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堂, 書房。


    順天府尹司百熊站在明間廳中, 有些焦灼地踱著步,一身公服也顧不得換下。


    他左等右等也不見張師爺迴來, 正欲派人去催促,便見張師爺被隨從扶著,進了院中。


    司百熊心下大驚, 趕忙走過去親自扶住了張師爺, 擔憂地詢問:“釋道,你這是怎麽了?”


    又趕緊吩咐門口侍立的小廝:“快去叫郎中過來!”


    釋道是張師爺的字。他獲聘為司百熊的師爺,已有七八年的時間。他年歲較司百熊小一些, 平素司百熊對他稱唿他的字, 他則一直如入幕之初, 敬稱司百熊為東翁。


    張師爺拉住司百熊,聲音虛弱地道:“不要叫郎中了, 東翁, 我不礙的,當務之急是要商量一下對策。現在的局麵, 遠比預想的更糟糕啊,再不商量對策, 可就來不及了!”


    “這……”司百熊心底微沉,略微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張師爺, 見他臉色雖然蒼白, 但似乎還撐得住, 便對小廝擺了擺手,讓小廝先不必去叫郎中。


    司百熊扶著張師爺進了次間坐下。


    張師爺讓隨從放下批文、供狀和賬冊,便屏退了所有人。


    待房中隻餘他和司百熊時,他才打開結案的批文,遞給了司百熊,沉聲道:“東翁,這是我讓小廝從刑房那裏取來的,您先看看。”


    司百熊微皺長眉,接過結案批文,快速掃視之後,眼睛瞬間瞪大了一圈,心中既驚且怒:“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如此大事,我怎麽不知道呢!”


    張師爺重重歎息了一聲道:“此事我事先也不知情,這是刑房主事劉德擅自越權為之。劉德說此案是唐正延管家代報,未免影響銀號聲譽,希望他不要聲張,也不強求追贓,隻要他立案便好。”


    “此案涉案銀款甚巨,那劉德怕麻煩,受了唐正延方麵的好處,悄無聲息立了案之後,便擅自草草結案,應付了事。但這並不是最麻煩的。”


    “這案子裏麵,最麻煩的是,案中監守自盜的銀號掌櫃李小友,便是私造海船一案中,經手唐正延銀款的關鍵之人魏德敏的姐夫。魏德敏混稱魏二,銀款失竊後,他便和姐夫李小友一起失蹤了。他既曾夥同姐夫,盜竊唐正延巨款,便不可能再有唐正延將銀款經他之手交與他人的道理。”


    張師爺再歎一聲,沉吟一瞬,才繼續道:“我今日到唐正延那裏,以私造海船之事向他施壓,他便令管家拿出了報案的迴文,將我駁得無話可說。我方才迴到府衙後,先到劉德那裏查了案卷,證實確曾有過報案之事,又去牢中提審了魏二。”


    “大刑之下,魏二很快便招認,並非是唐正延指派他與陸仲德打交道,是他冒名打著唐正延的旗號,想從私造海船之事中牟利。被抓起來後沒說實情,是以為頂著唐正延的名頭,便沒有人敢動他,他便可以全身而退。”


    “這、這……”司百熊捏著那批文,長眉緊緊地皺起,心下不禁有些焦躁。


    若張師爺是因為別的什麽緣由,沒能與唐正延談成,事情或許還有轉機。可若是因為這個因由,那恐怕他們就沒法能拿捏住唐正延了。


    捏不住唐正延,談不成合作,他們怎麽能對付得了陸止?口供裏又有那麽明顯的破綻,隻要有人追查起來,他們就完了啊!


    除非……


    司百熊站起來,負手攥著批文,來迴踱了幾步,仔細想了想這裏麵的關竅,打定了主意,對張師爺道:“再對那魏二用大刑,務必令他改口!”


    “這不可行。”張師爺歎了一口氣,態度堅決地搖了搖頭。


    “紅鐵烙胸,竹簽紮手,五個指甲蓋都給掀翻了,那魏二也再不肯改口。再上大刑,隻怕就要弄死他了。他若死了,私造海船這事也要少一個關鍵的人證,那便連陸仲德私造海船這件事的真偽,在別人心裏都要打折扣了。”


    “再者,唐正延報了案,他那裏也有報案的迴文。就算我們逼得魏二改了口,也改不了唐正延那裏的報案迴文,萬一激怒了唐正延,豈不更加麻煩!”


    “唉!”司百熊將批文重重拍在桌上,內心焦灼不已。


    他踱來踱去,心裏千百個念頭來迴轉,左想右想,似乎也隻剩下一個辦法了。


    司百熊站定了腳步,看向同樣眉頭緊鎖,一臉憂色的張師爺道:“既然不能施壓,那就直接拉攏!我為官數十載,也頗有積蓄,雖然比不得唐正延那般身家豐厚,但若都拿出來,任誰也不可能決不動心。”


    “而且,唐正延隻要幫我這一次,我便可在仕途上再進一大步。不管是六部為臣,還是有朝一日我入閣為臣,對他都自當有所厚報。他在朝中,除了程閣老,也便又多了一個有力的靠山。這兩者皆贏的買賣,他可沒有不做的道理。”


    張師爺聞言,不禁十分沉重地連連歎氣,臉色頹喪地低下了頭。


    “釋道,怎麽了,這法子有什麽極為不妥之處嗎?”司百熊不解地皺著眉頭,盯著張師爺看。不明白張師爺聽了這個法子,何以如此意氣消沉,連順著他的想法謀劃一下都不肯,便直接長籲短歎起來。


    張師爺用力地連連搖了搖頭,無力地道:“此事若不涉及陸懷,東翁的想法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可是涉及陸懷,此法便萬不可行。我在唐正延那裏,連真正的去意都沒敢提。若我在那裏漏了一個字,隻怕我們現在便已不得安生了!”


