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媚?怎麽像個女孩兒……”謝嬰盯著牆頭的少年,神情古怪且十分不信任。他不認為男子會容忍自己叫這個名字。


    丹薄媚雙手一攤,莫可奈何地笑:“謝公子,我沒否認我是個柔弱可憐的少女。”


    謝嬰聞言,“噗嗤”一聲笑了,衝她招一招手,口吻頗有點兒“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意味。他道:“我在這青陽城,就知道兩個不要臉的人物。一個是我,一個是*會青陽分堂三把手。今日見了你,方才知道惺惺相惜、一見如故是什麽樣兒。你下來,我請你吃酒,咱們義結金蘭。”


    “承蒙謝公子看得起我,才會‘惺惺相惜、一見如故’。我本不該說這話,隻是做人要誠實才好。須知我若不要臉,也不用戴麵具了。由此可見,我還算是要臉的,大不了是無恥了些。”丹薄媚在麵具後笑,剖白自己。再縱身一躍,落在謝嬰身前,身手敏捷靈巧,足下塵土未起。


    她趕在謝嬰不悅前誠懇地補充:“雖然如此,我還是願意同你義結金蘭。”好歹義結金蘭之後,她的事就是謝嬰的事,沒有不出手相助的道理。


    謝嬰也知道她的企圖,眼神放空了一陣,點頭感歎道:“這可真是我聽過最不要臉的話。”


    丹薄媚與謝嬰同行在前,言行非常自在熟稔,仿佛二人真是多年好友。一路徐管家眼神驚詫防備地盯了她好半晌,腦中隻隱約記得開頭兩句貧嘴的話。


    一句是她答謝嬰的感歎,說“有些事實何必非要說出來?”。一句是謝嬰的接茬,說“隻因這是事實。事實不能說,難道這世界,隻能說謊了麽?”。


    那時謝嬰臉上掛了個玩世不恭的笑容,目光卻犀利而悲哀。


    丹薄媚看著他,沒想到這個人這樣容易接近。在明明知曉她要利用他的關係辦事後,隻覺得她與他秉性“臭氣相投”,很輕易答應了,仿佛認定她不會陷害他一樣。


    青陽城別莊建立在百年前,謝氏初露鋒芒,在這裏逐步走上神壇。一直到了這一代,盡管對於金陵大族的他們,青陽城別莊落魄得不值一提。但出於飲水思源,敬懷先祖的心理,他們還是派人留守保護。


    這裏地界不太好,處於城南棗巷。顧名思義,這條巷子夾道兩旁都是棗樹。


    莊子三進三出,暗淡的大門,古舊的青瓦,圍牆有一處缺了個口。聽說是謝嬰欠債不還,被人夜裏搬大石砸爛的。


    進了大門,裏麵又是另一番氣象。假山迴廊,小橋流水,風荷蓮藕,青桃黃杏,累累碩果壓彎樹枝,一切應有盡有。


    當晚月明星稀,幽風拂過庭中樹,吹散一霎星如雨。落花飄進小軒窗來,沉默在新沸的茶水邊。有幾片飄到瓷杯裏,婢女出神未覺,提壺斟滿,繚繚茶煙透了碧紗簾幕。


    謝嬰接過茶,一見澄澈碧瑩的水麵浮了兩片不知名花瓣,頓時怒道:“要以花入茶,也沒見過用凋謝的蔫花的。我庭院裏白種了那麽些奇花異草,想附庸風雅一迴,你們都要拆我的台,讓我在姑娘麵前沒臉。看我明天就讓老徐打發你們走人。”


    丹薄媚還戴著麵具,也看了自己的茶,倒沒有什麽花。於是她與謝嬰換了杯子,道:“這點小事,不要置氣了。風吹進來,一時疏忽也正常,畢竟人力終有怠。”


    “我就是素日太不置氣,你看她們都不把我的恐嚇放在心上。真是可氣!難道我不算主人?”


