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何處曠野,寧寂落下,忽單膝跪地嘔出一口血。他強撐著沒有發作,其實十神陣早已使他受了傷,隻是這傷對他來說,勉強可以承受。


    他閉目調息了須臾,聽見有一道女音寒冷而曼妙,仿佛在他耳邊道:“阿默……”


    這個特別的稱唿,唯一屬於她的稱唿,他已經很久沒有聽過了。


    寧寂刹那睜眼,便見宮梨冰綃縞袂立在三丈之外,娉婷淡笑,遺世驚鴻。宮梨對他伸出手,道:“阿默,過來。”


    寧寂眸光糾結而矛盾,憂悒幾乎如潮水淹沒了他。他起身迎向宮梨,痛苦與茫然在麵容上變幻不定,眼底的清澈與幽暗也隨之明滅。


    他依稀已經觸摸到了宮梨的衣角,柔和地道:“小梨……”


    他白如脂玉的指尖抓住了宮梨冰涼的手腕,但宮梨卻忽然消失。倏爾,寧寂掌心綻開一朵冰清玉潔的曇花。他茫然地凝視它,逐漸迷失在黑暗之中。


    “阿默,我教你練功時,真氣導入你的體內,你不要抵抗,專心運轉自己的真氣跟著我來……”


    阿默盤坐的身體微微顫抖,神情痛苦道:“你的真氣,太淩厲了,筋脈承受不住。”


    宮梨道:“把身體的痛置之度外,你的精神世界才會強大。”


    “嗯。”阿默咬牙,即使痛得麵容扭曲,也再不肯開口吐露一個音節。


    後來宮梨站在梨樹下,遙望浩浩天地,問道:“阿默,你眉心的梨花是怎麽來的?”


    “出生後就有了啊。”阿默躺在草地上雙手枕頭,仰望浩瀚的蒼穹下,她縹緲而高貴的身姿。


    “是胎記麽……那你喜歡什麽花?”


    阿默隨隨便便道:“梨花。”


    宮梨迴頭,凝視他須臾,莞爾道:“沒有別的了嗎?”


    阿默道:“沒有了。”


    再後來,夜月下宮梨衣袖翻飛如雪,伸手接住了枝頭最後一片梨花。她問道:“阿默,你願意我嫁給謝衍麽?”


    阿默雙眸血紅,盯緊她一言不發,整個人都在發抖。


    宮梨見了微微笑,點頭道:“你不願意。所以,如果有一個辦法,能使我更加強大,可以不理任何人的安排,你會幫我麽?”


    阿默聲線已喑啞:“什麽?”


    “家主知道謝衍有第二秘術,傳聞可以突破極道之境,我嫁給他,或可修煉。你知道,突破極限對我來說,是個拒絕不了的誘惑。”宮梨撐住他的雙肩,認真道,“然而若有別的辦法,我並不想嫁。我聽聞融合九術同樣能超脫束縛,你幫助我,好麽?”


    阿默呆呆地問:“怎麽幫你?”


    “把你的功法,獻給我。”


    “可是……我會成為一個廢人,我會死的。”


    “你要我嫁給別人嗎?阿默……”宮梨清幽地問他,妙目似哀似怨,“我喜歡你啊,我這麽喜歡你……你怎麽忍心讓我失望?”


    阿默心裏難過到了極處,他癡癡地看了一眼宮梨,她的話已擊潰他所有防備,所有顧慮。他終於展開雙手,放棄一切,閉目道:“好,你拿去。”


    宮梨欣慰道:“我的好阿默。”她的手緩緩挨上他滾燙的身軀。


    阿默低聲道:“我成為廢人以後,你不要丟下我,好不好?”


    “好,我不會丟下你,嫁給任何人。”宮梨的五指如利刃,已劃破他丹田處的肌膚。


    阿默清瘦挺直的身形微顫,卻問了不該問的話:“小梨,你不會利用我,對不對?”


    這一次宮梨沒有迴答,稍一遲疑,阿默已經淒笑一聲,突然擋開她的手,捂著流血的丹田狂奔出去。


    然而宮梨皺眉凝視他漸行漸遠的背影,久久不語。宮家主步步緊逼,直到宮梨真的自我放逐時,阿默才痛苦懊悔已來不及。


    他想,小梨應是真的喜歡他。


    寧寂在黑暗中迴想這一幕幕,最後一切影像都蒼白褪色,隻有一株曇花永恆綻放。


    金陵城中,無極公主趁攝政王重傷未醒,立刻發動政變。原本無極的實力聯合四宗,完全已能壓倒謝氏,但因十神陣困住四宗護宗長老,小十神陣困住四宗主與公子,又有守皇三老出手對付四宗子弟,一時之間竟難分勝負。


    最後眼見小十神陣中的宗主、公子已經脫困,想必戰局將有變化之時,無妄突然爆發堪與造父比肩的實力,一掌又將眾人打入十神陣中,隻有誅天宗主飛到他身邊。


    戰局的確起了變化,誅天血海加入攝政王陣營,無極公主主力又被困於陣中,很快敗亡。


    無極公主意欲逃走,被造父一拳轟殺。


    後梁滅國,後晉建立。這一月,周唐也滅了。並非被他國吞並,而是沉睡已久的白嬛終於突破,實力直逼第六重返璞歸真,領白氏篡周唐,建立北周,自稱女帝。一時後晉謝氏、北周白氏、南楚王氏三族鋒芒畢露。


    南楚王宮。


    丹薄媚在王氏麒麟鼎下醒來,身旁燭龍、朱雀、白澤、麒麟、畢方五獸真靈遊移翱翔,她揮了揮袖,隱去真靈起身。


    突破第五重殺身證道,她也並不高興到哪兒去。丹薄媚走出耳室,來到地下殿堂的正殿,見到王詩境正淩空研究東皇大帝的背影,不禁微愣,開口道:“你知道……”


    “寧寂送你來的。”王詩境打斷她迴答。


    丹薄媚頓了頓,又道:“那……”


    “他走了。”


    “去……”


    “去救宮梨。”


    丹薄媚忍了忍,這迴還沒開口,便聽王詩境道:“古昆侖下,青後有辦法救她。”她頓時怒道:“你不能讓我把一句話說完麽?”


