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孤村,荒城古道,一片寒山,數行霜樹。


    慶忌與丹薄媚分別後,一直在城外等如晝。


    如晝快到晌午時走了來,微風動裾,香氣襲人。見到他,她停了一停,微笑道:“在等我嗎?”


    慶忌點頭,下意識將失去手掌的右臂往身後藏了藏,眼中浮現隱隱期望,問她:“如晝,你要去哪裏?”


    “周唐宮廷幾多變幻,皇權之上,又是黃泉。我看得厭煩了,這不是我該待的清靜之地。”


    如晝口吻平淡,鎮定自若地走過慶忌身前,如雲的秀發拂過道邊的山茶,看得他眼角一痛。“天涯海角,總有我要找的世外。能夠在寂靜的山水間沒有目的地行走,未嚐不是一種浪漫。不是嗎?采三秀兮於山間,飲石泉兮蔭鬆柏。”


    慶忌跟著她的腳步轉身,凝視她的背影,道:“是,是與你很相宜。我……我已為家人報了仇,不知餘生又該如何度過。如晝,我陪你吧?”


    如晝迴頭看他一眼,輕笑著搖頭:“不必。我看見你,總會想到宮素的死,心很難平靜。慶忌,我們已經結束了,不要再把我當做你餘生唯一的追求。那樣,很可悲,很難堪。”


    慶忌低頭,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覺得自己的確很可悲,很難堪,很痛。


    他道:“既然你已這樣說了,我必不會再糾纏。如晝,我隻有最後一句話想問你。這話,我曾在夢中問過無數次,隻是現實中一直沒有機會。你看見我,想起的不是我們十多年的清歡光景,而是宮素之死,是否我們的迴憶早已不如宮素重要?”


    如晝皺眉,沉默須臾,道:“過去已經是過去。人總是在變的,需要的東西也在變化。我現在不需要愛情,隻追求淨心之道。宮素乃領我入道之人,自然是很重要的。”


    慶忌點頭,不再多言,靜靜地看著她遠去。


    如晝沒有迴頭。


    她走出很遠,忽然眼前山石化作一片冰川。


    茫茫鵝毛大雪落下,冰川中心卻乍放一朵冰清玉潔的曇花。有女音聲線亦如冰川,寒冷而曼妙:“五行至潔,水也。世間至淨,冰也。萬物至靈,狐也。你求淨心之道,便來冰川之下。”


    如晝望著那朵曇花,順從地點了點頭。


    曇花一現,頃刻凋零。旋即冰雪褪去山石,如晝朝著某個地方繼續前行,眼神堅定起來。


    古道上。


    慶忌見不到如晝的背影了,又停了一會兒,轉身朝另一方向行去。他也不知他將要去何處,大仇得報,與如晝分開,他的人生似乎一瞬間變得茫然起來。


    或許他應該迴到故鄉老屋,守著屋後家人的墳頭,靜靜老去,與青山冷月了此一生。


    算一算,自離家學劍複仇,已有幾年不曾掃墓上香了。他們在地下,也會思念他的吧。


    慶忌無端端想哭,然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又咽了迴去。


    突然,前方的鬆樹林中衝出一群人,攔住他,問道:“閣下可是慶忌?”


    “是。你們是誰?”慶忌奇怪,此間事了,應該再沒有別的勢力與他有所牽扯。


    這群人衝他抱劍拱手,客氣道:“那就好,我等是金陵應氏的人,煩請慶忌閣下隨我們走一趟,應四爺有請。”


    應氏?應四爺?


    他可不記得他認識如此顯赫的大族之人。


    慶忌後退一步,握緊長劍,警惕道:“我並不認識他,不知有什麽事?”


    “那慶忌閣下可認識我們姑娘應餘姚?”


    慶忌怔了怔,點頭道:“認識。”


    “那就是了。四爺是姑娘的義父。此次來請閣下,是因之前姑娘與閣下落難時,遭遇強敵,姑娘一時情急,將《驚鴻雪》傳授給閣下。其實此劍招乃四爺獨創,並於傳給姑娘後發誓,再不傳他人。所以姑娘迴府將此事告知了四爺,四爺才派我等來請閣下。”這群人的頭領說這話時,身後一群人都在捂嘴偷笑。


    應餘姚的義父?她似乎說過,隻是他又忘記了。


    慶忌疑惑地皺眉,道:“請我做什麽?”


    有一人情不自禁調侃道:“當然是請閣下做女婿!”