    謝嬰憤憤不平道。


    丹薄媚鎮定自若地吃蔫花,味道清苦又澀。她忍住,岔開話頭調侃道:“可見你確實隻是附庸風雅,才會如此生氣。真風雅的人,見有落花盈杯,喜歡還來不及。”


    謝嬰大笑,也不覺得尷尬,點頭道:“倒也是。那個住在太阿山的王詩境就是了。那迴他慕名訪蓬萊夢醒道人,時值冬日下鵝毛大雪。茅廬中夢醒道人正飲熱茶,見是他來,心底不喜他傲慢乖僻,連帶著也不舍得拿剛煮好的露曦給他驅寒,隻吩咐童子出門隨手抓兩把雪化開,煮給王詩境吃。誰知他知道了不僅不怒,還高興得很,說是雅事,一連住了三日才下山。因此與夢醒道人有了交情,臨走還送了一副對子貼門上——我記得上聯是:百年孤獨不曾醒,下聯是:千秋寂寥終一夢。橫批:至死方休。”


    “夢醒道人也奇怪,別人都讓他死了,他還欣賞呢。要換了我,不跟他動手才怪。”謝嬰道。


    丹薄媚眸光中不自覺有了向往,察覺後立刻垂下眼,道:“他們是身困紅塵,心在世外。你我這等不能超脫七情六欲的俗人,隻好望而欽羨了。”


    他連連擺手,不屑地“嘁”了一聲,道:“欽羨個什麽?我倒沒覺得超脫七情六欲有什麽好,既然都說人生如夢,那鮮豔多姿的夢總要比冷冷清清的獨角戲來得有趣吧?”


    “人各有誌而已。”


    她不想糾纏這個問題。世上最難的事,扭轉一個人的思想觀點是其中之一。她提起正經事,壓低聲音問:“說迴來,何時去*會?我怕去晚了,被人捷足先登。”


    謝嬰道:“你這麽急,那我也不耽誤工夫了,明早就去。”


    翌日清晨,果真謝嬰起了個大早,領著她去了*會分堂。


    名字叫*會,可加入其中的並不都是女人,男女老少都有。


    三把手是左副堂主方太蒼,年紀輕輕,二十七八上下,身材不算很魁梧,臉卻圓潤有肉,看著一團和氣。尤其當他滿臉堆笑時,幾乎說的每句話都很可信似的。


    方太蒼聽說來意,閉口不言,一臉為難。帶他們到了會裏空閑的院子,他才道:“唉,謝兄弟,不是哥哥不給麵子,這個事兒吧,它很麻煩。怎麽著呢?因為這個消息是上麵直接傳下來,連著個任務交給堂主的。我們左右副堂主看不了,也不能看。”


    丹薄媚問:“上麵?是哪上麵?”


    “最上麵。是*仙子轉世的素貴妃給的消息。”方太蒼倒不隱瞞。*會不是江湖門派,也不是神秘莫測的方外大宗,它是個由精神信仰聚集起來的教派。而他們信仰的人,就是周唐的素貴妃。


    這個女子很特別,周唐皇帝非但允許她出宮四處遊曆,宣揚*心法,還每次出行都派重兵保護。又明晃晃地大力推行*會,親口承認素貴妃是*仙子轉世,每年可與他一起祭天封禪。前兩年祭天有異象顯現,號稱神跡,引動萬民來朝,虔誠膜拜。


    從此素貴妃已成神人,教派在周唐日益壯大。皇帝順水推舟,將之定為國教。這些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的。


    相較之下,素貴妃與太子李重晦若有若無的曖昧傳聞才稱得上辛密。


    謝嬰道:“素貴妃……宮素?也不知她是何風度,我隻記得五年前,宮梨未過世時,與三哥有婚約,我曾因之見過一麵,當真驚豔無匹。想來素貴妃與宮梨是堂姐妹,定然也絕代風華。”


    方太蒼聽他直唿素貴妃的名諱,皺了皺眉,又想到他是與宮氏齊名的謝氏子弟,且與自己交情甚篤,便不計較了,隻點點頭:“我們會裏倒是有畫像,已宛若神明,卻不知畫出仙子一成氣度沒有。宮梨姑娘我也聽說過,敢與傾國傾城的丹蓁姬一較高下,可想而知是何等夭矯絕豔。隻可惜,絕世紅顏,俱已作古……”


