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媽媽讓我出頭說爺爺的事兒,姐姐的反應還真讓我大吃一驚。

    開始姐姐還挺高興,她一高興,姐夫的話也就多起來。他竟然當著我姐的麵說起了我姐,她說你姐的脾氣現在可好多了,比如昨天晚上,她沒說肩疼,我非要給她捏捏,她愣是沒跟我急。不知姐夫是誇我姐,還是損我姐,反正我看見姐姐笑了。

    一看姐姐笑了,姐夫拿起筷子卻不急著吃飯,順便又發揮了一段小笑話。他說有一個農村婦女想養雞致富,就向一個農科院的專家請教。這個專家告訴她說,每三十隻母雞搭配一隻公雞比較合適。這個婦女聽了後漲紅著臉說,您是說,讓一隻公雞占有那麽多母雞?專家說對呀,這個比例對雞群的發展最好。

    說到這姐夫自己先笑了,姐姐瞪了他一眼說,別人還沒聽懂,自己先笑,真沒幽默細胞。

    我讓姐夫接著說。

    姐姐說,有什麽說的?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那個農婦說,休想,這是你們臭男人的想法,我才不幹呢!

    姐夫撓撓腦袋嘿嘿嘿地笑。

    媽媽沒有反應,我知道她是有心事,我沒笑,是因為我正考慮如何開口說爺爺的事,楊樺倒笑了,她是冷笑,衝著姐夫說,你們男的沒好東西,成天惦著妻妾成群。

    姐姐奇怪地看了我們一圈問喬喬,說,喬喬,是不是你白天不聽話惹姥姥和舅舅生氣了?

    喬喬小脖一橫說,你們才不聽話呢,姥姥白天還說呢,要早知道你們這麽不聽話,一生下來就把奶給你們掐了,一天就給你們餓耷拉腦袋嘍。

    我相信媽媽說了這話,她隻能背地裏發發牢騷,可她沒注意,喬喬已經到了能當內奸的年齡。我趕緊打岔說,吃飯吃飯,我跟大家商量點事兒。

    我先把爺爺得了骨癌的事通報了大家,然後按照媽媽事先交代,我說我考慮了兩個方案,一是把爺爺接來,在北京治病、養老、送終,二是如果不管什麽原因爺爺不能來,就隻能讓媽媽辛苦一趟去農場照顧了,估計爺爺不會再挺很長時間。

    姐姐先沒說話,她斜眼看了看媽媽,然後盯著我問,這是你的主意?

    我說是。

    她把筷子一扔說,你這是什麽餿主意?你腦子考慮問題怎麽這麽簡單?第一,咱家這是什麽條件?就一個兩居室,來了住哪兒?是你住大街上去,還是小樺住樓道裏去?第二,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老頭子得的什麽知道不?是癌症,知道癌症是什麽概念嗎?我們一同事他媽肝癌晚期,幾個月扔給醫院十好幾萬,結果還是死了。第三,讓媽上農場,虧你是兒子,怎麽想的?可真孝順,媽都奔六張了,照顧八十多的老頭兒,吃喝拉撒的,方便嗎?我不同意,堅決不同意。

    我看媽媽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她現在心裏一定很難堪,我知道姐姐其實是為了她自己,卻打著關心媽媽的旗號。我壓了一口水,把心中的火苗澆滅在嗓子眼裏,我說,那你說怎麽辦?不管?就讓爺爺孤苦伶仃地死在那兒?小樺,你也說說你的看法。

    妹妹把嘴填的滿滿的,連頭都沒抬,話在飯團裏滾著,說,這有什麽好商量的?我怎麽都行,反正我連咱爸的麵都沒見過,要是爺爺來呢,我就住學校去,要是媽去農場呢,姐就把喬喬送幼兒園去。

    姐姐“噌”地站起身,說,你這是什麽話?哦,沒見過麵就沒你的事兒啦?沒老頭子哪來的咱爸?沒咱爸你是石頭縫兒裏蹦出來的?

    妹妹毫不示弱,可能是著急漲紅了臉的緣故,我隻看到她的臉更黑了一層,她說,你跟我急什麽?我說的最起碼是一個可行性方案,不這樣你倒出個好主意呀?就你和爺爺一塊兒生活過,要不就讓爺爺住你家去。

    姐姐被噎得直抻脖,姐夫伸出一隻手拽著她的胳膊說,別急,慢慢商量,別急,慢慢商量。姐姐一巴掌打掉姐夫的手,吐沫星子噴到他臉上,高聲罵道,就你個窩囊廢,我們家商量事兒,你最好憋住你那沒味的屁,你抹什麽稀泥,裝什麽好人,裝好人弄你家去,省的你媽成天上大街扭大秧歌跳大神去。

    看姐夫的腰塌下去後,她把目標又對準我,說,你說完就完啦?你到底什麽意見?

