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與單位三個女子周旋的時候，我心裏還裝著另外三個女人。我不但應該愛她們，還應該對她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三個人就是我媽、我姐和我妹。
我媽是當年的知青，下鄉在黑龍江的一個勞改農場。在我們對林絹絹“耍流氓”的那年，媽媽帶著我們迴農場給我爸掃過一迴墓。
我幼年的記憶裏，農場是那麽窮，那麽破。
在那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狂風肆虐地橫掃著稀疏的林帶、幹涸的草場、白白的堿地和連接成蛛網狀橫七豎八的小路。細細的樹幹強舉著嘎嘎作響的枝叉，簇擁著幹枯的樹葉嘩嘩作響，饑渴的牛羊橫啃豎嚼，然後毫不留情地把一縷縷褐色的草芽踐踏成團團亂絮。黃沙掃、摔、蓋、打，把本不鮮嫩的草地奚落得蓬頭垢麵，一片朦朧茫茫。點點白色均勻地鋪撒在幹涸的大地上，其實，那是一塊塊被當地人稱之為“堿疤瘌”的鹽堿地，一片連著一片，浩浩蕩蕩、無邊無沿，恰似天空吹散的雲絮，猶如雨後積蓄的水塘。媽媽和我們講過，農場曾試圖治理這日益惡化的土質，但一次次都失敗了，看來人定勝天的豪言壯語必須要有科學態度和資金的支撐。
據後來姐姐告訴我，說我當時用手指把蒜頭鼻子擰成個小鳥屁股，唧唧叫著，說，這兒怎麽跟動物園一個味兒？
姐姐就杵我腦門說，不許汙蔑這地方，你就是在這動物園裏生的。
這個農場原來是個畜牧場，牛、羊、馬、騾、豬等牲畜不少，媽媽當年是擠奶工，姐姐每天跟著媽媽，圍著腥臊惡臭的牛屁股轉到四五歲，我雖然沒見著牛屁股是圓的還是尖的，但媽媽經常把擼牛奶子的手往她肚子上的圍裙上蹭，當時我就在那圍裙下麵的肚皮裏。
爸爸是個喂牛的，他就是在牛糞味彌漫的牛屁股後邊追我媽的。小時候我聽媽媽和鄰居韓嬸叨咕過，說，他爸呀，天天圍著牛屁股轉，轉完不走，又圍著我的屁股轉，有一天沒轉好，就摔了個大屁墩，正坐在我腳麵上，那天我要是罵他就一句就好了，要是不理他也行呀，可我偏偏衝他笑了一下……
大了以後，我就順著媽媽的話想象到以後的事情了，爸爸和媽媽笑著笑著四隻手就笑到了一塊兒堆兒，牛奶和牛糞攪合到一塊兒還真粘，我爸的手就粘著我媽的手，一直把她粘到了爺爺跟前。
下麵的事是大了以後姐姐跟我說的。
爺爺是個勞改犯，三年困難時期，爸爸整天咧著大嘴叉子喊餓，那天，爺爺不知怎麽就犯了橫，鑽進公社的地裏撅了三個老玉米棒子，燒苞米的香味讓半個村子鄉親們流了一街筒子哈喇子，結果爺爺挨了一頓揍，被判了三年刑。據說爺爺為我爸能娶上我媽這麽一個工人階級出身的、根紅苗正的城市女學生，激動得跪在地上給連他自己都不認識的曾祖父磕了十幾個頭，把我媽嚇得差點蹦房梁上去。
妹妹沒見過爸爸，我理論上是見過，因為那時我已經一周歲了，但什麽都記不住。爸爸留下的遺物隻有一張照片和給媽媽的幾封信，照片是他和媽媽的結婚照，他倆手裏一人握著一本《毛主席語錄》，爸爸使勁兒繃著嘴角，眼角偷偷地撇著旁邊，就像現在報紙上通緝犯的照片。
其實爸爸死的挺窩囊。
媽媽返城不久就寫信告訴爸爸說她又懷孕了，爸爸當時一定很高興，因為從他當時的信來看，他說要立即來北京，可沒過幾天，農場就來了電報，但不是爸爸打的，是農場保衛科打的，電報上隻有一毛二分錢的字：夫病速來。
