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還不知道在哪兒轉筋的年代，農場養牛隊迎來了自建場來的第一批非勞改人員，這就是包括媽媽付月華在內的城市下鄉知青。就像在冒著煙兒的堿疤瘌地裏突然長出一片嫩草，知青們的到來無疑給這個隻有批鬥和訓斥聲的土地帶來了一場春雨。
付月華是這片嫩草中的一小枝，這場春雨中的一小滴。她實在不起眼，不起眼到一個星期後，小隊長在點名時竟然問，你是我們隊的嗎？其實這個小隊一共才十九個人。
有草就有花，付月華的同學薑美伶就是一朵花，就是一朵哪個男人見了都會多看兩眼，都會想入非非的花。
那天付月華拿著飯盒進食堂打飯，當邁進門檻的一刹那，她絕不會意識到，這一跨越，就認識了一個人，就決定了今後的命運，就跨越了自己的一生。
排隊在付月華前麵的是薑美伶，這時她滿臉跳躍著生動，雙眼閃爍著五彩，用笑聲把前胸抖得一下下顫動。她的聲音可能十分悅耳，媽媽說過，在學校唱革命歌曲時 都是讓她領唱的。這時她成為食堂的中心，扯開天生大嗓門，如八個人吵架般地說得前仰後合。
很巧，這時革委會副主任魏紅旗進來了，他是專門關心知青們的夥食來了，她不能讓毛主席身邊來的革命小將受到半點委屈，他進來了，一眼就看到了那張漂亮的小臉蛋，一耳就聽到了一串“咯咯”的銀鈴聲，他剛挑開七竅想仔細看看這朵小花，一個不知趣的大腦袋冷不丁地闖入他的視線，把他想捕捉的小美麗擋了個嚴嚴實實。
擋住魏紅旗視線的這個大腦袋，就是當時還不是我爸的楊樹林。他挑著兩桶剛從牛肚子底下接的鮮奶晃進食堂。他可能沒看到他敬愛的魏副主任，也可能是買飯的隊伍擋住了他的去路，總之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就用那圓圓的大腦袋遮著心急火燎的魏副主任。魏紅旗的忍耐是有限的，他終於怒不可遏了，大叫一聲，你他媽在這兒杵啥大個兒？滾一邊去。話到手到，魏紅旗伸手一拽，楊樹林就覺得後麵的奶桶向左一擰，肩膀向下一歪，扁擔就離了肩。兩桶奶“哐當”一下翻在地上，食堂裏一片“媽”聲。
事情就是這樣巧，楊樹林身子一扭就沒站穩，腳下一滑，就向後歪去，這一歪，就把薑美伶撞進了魏紅旗的懷裏，這一歪，就靠在了付月華的身上。
後來我還真跟我媽證實了爺爺說的說法，確實是我媽先跟我爸動的手，我媽就是這時候抓了楊樹林一把的，但用我媽的話說，廢話，要不是我抓了他一把，他還不用牛奶洗了屁股？就這樣魏紅旗還說他破壞抓革命促生產，前後讓他寫了好幾份檢查呢。
這個檢查楊樹林願意寫。爺爺說，那天晚上楊樹林一邊哼著小調，一邊點燈熬夜，爺爺問他是不是喝大煙葫蘆湯了，楊樹林說，他白天摔了一個大屁墩，震得他眼前開了一朵大牡丹……
媽媽後來叨咕說爸爸開始整天圍著牛的屁股轉，後來又改圍著她的屁股轉，那個屁墩就是牛屁股和我媽屁股的分水嶺。
這麽點事兒讓我爸檢查上一兩次也就差不多了，魏紅旗偏偏沒完沒了，一次次找他談話，談話就得叫上當事人，薑美伶和付月華作為證人和受害者，就成了魏紅旗的座上賓。每次魏紅旗要當著兩個姑娘的麵，把說過千百次的綱言線語說上一遍，有一次他光對著薑美菱的臉蛋說，結果把楊樹林說打了唿嚕。每到這時付月華就一聲不吱，薑美菱就會閃著大眼睛，盯著楊樹林把“打倒、破壞、世界觀、人生觀”等詞語補充上千迴萬遍。最後一次楊樹林急了，他沒對薑美菱，而是拍著桌子指著魏紅旗的鼻子說，告訴你，俺楊樹林是國營農場的正式農工，是迴鄉革命青年，不是你的勞改犯，有本事你把俺勞改嘍再衝俺瞪眼。說完就走，把付月華激動的像是見到了渣滓洞裏的許雲峰。
我想付月華也不會因為楊樹林總圍著她屁股轉就把自己許給他吧？總該還有點其他原因吧？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爺爺還真說了一個經典。