    全家可能就楊樺不怕姐姐,反正我是從小就怕,比怕媽媽都怕,這不光是因為我是她看大的,還因為從小我的腦袋就是她撒氣的球,我的屁股就是她出氣的肉。

    我遊離的眼神在她臉的四周遊蕩,我突然感到悲哀,為媽媽也為我自己,占著理的人唯唯諾諾,虧著理的卻人氣壯如牛,原來這個世界真理的歸屬,就在於誰的話橫和誰的氣壯。

    我想橫她一把,壯她一迴,為媽媽,也為我自己。加快著心跳,粗壯著嗓門,話一出口,就覺得話是從嗓子眼裏款款流出的,既溫良又儉讓,我盯著姐姐的眼睛迴答說,我傾向第一個意見,小樺不用上學校去住,爺爺跟我住一屋就行了。

    姐姐一聽就急了,眼睛能瞪多大就瞪多大,嗓門能亮多響就亮多響,她說,你說的輕巧,是光住的事嗎?來了誰伺候?你上下班有鍾點嗎?我上這兒一趟最少在道上走一個小時。還有小樺,自己連襪子都沒洗過,你還嫌媽伺候這一大家子不累是怎麽的?再加上一半死不拉活的老頭兒,想要媽命呀?

    妹妹像隻鬥雞,用鼻尖瞄準姐姐的鼻頭說,你少拿我說事兒,最栓人累人的是你們家喬喬,我好歹吃飯不用人喂,這麽著,以後我和楊鬆都在單位吃飯,你把喬喬送幼兒園去,就讓媽伺候爺爺一個人,不就輕省了嗎?就這麽辦,就這麽定。

    看來姐姐真是急了,她鼻孔唿唿地排著風,鼓起妹妹的一頭卷發,說,告訴你楊樺,說話別那麽絕,你也有結婚下崽子的時候,看你讓不讓媽看,不就嫌我們家喬喬嗎?行,我明天就送喬喬上幼兒園,但你得給我交錢,白叫你小姨啦?你要是不交錢,就替我把他掐死。

    “啪”一隻碗砸在地上,我迴頭一看,看到了我從沒有看到過的景象,媽媽的眼睛裏全然成了白色,麵頰上浸泡了一層水霧,嘴唇上鑲嵌了一圈茄皮,她渾身戰栗著,似乎要努力站起,然而卻正在慢慢倒下。

    我趕緊撲上去,用力拍打媽媽的胸口,媽媽的黑眼球終於翻了迴來,滾出一眼眶的血絲,媽媽的聲音是哽咽的,但卻沒有一絲眼淚,我聽見她喉嚨裏滾動的聲音,她說,別爭啦,就讓你們爺爺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

    自從媽媽因“小流氓事件”破天荒地打了我之後,我一直以為媽媽對我們最嚴厲的教訓就是她自己掉淚了,除此以外,對她不疼不癢、似哄似罵的教訓,我們都會對以二皮臉。媽媽經常歎息,說,你們仨也不知道隨誰,一點規矩也沒有,我們小時候隻要一看大人不高興了,不管有理沒理,都會馬上告饒認錯。妹妹說,您說隨誰?反正是您和我爸的基因。每到這時,媽媽的眼圈都會濕潤,我們也就不敢言語了。所以媽媽遇到著急、生氣、為難、委屈等等都會用眼淚來表示,一直以來,媽媽的眼淚,成為她規範家庭秩序的最高形式。

    這會兒我判斷媽媽應該掉淚了,而且應該是噴淚式的那種,然而卻沒有,媽媽說完話後出奇地安靜,晃著桌子站起身子,向裏屋裏擺去,我突然第一次發現,背影的媽媽像是一隻被雨水打透的小雞,兩翅尖尖的、後脊勾勾的,渾身流淌著哀憐。

    飯桌旁所有的人都似拉掉了電控開關,頓時鴉雀無聲。

    我眼圈紅了,我第一次發覺媽媽真的老了,老到她已經不能也不敢做兒女的主了,老到她已意識到將成為兒女的累贅了,老到她可能已經把自己和被人厭煩的爺爺緊密相聯了。她的整個神態似乎已不是她自己了,她一定是在替爺爺傾聽下輩人是如何厭煩老輩人的,她一定在體會當自己體內的油脂也被後代完全榨幹的時候,她會是什麽結局……

    我這迴真的橫了,用從來沒有過的大不敬的口氣對著麵前幾個麵麵相覷的臉說,你們現在聽清楚了,媽剛才是尊重咱們,才讓我跟大家說的,媽已經決定了,爺爺必須在北京養老送終。你們就沒看出來嗎?媽就是把咱們都得罪了了,也必須要爺爺……”

    裏屋終於傳來了哭聲,是那種爆發式的嚎啕的哭聲,這是我有生以來聽到的最撕心裂肺的哭聲。所有人都靜靜地聽著,我不知姐姐妹妹這會兒在想什麽,反正我在想,這個哭聲我猜一定是從三十年前,媽媽獨立挑起家庭重負的那一天起,就開始封閉在她用信念累積的大堤中,這個信念我猜一定是她要替爸爸把我們三個養大成人,今天我猜她一定突然發現了,她確實把我們養大了,但養大的卻是幾個插上尾巴就是牲口的東西,我猜她一定太失望了,一定認為太對不起爸爸了,我猜她心中的大堤一定再也無力堅挺地矗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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