農場機關有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叫魏紅旗，是造反上來的，一直當著革委會副主任。農場磚廠有個燜不出溜的傻力工魏紅飄。魏紅旗和魏紅飄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弟。弟沒少為兄驕傲，兄沒少為弟撐腰，弟三鄉四裏偷雞摸狗，全靠打著兄的旗號。後來老大魏紅旗給我媽的同學薑美菱揣上了種，結果掛著“強奸知識青年”的牌子進了大獄，這一下老二魏紅飄算是被抽了的筋，被斷了脈。
有人舉報說魏老二家裏囤積了大量國家物資，結果就真的在他家裏起獲了一大堆東西，有拆散的自行車、有成捆的鐮刀把兒、有生鏽的小油鏟、有酸臭的豬食槽，還有土炕上一個看上去絕不比他姥姥肉皮子緊的光眼子女人。
這個階級鬥爭的新動向讓多年飽受魏老大對立麵的革命群眾義憤填膺，於是怒火全部集中到魏老二身上，魏老二受了訊、挨了打。這小子嘴挺硬，兩天兩夜愣沒承認他與帝國主義有什麽關係，與修正主義的有什麽瓜葛，甚至連受了魏老大支使也不承認。審訊人員累了，魏老二也累了，一直累到第二天天亮，魏老二不見了，坐在門口的看守硬說他整整一夜連眼皮都沒眨，魏老二一定是會穿牆術。
看守們急了，保衛科急了，場領導急了，連縣公安局的都急了。不能不急，魏老二沒了，要命的是和他一起無影無蹤的還有武裝部鐵皮櫃裏的三枚手榴彈、一支半自動槍和十四發子彈。
據說魏老二槍法賊準，這是魏老大當民兵連長時哥兒倆練出來的。據說魏老二心黑手狠，磚廠的一個農工曾經給魏老大提過意見，魏老二愣是把一垛磚坯踹到了，把那人砸了個臂斷腿劈。
全場的空氣能不繃上了弦？幾個場領導一人一杆槍，晚上抱著睡，老百姓家家關門閉戶不敢邁出大門一步。
這時偏偏一個人犯牛筋，非要出去上班，這個人就是我爸。
我媽返城後，我爸調到了場院看糧食囤子，那天我爺爺不讓他去，他說，我怕誰？魏老二見了我就是孫子見了祖宗。
結果爸爸這一去就再也沒迴來。他在檢查糧囤時看到了睡在裏麵的魏老二，不知倆人說了什麽，反正爸爸扭頭就跑，邊跑邊喊，於是魏老二開了槍，魏老二一共就開了一槍，就打死了我爸。
媽媽揣著肚子裏的妹妹趕迴農場的時候，爸爸的遺體還被停放在場部大禮堂裏，幾台排風扇在七月流火中吹著潮濕的熱風。遺體散發著異味，身軀已臃腫走形，地上的體液慢慢流淌，滾了媽媽一身。
魏老二的屍體扔在一個“堿疤瘌”坑裏，領導告訴我媽說民兵往魏老二藏的糧食囤子裏甩了好幾顆手榴彈，屍體一直沒處理，就為的讓我媽看一眼解解恨。堿疤瘌坑裏轟鳴的蒼蠅滾著黑團，我媽狠狠地砸下一塊磚頭，炸了窩的蒼蠅像一股旋風把我媽身邊的領導撞了個屁墩，我媽看到了坑裏的一堆亂七八糟，看到了開了花的肚子裏翻騰著白白綠綠，看到了腸子、黑肉、衣服、土塊、麥秸粘粘乎乎攤在坑裏，聞到了惡臭翻卷的大浪滔天……
爸爸死了，爺爺一滴眼淚也沒掉，他以為老楊家在他的下一輩終於出了英雄，他顫顫巍巍問領導說，我家樹林算不算個烈士。
場領導說，他是被打中後腦的，說明他是跑的時候被打中的，但我們沒算他臨陣逃跑。
爺爺說，他跑是想給領導報信兒。
場領導說，他跟你說啦？
爺爺說，那就追認他個共產黨員吧？這孩子幹活可賣力氣了。
場領導說，你兒子有過這個要求嗎？
爺爺說，他有，他有，他跟俺說過好幾迴呢。
場領導被氣笑了，說，跟你說過？知道你是啥人嗎？
