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重晦迴到京城,已是數日後的深夜。


    那夜的月光格外皎潔,灑落一地銀輝,以使禁衛遠遠一望,便看清來人是誰。


    “太子殿下?您不是去了關外……”禁衛再疑惑,也沒有讓路的意思。


    李重晦抱緊宮素下馬,沉聲道:“開門。”


    禁衛道:“殿下可有三省手令?若沒有,屬下不敢犯禁。”


    “本宮叫你開門!”李重晦霍然拔劍指向禁衛。


    太子妃白嬛等人趕到時,隻見到缺了一條胳膊的禁衛被抬走。而太子李重晦已經闖進去了——為了素貴妃,他竟敢脅迫重傷禁衛,夜開九門!


    白嬛深深吐出一口氣,隻覺心力憔悴。一路護衛的將軍上前來扶她,她擺手道:“我沒事,你們在這裏等著。”


    她步入宮門,得知周帝與太子都在素貴妃的鳳凰殿,趕過去卻被攔在殿門外。宦使神秘莫測地笑道:“太子妃止步,陛下不希望任何人打擾。”


    白嬛看了看宦使的笑容,垂首跪了下去。


    鳳凰殿中,素貴妃的傷已處理完畢。太子李重晦欲要告退,周帝卻叫住他,似笑非笑地問:“太子,你身為主帥,千裏迢迢迴來宮中,二十萬大軍如何安置的?”


    李重晦此時清醒過來,十分後怕,果然周帝開口問責,他隻覺額上冒汗。


    “迴陛下,兒子命大軍撤迴關內鎮守,待兒子趕迴軍中再行軍出關。”


    周帝連連點頭,道:“聽起來似乎很周全。”他陡然轉身從案幾上抽出一本奏折,扔在他腳邊,不動聲色道,“你撿起來,上麵寫了什麽,說給朕聽聽。”


    李重晦彎腰撿起奏折,打開隻看了一眼,雙手就已止不住地發抖。


    周帝提高了聲音,大喝道:“說!”


    他下意識一哆嗦,埋頭低聲道:“迴陛下,上麵寫的是……偽晉在短短數日又占領三座城池,十九個縣,還兩次對關門發起突襲,大軍雖守住城門,但損失一萬餘人。”


    “還有呢?”


    “太學宮三百餘名學子與數十名先生,出關後音信全無,也包括、包括二弟。”


    周帝一拍案幾,厲聲道:“太子,你還好意思說!朕命你率軍鎮壓叛亂,救治身染瘟疫民眾,結果呢?結果叛軍自立為王,攻占的兩國土地,加上小國邊境的村落,幾近周唐一半了!而你,為了朕的妃子,剛一出關就撤兵,置二十萬大軍不顧,迴宮還夜開九門,砍傷禁衛!你甚至讓你的弟弟深陷險境,連他現在哪兒都不知道!你見過身染瘟疫的民眾嗎?你告訴朕,你有什麽資格做這個儲君,就因為你是嫡長子?”


    李重晦瞬間跪倒,將頭重重磕在殿石上,道:“兒子讓陛下失望了。”


    “你的確讓朕太失望!”周帝指著他好半晌,中途有人貓著腰進來,附在耳邊低語幾句又退出去。


    周帝頓一頓,慢慢收迴手指,拂袖背對他道:“你起來吧。既然貴妃已經無虞,你也盡快趕迴軍中,主持大局,戴罪立功。另外,若不能把你弟弟活著帶迴來,你也不用迴來了。”


    李重晦起身,答道:“是。”


    今上的話,他無比清楚。讓他不用迴來的過錯是不能把李儀活著帶迴去,而不是沒有鎮壓叛亂,或不能阻止瘟疫蔓延,這已經表明了什麽。


    他默不作聲,躬身又要退出去。誰知周帝忽然問道:“太子,你覺得生在皇家好不好?”


    李重晦心底一驚。若說不好,他是不是會現在就被廢黜?


    他恭聲答道:“迴陛下,兒子覺得很好。”


    “哦?”周帝笑了,道,“朕記得以前也這樣問過你,你那時說不好,怎麽現在又說好呢?”


    李重晦道:“那時兒子年幼無知,胡言亂語,陛下請不要放在心上。”


    “嗯,那時你年幼無知,現在是知道得太多了。”周帝點點頭,揮手命他退下,“你走吧,你的太子妃在殿門外跪了很久了。”


    踏出門外,太子李重晦一身冷汗,被夜風一吹,竟冷入骨髓。


    白嬛被人攙起來,太子立即上前摟過她,低聲道:“多謝。”


    白嬛問道:“陛下什麽意思?”


    太子輕輕道:“我要被廢了。”


    ……


    丹薄媚知道她們二人緩緩逼近,無力反抗,也不說話。


    她將頭深深埋在地上,直到有人動作溫柔地抱起了她。丹薄媚睜眼,見到耀眼至極的皎潔。那是獨屬於他的寬大袖袍,不染纖塵。那一刻,她幾乎以為是夢境了。


    “寧公子,謝謝,謝謝你來救我。”


    寧寂攔腰抱著她,聞言低頭,披了一身的白發拂過她臉頰,帶著惑人心神的香氣。她看到了一汪深邃而波瀾不驚的瞳,以及瞳孔中凝視著自己的她。


    她眯了眯眼,淺淺地笑:“你的頭發,落在我臉上,有點癢癢的。”


    寧寂抬頭看向寧哀哀,於是白發就移開了。他開口,這句話卻是對丹薄媚說:“你體內氣血亂成這樣,連真氣都不可以用,還笑得出來?”