魏紅旗被抓起來三個月後，有一天廣播裏突然傳來廣播員焦急的唿喚，說有一孕婦需要輸血，讓所有革命群眾前去衛生院獻血，付月華是團員，必須得去。在衛生院她就排在楊樹林後麵，到了驗血窗口，大夫把楊樹林的胳膊推出來，她就聽大夫說，五個月裏你這是第三次抽血了，不行。
等付月華獻完血後，看到楊樹林還在那等，就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過去想敬仰一下，沒想到楊樹林跟付月華說得一點也不雷鋒、王傑、焦裕祿，而是煞有介事的告訴她說，凡獻血的人可以休息兩天，關鍵是還可以到職工食堂領兩頓紅燒肉和二斤蘋果，他說他爸病了，他想得到這份待遇。
楊樹林的形象一下就不高大了，但這句話卻感動了付月華。當天晚上，她就把三個蘋果和一份紅燒肉放到了楊樹林家的窗台上，另三個蘋果和一份紅燒肉送到了因生孩子差點喪了命的薑美菱床前，付月華罵魏紅旗不是東西，薑美伶罵自己不是東西。
第二天早上，付月華一出宿舍門，就看到了楊樹林。他一手端著一個盆兒，
一個盆兒裏是黃乎乎、粘乎乎、稠乎乎、麵乎乎的老倭瓜，另一個盆兒裏裝的跟昨晚付月華端的一樣的金燦燦、香噴噴、甜滋滋、肉嘟嘟的紅燒肉。楊樹林說，昨天大夫到底沒禁住他磨嘰，這兩碗東西是他今早在食堂新打的。
這時候付月華和楊樹林的手還沒粘上，但她卻小聲告訴他說今天她響應團支部的號召，獻血不休息，為農場做貢獻。楊樹林就說他也想入團，讓付月華當他的介紹人，然後就跟在付月華屁股後麵上了正建沒的牛舍工地。
付月華不知道楊樹林早上連口水都沒喝，緊著想甩掉後麵的楊樹林，楊樹林生怕跟不上付月華，在後麵緊著追。到了工地，倆人都是隻剩下了乏力的四肢，幹澀的雙眼和木訥的腦袋。
那天上午的活是上房架子。爺爺說上房架子是蓋房裏最要勁兒的活兒，牛舍的跨度大，房架子米數長，一頭兒就有二三百公斤重。而且要用肩膀生扛到三米多高的房框子上，全靠兩邊的撐竿保持平衡。
我想那天楊樹林當著付月華的麵一定有些臭顯擺，他隻會喂牛和擠奶，那天卻非要跟著上房架子，當幾個人喊著號子將房架平地拔起時，別人還在說說笑笑，楊樹林的臉已經憋成了紫青。記得媽媽和我說過，房架子扛到第二個台階的時候，她已經看到到楊樹林快堅持不住了，但她不好意思上前勸，楊樹林那死玩意還裝作沒事似的衝她打了個飛眼。蹬上最後一個大卡凳後，房架已經到位了，她看見楊樹林騎馬蹲襠、兩臂箍木、雙筋突爆，渾身叫勁。架子平了牆口，隻要再往前挪動一拳頭就大功告成了。
結果楊樹林的腰就往下一塌，結果幾個人就跟著往下出溜，兩個撐竿保平衡的人就光顧了聊天，全然沒有在意，結果房架就慢慢地傾斜下來。
如果這時有人衝上去幫助一下撐竿；如果這時有人幫助楊樹林從房架下脫離腦袋；如果這時有人進行統一的指揮；如果這時所有人蜂擁而上，用群力製服危險的趨勢……，然而，奇跡發生了，不是發生了超常的力量，而是發生了集體大逃亡，除了楊樹林，所有身經百戰的農工們，在一聲歇斯底裏的“快躲開！”聲中，一起蹦出十幾米遠。媽媽看到楊樹林雙臂中的原木劇烈的一跳，然後直接掛著他的腦袋從大卡凳上砸了下來，媽媽當時隻看見自己的眼皮裏冒出了無數金花，太陽發出一道黑光……
楊樹林沒有死，三天後他醒來時，身邊坐著付月華，他倆的手緊緊地粘在一塊兒，他的頭一句話就讓付月華差點坐到地上，他讓付月華趕緊跑一趟食堂，說他還差一份紅燒肉沒領。
楊樹林的那份兒紅燒肉一直沒再去領，而是把付月華領到了他家，再後來付月華就經常上楊樹林家吃飯，再後來就住在了那裏，再後來楊樹林就成了我爸，付月華就成了我媽。我爸跟我爺爺說，你這一輩就我楊樹林這一個兒，我要在我這片樹林子裏一定種上一大片樹，有柳樹、鬆樹、樺樹、槐樹、柏樹、楊樹……
