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活不過來了，我媽帶著我們一定受了不少累，我們也一定挺虧嘴的。我清楚記得上高中時韓嬸杵著我腦門子說過，說，現在出息成大小夥子了，剛搬到這院子的時候，街坊們都尋思，你媽手裏牽著個小妞，肚子上扣了口大鍋，大鍋上怎麽還趴著一隻禿毛的猴子呢？後來你媽讓這隻禿猴子叫人，我們才知道原來是你。
韓嬸真能糟踐人，我從小大眼睛，我從小嘴甜，她偏偏不提，後來還想讓她過繼來的“花花絹兒”當我媳婦，哼！要不是看在“花花絹兒”真的挺招人喜歡的份兒上，我才忍不下這口氣呢。
我媽沒給我留下我小時候的照片，估計我小時候長得一定挺悲慘世界的。黃鼠狼專咬病鴨子。有一天姐姐帶我到大街玩兒，把我一人扔到沙堆上，可能我把沙子胡亂揚起，撒個滿頭滿臉，可能我睡了一覺，把嘴插入了土堆之中，可能我尿了一褲兜尿，直到用冰涼的小屁股把褲子烘幹，也可能我被其他孩子用石子之類的東西擊中了臉蛋，總之我渾身髒兮兮，臉部紅燦燦，扔到動物園的猴山裏，一定比猴還像猴。
第二天，院裏的大人們把我稀罕得鬼哭狼嚎，韓嬸跟我媽說，大姐，你快看看，你家禿猴子怎麽一叫喚就歪嘴？母親抬手就一巴掌說，就是跟你這老母猴兒學的。
中午我媽哄我睡覺，突然發現這迴韓嬸可沒拿我開涮，我真的嘴歪了，我媽用兩手把我戳直在床上，讓我衝她笑。我嘿嘿一笑，嘴角差點甩到西山牆上。
從那天開始，我的嘴就像用魚鉤子釣著，左臉蛋成了和軟了的棒子麵，直向下淌，右臉蛋像繃上了猴皮筋，直往上攢，左眉毛攆著左嘴角，右嘴角追著右眉稍，整個五官順著時針往一邊擰，直擰得眼淚嘩嘩，涎水汩汩，無法進食，無法喊媽。
後來聽“屎包”他媽、“倭瓜”他媽和韓嬸兒反反複複地跟我說，她們都陪我媽一塊給我治過病，說沒想到我這個小崽子還挺有尿性，長長的細針，大人們見了都眼暈，兩歲多的我卻整整紮了半年，十幾根銀針反反複複往臉上戳，我媽“嗖嗖”地吸著冷氣不敢看，可我卻大義凜然，浩氣衝天，從來不哭甚至不吭一聲。
她們說的我一丁點都想不起來，隻是謙遜地傻笑。但有一次韓嬸兒跟我說的，那時我媽前麵挺著“鍋”後麵背著“猴”，一邊罵著我爸，一邊繞著四城，最後才找到朝陽門外的一家小診所的話，卻突然如一根細絲，拽出了我腦海深處的一片片影子——我頭上蒙著一件東西，可能是媽媽的衣服，趴在媽媽的後背上，從縫隙裏感受到唿唿的喘息、脖頸的粘液、兩腮的潮紅和搖擺的地麵……
我一直以為孩子的記憶隻在三歲以後，我還以為兩歲多的事情我早就忘了，但這一點點夢一樣的印象，“突”地就從腦子裏泛了出來，再也揮之不去。
那次韓嬸兒還說，就是從那次我歪嘴時起，她就認定了我將來一定有出息，就不再叫我小猴崽子了，開始叫我“大鬆”了。從她神采奕奕的眼神中，我猜想一定也就是從那時起，她就有了想讓我當她姑爺的想法了，隻不過我太著急了，五六歲就跟她女兒耍起了流氓。
我不知道我小時候怎麽會那麽堅強，越大了反卻越沒出息，有時電視節目並不感人，我卻早已熱淚盈眶了，尤其是看到老人受苦受屈的情節時，我更是淚染衣衫。後來我才品味到，其實每到這時我都會聯係到我媽，值得感動流淚的應是我媽，我不可想象，從後海的我家到朝陽門，現在開車走二環也要二十分鍾，而鍋裏扣著妹妹，背上背著我的媽媽，是如何用腳丫子一步步地量了整整六個月的。
現在我媽老了，頭發白了，背駝了，給我姐看孩子，每天哼哼著他們那個年代的歌“妹妹找哥淚花流，不見哥哥心憂愁，心憂愁……”，哼得小外甥喬喬成天耍著個塑料金軲轆棒，嘴裏卻逢人就喊，我是齊天大聖心憂愁。弄得姐姐老說媽媽不會教育孩子。
其實我知道，媽媽是孤獨，她一直沒忘了爸爸。
我姐是五歲多的時候被我媽從“堿疤瘌”地裏給帶迴城的。都說女大十八變，我姐變化尤其大，越變越沒法看。我媽老說她，瞅你半膘子十業的，沒個穩重勁兒，整個一搖尾巴鷹，然後就誇我說，瞧你弟弟，人高馬大的，一看就有官架子。我媽的眼光挺準，說了沒一個月，我就真的當上了小組長，一個全國最小的官兒。