    “不然,我隻有哭了。”丹薄媚覺得累,於是轉頭埋進他懷裏,嗅著滿懷的清香,閉眼不語。


    寧寂不管她,抱著她好像也輕若無物一般,靜靜地立在那裏。


    寧哀哀與他對視許久,才道:“哥哥,我們要把她帶走。”


    “我要留下她。”寧寂道,“哀哀,你要和我動手切磋麽?”


    寧哀哀眉頭微皺,猶豫很久才道:“家主要我們聽命。”


    “你不願意,也不適合。哀哀,我記得,你幼時隻喜歡吹簫。”寧寂柔和地笑了起來,道,“你月下吹簫的樣子很美。”


    她知道,自從當年家主出手將他手掌震斷,阻止他帶走宮梨的屍體後,他就已經不再聽從寧氏的命令。可是因為他已經突破了那一關,可以隨心所欲,不必聽從。


    但她沒有突破,不能違背家主的命令。大族子弟在享受家族帶來的優越時,也必須肩負同樣的責任與使命。


    寧哀哀因為這一句風輕雲淡的誇獎,無情的麵容變得溫柔,低眉道:“等我突破以後,就不必聽人命令了。自宮姑娘走後,哥哥從來一人,今日能來救她,應該很重要。哥哥帶她走吧。”


    應蒹葭癟嘴抱怨道:“你們兩兄妹倒是你推我讓,怎麽也不問問我的意見?”


    寧寂真的偏頭看她,問道:“應姑娘有什麽意見?”


    應蒹葭隻覺他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的模樣,隻好笑道:“我沒有意見。”


    脫離困境,丹薄媚睡了很久,醒過來時置身於一個幹燥的山洞,洞口有薜荔女蘿披枝而下,如同蔓簾。她起身行走,覺得一點兒也不痛,閉目觀筋脈,也發現體內逆行的氣血都被化解了。


    掀開藤蔓,她見到滿天星辰與微亮的東方。


    這是個黎明。


    寧寂立在樹下,她坐在高高的洞口,微笑道:“公子,你好像又瘦了。”


    寧寂看了看她,忽然歎氣道:“如果你不想笑,就不要勉強自己笑。總是偽裝隨和親切,你的本性很難受。”


    丹薄媚聞言沉默片刻,偏要冷笑一聲,完完全全顯露出自己咄咄逼人的冷利鋒芒,道:“公子,我怎麽樣,幹你何事?”


    寧寂平靜道:“活著隻為了報仇的人生很悲哀。丹姑娘,任何建立在別人身上的單一目的,成為一個人絕對的生存動力時,都是悲哀的。我是如此,你也是。但我無可救藥了,你還可以挽迴。”


    丹薄媚絲毫不驚訝他知道她的身份,連謝衍都能猜到,他猜到不奇怪,而且她相信他絕對比謝衍來得可靠。


    “挽迴?我怎麽挽迴?是讓丹氏一族重生,還是讓我娘活過來?可惜我都做不到,甚至我也快死了,寧公子你能嗎?”她玩世不恭地嘲諷道。


    她的本性,就是這樣尖刻鋒利,甚至有些偏激。


    寧寂久久地凝視她,眸光中的情緒突然太過複雜,無法看清。


    “別這樣看著我!”丹薄媚惡狠狠地偏頭。


    寧寂卻輕輕笑了笑,道:“你和我以前真像。丹姑娘,其實你不必擔心,謝衍不會真的殺了他們。他的目的不是現在建立偽晉,隻是要以偽晉為遮掩,在深山中練兵,以備一年後逼宮,拿下無極公主。”


    謝衍是個極有野心的人,他根本不會甘於做一個攝政王,更不允許臥榻之側有他人酣睡。而這場洪災與瘟疫來得太是時候,他以賑災之名,用壓製瘟疫的藥來控製這半壁江山上的人丁,使他們在深山中操練,並挖出一條直通會宣的地道。會宣距金陵,僅兩日路程。


    不知情的外界即便察覺人煙稀少,也會以為是瘟疫造成的大數死傷。


    更何況還有後晉這個政權作遮掩,征兵、攻城,一切都順理成章。


    他其實隻等深山中的軍營能自己運作,便可讓太子李重晦覆滅後晉,班師迴朝。


    後晉依然會建立,但不是現在,也不是在這個地方。一年之後,後晉的都城,應該是——金陵。


    丹薄媚很快明白其中的關節,道:“謝衍他想建立後晉也好,一統天下也罷,與我沒有關係。我隻要能拿下這場硬仗,無論是真是假,入仕周唐都已足夠。”


    她說完好一會兒,發現寧寂不出聲,便嗤笑道:“我這樣利欲熏心,就是我的本性,寧公子覺得好嗎?”


    “如果你原本是這樣,那自然很好。”寧寂頓一頓,又道,“我知道,你會成功的。”


    丹薄媚挑眉,站起身眺望遠方,冷利道:“我也知道,我會成功。隻要周唐太子出現。”


    她冷冷地抱臂,眸光清冷,長發與袖袍在晨風中飄揚。


    寧寂,如果你喜歡我這樣,我也不介意撕開偽裝,將完全真實的我——一個冷酷鋒利又黑暗的我,展現在你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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