他剛剛種到第三棵樹時，樹林子就毀了，就是不毀國家也不讓種了。
付月華是這片嫩草中的一小枝，這場春雨中的一小滴。她實在不起眼，不起眼到一個星期後，小隊長在點名時竟然問，你是我們隊的嗎？其實這個小隊一共才十九個人。
有草就有花，付月華的同學薑美伶就是一朵花，就是一朵哪個男人見了都會多看兩眼，都會想入非非的花。
那天付月華拿著飯盒進食堂打飯，當邁進門檻的一刹那，她絕不會意識到，這一跨越，就認識了一個人，就決定了今後的命運，就跨越了自己的一生。
排隊在付月華前麵的是薑美伶，這時她滿臉跳躍著生動，雙眼閃爍著五彩，用笑聲把前胸抖得一下下顫動。她的聲音可能十分悅耳，媽媽說過，在學校唱革命歌曲時 都是讓她領唱的。這時她成為食堂的中心，扯開天生大嗓門，如八個人吵架般地說得前仰後合。
很巧，這時革委會副主任魏紅旗進來了，他是專門關心知青們的夥食來了，她不能讓毛主席身邊來的革命小將受到半點委屈，他進來了，一眼就看到了那張漂亮的小臉蛋，一耳就聽到了一串“咯咯”的銀鈴聲，他剛挑開七竅想仔細看看這朵小花，一個不知趣的大腦袋冷不丁地闖入他的視線，把他想捕捉的小美麗擋了個嚴嚴實實。
擋住魏紅旗視線的這個大腦袋，就是當時還不是我爸的楊樹林。他挑著兩桶剛從牛肚子底下接的鮮奶晃進食堂。他可能沒看到他敬愛的魏副主任，也可能是買飯的隊伍擋住了他的去路，總之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就用那圓圓的大腦袋遮著心急火燎的魏副主任。魏紅旗的忍耐是有限的，他終於怒不可遏了，大叫一聲，你他媽在這兒杵啥大個兒？滾一邊去。話到手到，魏紅旗伸手一拽，楊樹林就覺得後麵的奶桶向左一擰，肩膀向下一歪，扁擔就離了肩。兩桶奶“哐當”一下翻在地上，食堂裏一片“媽”聲。
事情就是這樣巧，楊樹林身子一扭就沒站穩，腳下一滑，就向後歪去，這一歪，就把薑美伶撞進了魏紅旗的懷裏，這一歪，就靠在了付月華的身上。
後來我還真跟我媽證實了爺爺說的說法，確實是我媽先跟我爸動的手，我媽就是這時候抓了楊樹林一把的，但用我媽的話說，廢話，要不是我抓了他一把，他還不用牛奶洗了屁股？就這樣魏紅旗還說他破壞抓革命促生產，前後讓他寫了好幾份檢查呢。
這個檢查楊樹林願意寫。爺爺說，那天晚上楊樹林一邊哼著小調，一邊點燈熬夜，爺爺問他是不是喝大煙葫蘆湯了，楊樹林說，他白天摔了一個大屁墩，震得他眼前開了一朵大牡丹……
媽媽後來叨咕說爸爸開始整天圍著牛的屁股轉，後來又改圍著她的屁股轉，那個屁墩就是牛屁股和我媽屁股的分水嶺。
這麽點事兒讓我爸檢查上一兩次也就差不多了，魏紅旗偏偏沒完沒了，一次次找他談話，談話就得叫上當事人，薑美伶和付月華作為證人和受害者，就成了魏紅旗的座上賓。每次魏紅旗要當著兩個姑娘的麵，把說過千百次的綱言線語說上一遍，有一次他光對著薑美菱的臉蛋說，結果把楊樹林說打了唿嚕。每到這時付月華就一聲不吱，薑美菱就會閃著大眼睛，盯著楊樹林把“打倒、破壞、世界觀、人生觀”等詞語補充上千迴萬遍。最後一次楊樹林急了，他沒對薑美菱，而是拍著桌子指著魏紅旗的鼻子說，告訴你，俺楊樹林是國營農場的正式農工，是迴鄉革命青年，不是你的勞改犯，有本事你把俺勞改嘍再衝俺瞪眼。說完就走，把付月華激動的像是見到了渣滓洞裏的許雲峰。
我想付月華也不會因為楊樹林總圍著她屁股轉就把自己許給他吧？總該還有點其他原因吧？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爺爺還真說了一個經典。