    慶忌嚇得又退了一步,臉色十分難看。頭領迴頭拍了一下說話那人的腦袋,大怒道:“少胡說八道,這種話也是可以隨便亂說的?”


    還不等那人認錯,頭領便壓低聲音擔憂道:“我們姑娘什麽樣你還不知道?你要這麽瞎說實話,別人誰肯去?”


    慶忌臉一黑,提劍轉身就走。


    “抱歉,應四爺的好意在下心領了。”


    那群人突然變換陣型,將慶忌圍在中央。頭領仍然客氣地笑道:“四爺說了,倘若閣下配合,我們就是‘請’。倘若閣下不配合,我們就是‘抓’。”


    慶忌冷冷道:“你們應氏就是這樣的待人之道嗎?”


    頭領道:“不是應氏,是四爺一向如此。他不太通曉人情世故,還請閣下多多包涵。”


    ……


    丹薄媚來到太阿山下。


    她立於路邊草木之中,微微仰頭,瞥見有四五人已經先一步上山去了,大約是請王詩境救命的人。


    不出所料,俄而之後,大道盡頭傳來一陣馬蹄聲。


    眨眼來人到了近前,最前方的壯漢背一把長刀,兇神惡煞。見有人頭戴冪籬停在路口,壯漢便一勒韁繩,問道:“姑娘,見到有四五個受傷的人上山了嗎?”


    丹薄媚偏頭,麵無表情隔著輕紗看來人,道:“見到了。”


    壯漢點一點頭,對後麵的人做了個“上山”的手勢,牽著韁繩行到她麵前,道:“姑娘讓一讓,我們要上山。”


    丹薄媚不動,但開口問:“山上住著誰?”


    壯漢與身邊的人麵麵相覷:這話問得奇怪,天下誰不知道,太阿山上住的是嶺梅仙人王詩境?


    “住著王詩境。”


    “沒有別人?”丹薄媚以為他師父和師叔應該和他住在一起,即便他師叔被微塵宮主所殺,他師父也應該還在太阿山。


    壯漢誤解了她的意思,頓了頓,又道:“聽說寧寂公子與崔采衣也在。姑娘請讓路。”


    “他也在……”


    丹薄媚低頭喃喃自語,心神恍惚,沒有動作。她不想當著他的麵殺人。


    “你找死是不是!”壯漢見她不讓,心中大火,直接縱馬撞過去。


    丹薄媚抬袖五指一張,迎麵而來的壯漢突然卡著自己的脖子,瞪大雙眼從馬背上懸空,長刀落地。而馬匹又莫名迴轉到後方,悠然地打了個響鼻。


    壯漢雙腿亂蹬,又驚又怒道:“你……你……”


    她少頃收迴手,看著跌坐在地上的壯漢,靜靜道:“撿起長刀,上山去。”


    壯漢看她幾眼,緩緩伸手去抓住長刀。


    丹薄媚見狀轉身踏上山路,身後的人這才敢衝上來扶他。


    太阿山顛,有一片綠梅林,深冬時節花開得正好,冷香陣陣。


    梅林深處有一間竹舍,四下落葉蕭蕭,舍前有石塊一直鋪到五十丈開外的石崖邊。崖上擺了一方小幾,有三人正在以溪水煎茶。石邊綠梅清麗幽雅,梅下三人容色出塵,仿佛謫仙。


    崔采衣斟滿第一杯茶,遞給寧寂,卻對王詩境道:“我聽見有人來了,大約又是來找你的。每日如此多客人來訪,王公子真的能專注修行麽?”


    王詩境斜睨著她,道:“你也是其中一位。”


    崔采衣笑道:“為何不是我們兩位?”


    “寧寂是我請來的,自然不算。”王詩境從不掩飾自己對女子的不歡迎,因為這總讓他想起被人背叛之事。但是並不趕她走,因為崔采衣並不是背叛他的那人,也並不令人討厭。


    倘若是在山下遇見,說不準還會成為論道的好友。


    這時,那四五人已經順著竹舍找了過來,渾身是血,腳步已踉蹌。甫一見到王詩境,立刻倒在地上,艱難道:“求嶺梅仙人救命——”


    寧寂抬袖拂了一拂,替他們止血,才迴頭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凝視遠山雲霧,眸光靜得波瀾不驚。


    “看你勉強順眼,我救你們。”


    王詩境屈指將五粒丹藥彈進他們口中。


    崔采衣道:“還不知他們因何被人追殺至此,草率答應,若他們是燒殺擄掠的大惡人,王公子你……”