    丹薄媚眸光一冷。


    謝嬰突然笑道:“倒沒有作古,我有個妹妹,正叫做傾城。”


    “對對對!哈哈,你不提謝十姑娘的大名,我還真隻記得一個謝閻王的名號了。”


    方太蒼陪著說笑一會兒,一名弟子模樣的年輕人踏進門來,奇怪地覷了覷丹薄媚的鬼麵具,低頭道:“方堂主,大廳又來了一隊人。堂主在廂房會客,一時脫不開身,讓您出麵詳談。”


    方太蒼不高興地掃了弟子一眼,問:“什麽人?不見我這也有貴客?若為龍鼎消息,就說還不到大會時候,耐心等等。”


    弟子看著謝嬰,猶猶豫豫不開口。


    方太蒼見狀,心知來人恐怕不尋常,但又不好再特意避開他們去說,隻得皺眉命弟子如實稟告。弟子拱手道:“是……是大皇子朱軒帶人到了,說代表無極公主而來。”


    誰人不知無極公主與攝政王謝衍勢如水火,眼下一麵是至交謝嬰,一麵又是大皇子朱軒,還都為了同一件事。


    方太蒼隻覺頭痛難忍,險些一口血噴出來。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都要挑這個時候。


    一陣難捱的沉默後,他頂著謝嬰尖銳的眼神道:“謝兄弟,自家人就吃點兒虧吧,反正我知道你不會翻臉的。還有幾天是大會,你先在會裏住下,要有什麽機會可以通融,我必定第一時間知會你們。隻是來者是客,又畢竟我代表著*會,要在後梁傳揚*心法,總不好冷落後梁皇族,或給人吃個閉門羹,是不是?”


    謝嬰與大皇子朱軒的怨仇才不止雙方陣營對立這一樁。拋開二人見麵必吵,單說他能來青陽城這種鬼地方吃土,還要多虧了朱軒。此時又聽見這人來和他爭搶,搶的是個什麽東西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怒火衝天。


    “方太蒼,你怎麽一點節操也沒有?剛認識時,還說‘同仇敵愾’,見了朱軒非替我教訓一頓不可呢?眼下機會來了。”


    “機會來了……還是讓它走吧。此一時,彼一時嘛。”方太蒼苦苦哀求道,“我自己固然是和你們一條船上的,隻是我內心大公無私的品格不允許我揍他。當然,若是謝兄弟能代表謝氏說話,那可就不一樣了……”


    “你走!”謝嬰“騰”一聲站起來,又被丹薄媚輕描淡寫地按下去。她打斷謝嬰開口,道:“身在其位,當謀其政。方堂主不必顧忌我們,忙正事要緊。”


    “好,好,鬼麵妹子真是蕙質蘭心,善解人意。那我先去了,你們隨意。”


    方太蒼迫不及待要解脫,出門的背影像逃命一樣急匆匆,看得謝嬰十分火大。


    他指著背影消失的地方,痛心疾首道:“遇人不淑!以前我單知道他不要臉,然而萬萬沒想到他對我也能這麽不要臉。你看,滿城還能找出一個比他更不要臉的人來麽?”


    丹薄媚想了想,不知在琢磨什麽,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迴答:“不能。”語畢,她凝視謝嬰高深莫測的猙獰麵孔,清靈毓秀都化作冷冷殺機。她眸光看透他的心思,微微詫異,明知故問道,“你在想什麽?”


    謝嬰冷笑道:“我想殺人。”


    “殺誰?”她心中有了答案,隻是在權衡利弊,猶豫自己是否應該推波助瀾。她的目標隻是龍鼎的消息,按理不應當節外生枝。若是殺了那人,引得*會脫不開幹係,逼急了公開一切倒很棘手。


    “大皇子朱軒!”他作磨牙吮血狀,不自覺道,“倘若真被無極公主朱女皇得手,取到了丹氏執掌過的龍鼎,那麽……”


    話音至此一收,謝嬰又恢複嬉皮笑臉的神態,環視四周,發現無人監視後才對她竊竊私語道:“走,咱們砸場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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