場領導扭頭對我媽說，付月華，你就別讓你老公公摻和了，有什麽要求你直接提。
我媽說，我什麽要求都沒有，我隻要他活著……
我媽是當年的知青，下鄉在黑龍江的一個勞改農場。在我們對林絹絹“耍流氓”的那年，媽媽帶著我們迴農場給我爸掃過一迴墓。
我幼年的記憶裏，農場是那麽窮，那麽破。
在那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狂風肆虐地橫掃著稀疏的林帶、幹涸的草場、白白的堿地和連接成蛛網狀橫七豎八的小路。細細的樹幹強舉著嘎嘎作響的枝叉，簇擁著幹枯的樹葉嘩嘩作響，饑渴的牛羊橫啃豎嚼，然後毫不留情地把一縷縷褐色的草芽踐踏成團團亂絮。黃沙掃、摔、蓋、打，把本不鮮嫩的草地奚落得蓬頭垢麵，一片朦朧茫茫。點點白色均勻地鋪撒在幹涸的大地上，其實，那是一塊塊被當地人稱之為“堿疤瘌”的鹽堿地，一片連著一片，浩浩蕩蕩、無邊無沿，恰似天空吹散的雲絮，猶如雨後積蓄的水塘。媽媽和我們講過，農場曾試圖治理這日益惡化的土質，但一次次都失敗了，看來人定勝天的豪言壯語必須要有科學態度和資金的支撐。
據後來姐姐告訴我，說我當時用手指把蒜頭鼻子擰成個小鳥屁股，唧唧叫著，說，這兒怎麽跟動物園一個味兒？
姐姐就杵我腦門說，不許汙蔑這地方，你就是在這動物園裏生的。
這個農場原來是個畜牧場，牛、羊、馬、騾、豬等牲畜不少，媽媽當年是擠奶工，姐姐每天跟著媽媽，圍著腥臊惡臭的牛屁股轉到四五歲，我雖然沒見著牛屁股是圓的還是尖的，但媽媽經常把擼牛奶子的手往她肚子上的圍裙上蹭，當時我就在那圍裙下麵的肚皮裏。
爸爸是個喂牛的，他就是在牛糞味彌漫的牛屁股後邊追我媽的。小時候我聽媽媽和鄰居韓嬸叨咕過，說，他爸呀，天天圍著牛屁股轉，轉完不走，又圍著我的屁股轉，有一天沒轉好，就摔了個大屁墩，正坐在我腳麵上，那天我要是罵他就一句就好了，要是不理他也行呀，可我偏偏衝他笑了一下……
大了以後，我就順著媽媽的話想象到以後的事情了，爸爸和媽媽笑著笑著四隻手就笑到了一塊兒堆兒，牛奶和牛糞攪合到一塊兒還真粘，我爸的手就粘著我媽的手，一直把她粘到了爺爺跟前。
下麵的事是大了以後姐姐跟我說的。
爺爺是個勞改犯，三年困難時期，爸爸整天咧著大嘴叉子喊餓，那天，爺爺不知怎麽就犯了橫，鑽進公社的地裏撅了三個老玉米棒子，燒苞米的香味讓半個村子鄉親們流了一街筒子哈喇子，結果爺爺挨了一頓揍，被判了三年刑。據說爺爺為我爸能娶上我媽這麽一個工人階級出身的、根紅苗正的城市女學生，激動得跪在地上給連他自己都不認識的曾祖父磕了十幾個頭，把我媽嚇得差點蹦房梁上去。
妹妹沒見過爸爸，我理論上是見過，因為那時我已經一周歲了，但什麽都記不住。爸爸留下的遺物隻有一張照片和給媽媽的幾封信，照片是他和媽媽的結婚照，他倆手裏一人握著一本《毛主席語錄》，爸爸使勁兒繃著嘴角，眼角偷偷地撇著旁邊，就像現在報紙上通緝犯的照片。
其實爸爸死的挺窩囊。
媽媽返城不久就寫信告訴爸爸說她又懷孕了，爸爸當時一定很高興，因為從他當時的信來看，他說要立即來北京，可沒過幾天，農場就來了電報，但不是爸爸打的，是農場保衛科打的，電報上隻有一毛二分錢的字：夫病速來。