    “我救人,隻看心情,不管是非對錯。”王詩境揚麵傲慢地掃她一眼,這話天下隻有他說出來,不讓人覺得可笑。


    崔采衣隻好道:“如此,是采衣受教了。”


    背刀壯漢一群人棄馬上山,丹薄媚靜靜走在壯漢身邊。她心想,倘若真的見到了寧寂,而王詩境的師父又不在山上的話,她就佯裝是追殺的人,下山再打聽他師父的下落。


    剛這樣想著,丹薄媚抬眼,便見到梅樹下寧寂側麵風流,眺望遠山。


    他眉心的紅梨與頭上的綠梅形成強烈反差,即使就這麽靜止不動,也像是一幅畫。


    唉,他果然在這裏,要她怎麽出手呢。


    丹薄媚下意識又看了看他身旁的崔采衣……


    背刀大漢忽覺身旁女子身上冷氣濃鬱了許多,不由立刻拔劍,衝上前攻擊那五人,口中急道:“王公子,他們乃在下殺妻仇人,又圖謀嶽父財產,放火燒房屋,實在窮兇極惡,請勿被他們蒙蔽!”


    五人中有一人開口激動道:“並非如此!她早先與我相戀,騙盡錢財,說去城中稟告爹娘,操辦我們的婚事。誰知一去卻與你成親!我找到她,她說不跟我走,錢也花光了,不肯還,我一怒之下才殺她的。她爹娘知道是我殺她,假裝還錢,騙我去家中,其實叫了捕快抓我。我逃跑時掙紮,錯手打翻酒水與燭台,房子才燒起來。”


    “不管你如何狡辯,人都是你殺的!”壯漢一刀劈下。


    王詩境雙指夾住一片飄落的梅花,看了片刻,驀地將梅花打在壯漢手腕上。


    壯漢甚至沒看清他是怎麽出手的,下一瞬已吃痛,立刻丟了長刀。


    丹薄媚見狀也不打算摻合,畢竟與她無關。她隻是開口道:“王詩境,你師父在麽?”


    竟然直唿他的名諱,口吻似乎還不太客氣。


    崔采衣不由將目光落在丹薄媚身上。


    丹薄媚冷哼一聲,不理她。


    王詩境乜斜了一眼,不悅道:“不在。”


    “他在哪兒,叫他來見我。”


    王詩境聞言神色一冷,刹那對丹薄媚出手,沒好氣道:“還是我送你去見他吧!”


    丹薄媚隨手拂開襲來的梅花,道:“不必,你幹脆告訴我,他在何處。”


    盡管王詩境出手漫不經心,但她能隨隨便便散去攻擊,也實在很有兩下子。


    崔采衣詫異地對她微笑。


    丹薄媚看見對方笑得那麽好看就很生氣。以至於王詩境告訴她,他師父在九泉之下時,她也沒轉身下山。


    他師父死了?死了就死了吧……


    丹薄媚盯著寧寂這樣想。


    大約她的目光太過強烈,寧寂也感受到了,迴頭來看著她。須臾之後,他認出了她的氣息,點頭道:“你的傷,好了許多。”


    ——美人在側,難為你還記得我身上的傷。


    丹薄媚心中惡狠狠地咬牙,開口卻隻惜字如金地答了一個字:“嗯。”


    “要過來坐坐嗎?”寧寂眉目靜如止水,根本不是誠心誠意邀請她。


    ——我才不過去坐,免得攪了你們*,你心裏著急,又不好意思立刻攆我走。


    然而丹薄媚抱臂走過去,冷淡道:“哦。”


    王詩境看著她走到寧寂旁邊坐下,微微冷笑道:“看起來這位姑娘不大願意坐在這裏,隻是給你麵子而已啊。”


    寧寂平靜道:“應該的。”


    “什麽是應該?什麽又是不應該?”王詩境迴眸凝視那兩撥人互相仇視的眼神。


    丹薄媚冷笑著嗆聲道:“你師父的死就是應該。他活著就是不應該。明白了?”


    王詩境乜視她,道:“你想動手?”


    她一字一句迴答:“我想殺人。”


    崔采衣看著他們兩人唇槍舌劍,不禁掩唇“噗嗤”一笑,挑眉道:“姑娘想殺他嗎?”


    “她沒那個本事。”王詩境起身,懶得理她。


    丹薄媚也偏頭去看寧寂,不屑道:“他沒那個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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