一定非劉韐莫屬,至少李淩成至今都未見他流過一滴淚水,他麵色蒼白,雙目無神,張大了嘴巴看著天,以這個姿勢保持了半天。到了天漸黑的時候,他似乎終於忍不住了,或許因為肚子餓了?

    “我們要堵截金軍。”劉韐的聲音很輕,但所有人都聽見了,驚駭的張大了嘴巴看著他,數十萬大宋正規軍都無法阻擋金人的鐵騎,就憑刑州這兩千武器都不全,才訓練了幾個月的雜牌軍,這不是去送死嗎?

    “我們要堵截金軍!”他又說了一遍,目光堅定,斬釘截鐵,“曾廣偉剛傳來消息,完顏宗望已經渡過了黃河,正押解著二聖以及滿朝文武往燕京而去,完顏宗翰帶著六萬大軍正趕來會合,以兩軍的行軍速度,將會在刑州以東百裏的相州境內會合,這是我們的機會。”

    所有人一驚,似乎忘記了悲傷。以兩千農民堵截踏平遼、宋的十二萬金軍鐵騎?仿佛看出了眾人的不解,劉韐背過身,走到了“明鏡高懸”的牌匾下,像是解釋又像是自言自語,他長歎一口氣,緩緩道:“國人可以不滿政權,但不能不熱愛祖國;國人可以痛恨當權者,但不能因此而放棄同胞。黃河岸,虜以羊擊鼓,我大宋十四萬‘精銳’之師不戰而潰,虜不費一兵攻陷東京,恥笑我‘大宋無人’。擄二聖、劫龍子北上,此乃中華民族奇恥大辱!現如今,黃河北岸盡入虜手,倘由虜悠然而歸,則我泱泱中華再無雪恥之日。我等若不能以死報效國家,死後有何麵目去見列祖列宗,有何麵目在靈堂之上安享香火?”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熟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虜每戰必勝,氣焰囂張之廝,揣而銳之,豈可久保?虜世代與虎狼為居,茹毛飲血,尚未開化,人口不過百萬。而我大宋有萬萬子民,即使以百敵一尚且能勝,如我大宋子民每人存拚死之心,虜有何懼?若我炎黃子孫萬人之中,有一張孝純、王稟,又豈會屢經創傷?既生不如死,何不一死明誌?若以我等之死,驚蟄中華,死得其所矣。”

    劉韐語態平淡,但他的話猶如千斤巨錘重重的擊在了每個人的心上,所有人站起了身,抹去了眼角的淚,挺直了腰板,心裏隻有四個字,“以死明誌”。

    不管怎樣,也要讓嘲笑“大宋無人”的匈奴知曉,“中華也有血性男兒。”

    劉韐平靜的眼神堅定而悲愴,更帶著濃濃的疲憊,李淩成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般,他的臉上再不見了嬉笑怒罵,自命風流,玩世不恭,唯有解不開的悲愴。他不滿朝政,消極對待戰爭,不忍麵對失敗的戰爭,他甚至以奔喪為名逃避……他不是個完人,卻是個男人。

    李淩成沉默了:中華民族從來不缺血性男兒,為何屢遭夷狄(外族)羞辱,中華民族真的不可征服嗎?除當朝“文臣愛錢,武將惜死”外,恐怕和兩種主流學說中的“避世、無為”,“明哲保身”不無關係吧。頑固保守是國人的天性,每一種學說都受時代局限,又怎能千年不變的沿襲,取其精華奉為“國學”並無不妥,不注標明的“糟粕”也納入,作為學前教育恐怕還得商榷。

    直到很久以後,李淩成還在想,是什麽讓自己也跟著劉韐甘心去送死,除了氣氛感染,或許是因為他那句“國人可以不滿政權,但不能不熱愛祖國;國人可以痛恨當權者,但不能因此而放棄同胞”吧。“不管是現代人還是古代人,首先都是炎黃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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