農場機關有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叫魏紅旗，是造反上來的，一直當著革委會副主任。農場磚廠有個燜不出溜的傻力工魏紅飄。魏紅旗和魏紅飄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弟。弟沒少為兄驕傲，兄沒少為弟撐腰，弟三鄉四裏偷雞摸狗，全靠打著兄的旗號。後來老大魏紅旗給我媽的同學薑美菱揣上了種，結果掛著“強奸知識青年”的牌子進了大獄，這一下老二魏紅飄算是被抽了的筋，被斷了脈。
有人舉報說魏老二家裏囤積了大量國家物資，結果就真的在他家裏起獲了一大堆東西，有拆散的自行車、有成捆的鐮刀把兒、有生鏽的小油鏟、有酸臭的豬食槽，還有土炕上一個看上去絕不比他姥姥肉皮子緊的光眼子女人。
這個階級鬥爭的新動向讓多年飽受魏老大對立麵的革命群眾義憤填膺，於是怒火全部集中到魏老二身上，魏老二受了訊、挨了打。這小子嘴挺硬，兩天兩夜愣沒承認他與帝國主義有什麽關係，與修正主義的有什麽瓜葛，甚至連受了魏老大支使也不承認。審訊人員累了，魏老二也累了，一直累到第二天天亮，魏老二不見了，坐在門口的看守硬說他整整一夜連眼皮都沒眨，魏老二一定是會穿牆術。
看守們急了，保衛科急了，場領導急了，連縣公安局的都急了。不能不急，魏老二沒了，要命的是和他一起無影無蹤的還有武裝部鐵皮櫃裏的三枚手榴彈、一支半自動槍和十四發子彈。
據說魏老二槍法賊準，這是魏老大當民兵連長時哥兒倆練出來的。據說魏老二心黑手狠，磚廠的一個農工曾經給魏老大提過意見，魏老二愣是把一垛磚坯踹到了，把那人砸了個臂斷腿劈。
全場的空氣能不繃上了弦？幾個場領導一人一杆槍，晚上抱著睡，老百姓家家關門閉戶不敢邁出大門一步。
這時偏偏一個人犯牛筋，非要出去上班，這個人就是我爸。
我媽返城後，我爸調到了場院看糧食囤子，那天我爺爺不讓他去，他說，我怕誰？魏老二見了我就是孫子見了祖宗。
結果爸爸這一去就再也沒迴來。他在檢查糧囤時看到了睡在裏麵的魏老二，不知倆人說了什麽，反正爸爸扭頭就跑，邊跑邊喊，於是魏老二開了槍，魏老二一共就開了一槍，就打死了我爸。
媽媽揣著肚子裏的妹妹趕迴農場的時候，爸爸的遺體還被停放在場部大禮堂裏，幾台排風扇在七月流火中吹著潮濕的熱風。遺體散發著異味，身軀已臃腫走形，地上的體液慢慢流淌，滾了媽媽一身。
魏老二的屍體扔在一個“堿疤瘌”坑裏，領導告訴我媽說民兵往魏老二藏的糧食囤子裏甩了好幾顆手榴彈，屍體一直沒處理，就為的讓我媽看一眼解解恨。堿疤瘌坑裏轟鳴的蒼蠅滾著黑團，我媽狠狠地砸下一塊磚頭，炸了窩的蒼蠅像一股旋風把我媽身邊的領導撞了個屁墩，我媽看到了坑裏的一堆亂七八糟，看到了開了花的肚子裏翻騰著白白綠綠，看到了腸子、黑肉、衣服、土塊、麥秸粘粘乎乎攤在坑裏，聞到了惡臭翻卷的大浪滔天……
爸爸死了，爺爺一滴眼淚也沒掉，他以為老楊家在他的下一輩終於出了英雄，他顫顫巍巍問領導說，我家樹林算不算個烈士。
場領導說，他是被打中後腦的，說明他是跑的時候被打中的，但我們沒算他臨陣逃跑。
爺爺說，他跑是想給領導報信兒。
場領導說，他跟你說啦？
爺爺說，那就追認他個共產黨員吧？這孩子幹活可賣力氣了。
場領導說，你兒子有過這個要求嗎？
爺爺說，他有，他有，他跟俺說過好幾迴呢。
場領導被氣笑了，說，跟你說過？知道你是啥人嗎？
場領導扭頭對我媽說，付月華，你就別讓你老公公摻和了，有什麽要求你直接提。
我媽說，我什麽要求都沒有，我隻要他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