媽媽每一誇我，姐姐就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地高挑起聲，說，什麽人高馬大，就是人模狗樣，趕明兒您讓他一人兒養活您。我就接過話茬說，媽，您這麽說我姐確實不公平，我姐的早期教育是在牛圈裏進行的，肯定是讓牛尾巴甩多了，再說瞧您給她起的名字，楊柳，楊柳可不就是搖晃嗎，這得賴您。
姐姐就衝我咬牙切齒。
其實我姐除了摳點外，對我還可以。剛迴城那會兒我們第一次聽說世界上還有冰棍兒這東西，媽媽給了我們五分錢，讓我倆買一根，姐姐可真夠意思，說媽說了，女孩子吃涼的容易做病，讓我吃她看著就行了。冰棍兒還真涼，冰得我直張嘴，姐姐看了相當心疼，一把搶過去說，是不是太涼？我給你唆溜熱乎了再吃。就這樣，姐姐冒著生病的危險，把冰棍兒放到了嘴裏來迴地唆溜，嘴裏發著吸溜吸溜的的響動，姐姐給我時還真的不涼了，能讓人得病的涼東西都唆到姐姐嘴裏去了，給我的小棍棍兒，又不涼，又不化，可禁吃了，嚼了整整一下午，咽的都是我自己的哈喇子。
但不管怎麽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是姐姐看大的。
別看小時候家裏窮，但我活得挺金貴，喂我吃飯算是技術工種，飯涼了我會拉肚，飯燙了我會叫喚，飯幹了我會不咽，飯稀了我會嗆著，更難的是誰要想用嘴試試涼熱，那可不行，千萬別讓我看見，否則，我絕食。
這個二十多年的臭毛病，到我當上了經理後突然就變了。這得歸功於白大燕。白大燕把辦公室的飯卡都斂到一塊兒，每天飯點兒時她負責把飯打迴來大夥圍著一塊吃兒。沒幾天我就矜持不下去了，誰吃得慢誰挨餓，誰假幹淨誰甭吃。看著白大燕滿牙縫裏塞滿了菜葉，衝我張著大嘴吧唧，我邊笑邊嚼，衝著她倒騰出一嘴的綠沫沫。
有一次小外甥喬喬吃剩了飯，姐姐要倒掉，我趕緊接過來說別浪費呀，然後就一口就劃拉到嘴裏，驚得媽媽和姐姐都以為我到了更年期。
韓嬸真能糟踐人，我從小大眼睛，我從小嘴甜，她偏偏不提，後來還想讓她過繼來的“花花絹兒”當我媳婦，哼！要不是看在“花花絹兒”真的挺招人喜歡的份兒上，我才忍不下這口氣呢。
我媽沒給我留下我小時候的照片，估計我小時候長得一定挺悲慘世界的。黃鼠狼專咬病鴨子。有一天姐姐帶我到大街玩兒，把我一人扔到沙堆上，可能我把沙子胡亂揚起，撒個滿頭滿臉，可能我睡了一覺，把嘴插入了土堆之中，可能我尿了一褲兜尿，直到用冰涼的小屁股把褲子烘幹，也可能我被其他孩子用石子之類的東西擊中了臉蛋，總之我渾身髒兮兮，臉部紅燦燦，扔到動物園的猴山裏，一定比猴還像猴。
第二天，院裏的大人們把我稀罕得鬼哭狼嚎，韓嬸跟我媽說，大姐，你快看看，你家禿猴子怎麽一叫喚就歪嘴？母親抬手就一巴掌說，就是跟你這老母猴兒學的。
中午我媽哄我睡覺，突然發現這迴韓嬸可沒拿我開涮，我真的嘴歪了，我媽用兩手把我戳直在床上，讓我衝她笑。我嘿嘿一笑，嘴角差點甩到西山牆上。
從那天開始，我的嘴就像用魚鉤子釣著，左臉蛋成了和軟了的棒子麵，直向下淌，右臉蛋像繃上了猴皮筋，直往上攢，左眉毛攆著左嘴角，右嘴角追著右眉稍，整個五官順著時針往一邊擰，直擰得眼淚嘩嘩，涎水汩汩，無法進食，無法喊媽。
後來聽“屎包”他媽、“倭瓜”他媽和韓嬸兒反反複複地跟我說，她們都陪我媽一塊給我治過病，說沒想到我這個小崽子還挺有尿性，長長的細針，大人們見了都眼暈，兩歲多的我卻整整紮了半年，十幾根銀針反反複複往臉上戳，我媽“嗖嗖”地吸著冷氣不敢看，可我卻大義凜然，浩氣衝天，從來不哭甚至不吭一聲。