    “都是廢話,何必浪費時間。”王詩境翩然落下,乜斜她一眼,諷笑。


    丹薄媚瞪他一眼,自己往外走,聽王詩境問:“做什麽?”


    她頭也不迴道:“我要做什麽,都是廢話,何必說出來浪費你時間。”


    王詩境猶如疾風掠過她身邊,打開通道的同時也不忘諷刺:“本來如此。說什麽你都隻是在掩飾失望罷了,我何必要聽?最討厭你這樣虛偽的行徑。”


    “是,我虛偽,你以為你這就叫睿智直爽了?”丹薄媚輕蔑道,“你這是嘴賤,怪不得隻敢住在山上。要是露麵跟人說話,還不招人恨死。”


    王詩境道:“彼此彼此,你不也是迴迴被打得重傷,以為自己好到哪兒去?”


    “你還好意思提?羞愧不羞愧?我這樣壞是拜誰所賜啊?要不是你師父那個大嘴巴滿世界亂嚷嚷,丹氏會滅族?我會是這個處境?我在燕國做個金枝玉葉的公主,不知有多天真可愛討人喜歡!”


    “又來了!你又來了!這套話你怎麽就說不膩呢!”王詩境咬牙,聽得想發狂,他最聽不得別人罵他師父。


    丹薄媚冷哼,偏頭不搭理他。


    等知道如今的天下局勢,丹薄媚與王詩境決心聯合南楚與北周進攻後晉,但需得有個名正言順的大旗,將丹薄媚的家仇變為國恨。由是王詩境冊封她為南楚王妃,宣布她丹氏女身份,舉國為之討迴公道。


    北周亦表明不恥金陵幾族的行為,出兵支持南楚伸張正義。


    兩國兵力於後晉邊境外匯合,休整一夜,明日攻城。


    此時距寧寂離開已經十三日。


    月夜明,風吹動草簾。大軍駐紮的營地門外有一道皎白的身影,袖袍獵獵飄飛。丹薄媚認出是寧寂,不由驚喜地迎上前。誰知她還沒出大門,寧寂便轉身走了。


    丹薄媚皺眉叫他:“寧寂?”


    寧寂越走越遠,沒有迴頭,沒有作聲。


    她心底疑惑,思忖少頃,快步追上去。一路轉過山道,來到一個洞口,寧寂停也未停,直接踏入洞中,轉得不見了。丹薄媚也跟著他進入洞中,在走過一條陰冷潮濕的小道後,眼前的世界忽然為之一明。


    這一邊的洞外,山清木秀,氣象開闊,正中有一道瀑布垂落。但奇異的是,瀑布並非流水,而已凝固成了一道闊大高聳的冰柱。


    晶瑩剔透的冰柱中凍了一個人,這女子挽指作飛花,容色肅麗端冷,冰清玉潔,閉目猶如沉睡。


    在她的腳下,那一條溪流成了冰川,綻放出無數永不凋謝的曇花。


    寧寂與如晝分立她左右兩端,麵無異色。丹薄媚停步,看了看寧寂,又將目光落在冰柱中的女子身上。


    忽然,冰下的女子睜開眼,微笑道:“丹薄媚,你終於來了。”


    丹薄媚頓了頓,道:“青溪神女,韋清溪?”


    “是我。”韋清溪將手放下去,冰柱轟然寸寸龜裂,最後碎成一片冰雨灑落。她踏在冰川上走來,九尾天狐的真靈被她抱在手中,道,“你想不想為丹氏報仇?”


    丹薄媚聞言一笑,不置可否道:“你是要主動死在我手下麽?”


    韋清溪怔了怔,搖頭道:“不。我們可以聯手,橫掃八族一統。如何?”


    “你不介意我殺韋氏子弟?”


    韋清溪道:“你不能殺韋氏的人,其他七族皆可殺。”


    丹薄媚沉默了須臾,看向寧寂,道:“你把他怎麽了?”


    “韋氏的天狐秘術,你不知道麽?”韋清溪將手中的天狐真靈遞給她,道,“我現在是他的主人。你若要救寧寂,抱著它,打破幻境,我自知不敵,任你們走。若不能,則為我所用。怎麽樣,敢不敢賭?”


    丹薄媚並不伸手去接,隻冷笑道:“我要救他,何必打什麽賭,直接殺了你便是。”


    “我也許不是你的對手。但是我說過了,我是寧寂的主人。你要殺我,先要殺了寧寂。”韋清溪笑道,“並且殺了我,寧寂會變成傻子。想救他,你別無選擇。”


    殺了寧寂再殺韋清溪,又有什麽用?別說她殺不了寧寂,就是殺得了,她也下不去手。


    丹薄媚咬牙,抱過天狐真靈。


    一刻鍾後,韋清溪看著沒有醒來的丹薄媚,曼妙一笑。她轉身雙手結印,打開封印了近二十年的陣法,驀地衝上蒼穹,雙袖一展,如一朵傾世曇花開於江山之巔。


    天狐真靈踏空而上,環繞在她的腳下,一時間,寧寂、丹薄媚與如晝三人也淩空立在她身後。


    韋清溪俯視天地,道:“今我出世,八族將不複存在,盡歸韋氏一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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