魏紅旗被抓起來三個月後，有一天廣播裏突然傳來廣播員焦急的唿喚，說有一孕婦需要輸血，讓所有革命群眾前去衛生院獻血，付月華是團員，必須得去。在衛生院她就排在楊樹林後麵，到了驗血窗口，大夫把楊樹林的胳膊推出來，她就聽大夫說，五個月裏你這是第三次抽血了，不行。
等付月華獻完血後，看到楊樹林還在那等，就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過去想敬仰一下，沒想到楊樹林跟付月華說得一點也不雷鋒、王傑、焦裕祿，而是煞有介事的告訴她說，凡獻血的人可以休息兩天，關鍵是還可以到職工食堂領兩頓紅燒肉和二斤蘋果，他說他爸病了，他想得到這份待遇。
楊樹林的形象一下就不高大了，但這句話卻感動了付月華。當天晚上，她就把三個蘋果和一份紅燒肉放到了楊樹林家的窗台上，另三個蘋果和一份紅燒肉送到了因生孩子差點喪了命的薑美菱床前，付月華罵魏紅旗不是東西，薑美伶罵自己不是東西。
第二天早上，付月華一出宿舍門，就看到了楊樹林。他一手端著一個盆兒，
一個盆兒裏是黃乎乎、粘乎乎、稠乎乎、麵乎乎的老倭瓜，另一個盆兒裏裝的跟昨晚付月華端的一樣的金燦燦、香噴噴、甜滋滋、肉嘟嘟的紅燒肉。楊樹林說，昨天大夫到底沒禁住他磨嘰，這兩碗東西是他今早在食堂新打的。
這時候付月華和楊樹林的手還沒粘上，但她卻小聲告訴他說今天她響應團支部的號召，獻血不休息，為農場做貢獻。楊樹林就說他也想入團，讓付月華當他的介紹人，然後就跟在付月華屁股後麵上了正建沒的牛舍工地。
付月華不知道楊樹林早上連口水都沒喝，緊著想甩掉後麵的楊樹林，楊樹林生怕跟不上付月華，在後麵緊著追。到了工地，倆人都是隻剩下了乏力的四肢，幹澀的雙眼和木訥的腦袋。
那天上午的活是上房架子。爺爺說上房架子是蓋房裏最要勁兒的活兒，牛舍的跨度大，房架子米數長，一頭兒就有二三百公斤重。而且要用肩膀生扛到三米多高的房框子上，全靠兩邊的撐竿保持平衡。
我想那天楊樹林當著付月華的麵一定有些臭顯擺，他隻會喂牛和擠奶，那天卻非要跟著上房架子，當幾個人喊著號子將房架平地拔起時，別人還在說說笑笑，楊樹林的臉已經憋成了紫青。記得媽媽和我說過，房架子扛到第二個台階的時候，她已經看到到楊樹林快堅持不住了，但她不好意思上前勸，楊樹林那死玩意還裝作沒事似的衝她打了個飛眼。蹬上最後一個大卡凳後，房架已經到位了，她看見楊樹林騎馬蹲襠、兩臂箍木、雙筋突爆，渾身叫勁。架子平了牆口，隻要再往前挪動一拳頭就大功告成了。
結果楊樹林的腰就往下一塌，結果幾個人就跟著往下出溜，兩個撐竿保平衡的人就光顧了聊天，全然沒有在意，結果房架就慢慢地傾斜下來。
如果這時有人衝上去幫助一下撐竿；如果這時有人幫助楊樹林從房架下脫離腦袋；如果這時有人進行統一的指揮；如果這時所有人蜂擁而上，用群力製服危險的趨勢……，然而，奇跡發生了，不是發生了超常的力量，而是發生了集體大逃亡，除了楊樹林，所有身經百戰的農工們，在一聲歇斯底裏的“快躲開！”聲中，一起蹦出十幾米遠。媽媽看到楊樹林雙臂中的原木劇烈的一跳，然後直接掛著他的腦袋從大卡凳上砸了下來，媽媽當時隻看見自己的眼皮裏冒出了無數金花，太陽發出一道黑光……
楊樹林沒有死，三天後他醒來時，身邊坐著付月華，他倆的手緊緊地粘在一塊兒，他的頭一句話就讓付月華差點坐到地上，他讓付月華趕緊跑一趟食堂，說他還差一份紅燒肉沒領。
楊樹林的那份兒紅燒肉一直沒再去領，而是把付月華領到了他家，再後來付月華就經常上楊樹林家吃飯，再後來就住在了那裏，再後來楊樹林就成了我爸，付月華就成了我媽。我爸跟我爺爺說，你這一輩就我楊樹林這一個兒，我要在我這片樹林子裏一定種上一大片樹，有柳樹、鬆樹、樺樹、槐樹、柏樹、楊樹……
他剛剛種到第三棵樹時，樹林子就毀了，就是不毀國家也不讓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