她們說的我一丁點都想不起來，隻是謙遜地傻笑。但有一次韓嬸兒跟我說的，那時我媽前麵挺著“鍋”後麵背著“猴”，一邊罵著我爸，一邊繞著四城，最後才找到朝陽門外的一家小診所的話，卻突然如一根細絲，拽出了我腦海深處的一片片影子——我頭上蒙著一件東西，可能是媽媽的衣服，趴在媽媽的後背上，從縫隙裏感受到唿唿的喘息、脖頸的粘液、兩腮的潮紅和搖擺的地麵……
我一直以為孩子的記憶隻在三歲以後，我還以為兩歲多的事情我早就忘了，但這一點點夢一樣的印象，“突”地就從腦子裏泛了出來，再也揮之不去。
那次韓嬸兒還說，就是從那次我歪嘴時起，她就認定了我將來一定有出息，就不再叫我小猴崽子了，開始叫我“大鬆”了。從她神采奕奕的眼神中，我猜想一定也就是從那時起，她就有了想讓我當她姑爺的想法了，隻不過我太著急了，五六歲就跟她女兒耍起了流氓。
我不知道我小時候怎麽會那麽堅強，越大了反卻越沒出息，有時電視節目並不感人，我卻早已熱淚盈眶了，尤其是看到老人受苦受屈的情節時，我更是淚染衣衫。後來我才品味到，其實每到這時我都會聯係到我媽，值得感動流淚的應是我媽，我不可想象，從後海的我家到朝陽門，現在開車走二環也要二十分鍾，而鍋裏扣著妹妹，背上背著我的媽媽，是如何用腳丫子一步步地量了整整六個月的。
現在我媽老了，頭發白了，背駝了，給我姐看孩子，每天哼哼著他們那個年代的歌“妹妹找哥淚花流，不見哥哥心憂愁，心憂愁……”，哼得小外甥喬喬成天耍著個塑料金軲轆棒，嘴裏卻逢人就喊，我是齊天大聖心憂愁。弄得姐姐老說媽媽不會教育孩子。
其實我知道，媽媽是孤獨，她一直沒忘了爸爸。
我姐是五歲多的時候被我媽從“堿疤瘌”地裏給帶迴城的。都說女大十八變，我姐變化尤其大，越變越沒法看。我媽老說她，瞅你半膘子十業的，沒個穩重勁兒，整個一搖尾巴鷹，然後就誇我說，瞧你弟弟，人高馬大的，一看就有官架子。我媽的眼光挺準，說了沒一個月，我就真的當上了小組長，一個全國最小的官兒。
媽媽每一誇我，姐姐就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地高挑起聲，說，什麽人高馬大，就是人模狗樣，趕明兒您讓他一人兒養活您。我就接過話茬說，媽，您這麽說我姐確實不公平，我姐的早期教育是在牛圈裏進行的，肯定是讓牛尾巴甩多了，再說瞧您給她起的名字，楊柳，楊柳可不就是搖晃嗎，這得賴您。
姐姐就衝我咬牙切齒。
其實我姐除了摳點外，對我還可以。剛迴城那會兒我們第一次聽說世界上還有冰棍兒這東西，媽媽給了我們五分錢，讓我倆買一根，姐姐可真夠意思，說媽說了，女孩子吃涼的容易做病，讓我吃她看著就行了。冰棍兒還真涼，冰得我直張嘴，姐姐看了相當心疼，一把搶過去說，是不是太涼？我給你唆溜熱乎了再吃。就這樣，姐姐冒著生病的危險，把冰棍兒放到了嘴裏來迴地唆溜，嘴裏發著吸溜吸溜的的響動，姐姐給我時還真的不涼了，能讓人得病的涼東西都唆到姐姐嘴裏去了，給我的小棍棍兒，又不涼，又不化，可禁吃了，嚼了整整一下午，咽的都是我自己的哈喇子。
但不管怎麽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是姐姐看大的。
別看小時候家裏窮，但我活得挺金貴，喂我吃飯算是技術工種，飯涼了我會拉肚，飯燙了我會叫喚，飯幹了我會不咽，飯稀了我會嗆著，更難的是誰要想用嘴試試涼熱，那可不行，千萬別讓我看見，否則，我絕食。
這個二十多年的臭毛病，到我當上了經理後突然就變了。這得歸功於白大燕。白大燕把辦公室的飯卡都斂到一塊兒，每天飯點兒時她負責把飯打迴來大夥圍著一塊吃兒。沒幾天我就矜持不下去了，誰吃得慢誰挨餓，誰假幹淨誰甭吃。看著白大燕滿牙縫裏塞滿了菜葉，衝我張著大嘴吧唧，我邊笑邊嚼，衝著她倒騰出一嘴的綠沫沫。
有一次小外甥喬喬吃剩了飯，姐姐要倒掉，我趕緊接過來說別浪費呀，然後就一口就劃拉到嘴裏，驚得媽媽和姐姐都以為我到了更年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