    司百熊更加不解,急切地問:“到底怎麽迴事?這與陸懷有什麽關係?難道唐正延十公畏懼他的徒弟陸止嗎?”


    “唉!不是畏懼陸止,而是唐正延本身便與陸懷交好。”張師爺再度重歎一聲,用力地扣了下椅子的扶手,歎息道:“唐正延知道陸仲德涉案,沒等我提,便主動說起了陸懷,讓我們不要去招惹陸懷,也不要讓事情波及到他!”


    “唐正延說,若是陸懷遇到危局,他便是毀家舍業,也要相幫。現在唐正延還不知道我們怎麽對待了陸懷,若是知道了,後果隻怕是不堪設想!”


    司百熊萬萬沒想到事情竟會是這樣,一時不由有些發懵:“唐正延會這麽說?陸懷怎會與唐正延有如此交情呢?毀家舍業,不計代價,這話也太重了吧,便是程閣老遇到了危難,唐正延能做到的,也不過是這個地步吧。”


    “可是,唐正延與程閣老有利益上的牽扯,他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會這樣做倒也說得過去。可陸懷……陸懷與他有什麽利益相關呢?陸懷若真是這麽厲害的一號人物,怎麽此前從來都沒聽說過他呢?”


    百熊眨了眨眼,感覺這實在不可思議,有些遲疑地看向張師爺:“釋道,是不是你會錯意了?唐正延其實是顧忌陸懷背後的陸止,才故意說得嚴重,不想惹這個麻煩?或是……唐正延其實是與陸止有什麽往來,所以才讓我們不要造次?”


    “不不不!”張師爺急切地擺手,極度嚴肅地道:“東翁,我絕不會會錯意,那唐正延清清楚楚地告訴我,陸懷於他有恩,他要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誰敢惹了陸懷,他就要豁出一切了!我也是實在想不到,陸懷對他能有什麽恩惠,能讓他這般相報!”


    “他最後是特地提醒我,也不止是他,所有與陸懷交好之人,為幫陸懷,都會如此!陸懷才是這些關係情分的根本!若是得罪唐正延、得罪陸止,或許還有許以一方好處,拉攏一方,共同應對另外一方的可能,唯有得罪陸懷,便是哪裏也說不過去了!”


    司百熊滿心煩亂,一時也是不知道該如何接受,這個案子裏,從始至終他都沒當成一迴事的無名小卒,現在竟然成了整個案子的核心,成了能決定他這個三品大員前途生死的關鍵之人!


    張師爺看司百熊神情恍惚,顯是還沒能接受得了這連番的變故。


    可現在已經沒有太多時間讓司百熊慢慢適應了。


    他讓唐正延知道了陸仲德涉及謀反的事,唐正延事後必定派人來打聽情況,一旦唐正延知道他們已對陸懷用了刑,那他們便要開始倒黴了!


    說不定,唐正延反而要與陸止聯手,一起弄死他們呐!


    張師爺重重歎息一聲,扶著椅子扶手,強撐著站起來,湊到司百熊耳邊,憂心忡忡地道:“東翁,為今之計,唯有安撫好陸懷,方能保得平安啊!”


    “我已細細地考慮過了,謀反這條罪名,是一定要推翻了。第一,陸懷的口供存在明顯的破綻,既然無法讓唐正延幫著圓迴這個破綻,那任由這個破綻留著,對我們便是大大的不利。”


    “第二,若定了陸仲德謀反的罪名,便會波及到陸懷。唐正延也好,陸止也好,還有其他我們不知道的,與陸懷交好的人也好,在他們那裏都說不過去,我們樹敵太多,隻怕,隻怕是死路一條啊!”


    “唐正延與我提到過,陸懷與陸仲德嫌隙頗深。我們可以推說,是陸仲德看私造海船的罪名跑不了了,涉案銀款甚巨,罪行太過惡劣,他必是一死,家人必遭流放,萬貫家財都要充公,便橫了心,要陸懷幫他。”


    “可他自知與陸懷嫌隙頗深,罪名若幹涉不到陸懷身上,陸懷定不會出力幫他,便想用謀逆的罪名,把陸懷一家老小都拉進來。他知道陸懷必有脫身之法,隻希望讓陸懷使盡渾身解數脫罪,帶著他一起逍遙法外。”


    “我們此前是受他的蒙蔽,又查案心切,所以犯了急躁冒進的錯誤,誤定了罪名。現在我們已經查清,此事都是陸仲德蓄意誤導所致,所以去掉不當之罪,特為陸懷及其他無辜之人洗刷冤屈!”


    司百熊抬起手,微微擺了擺手,示意張師爺先不要說話。他心裏煩亂得很。


    明明勝券在握的事情,怎麽就變成了現在這般危機重重,危難四伏的境況!


    他按著張師爺的說法,捋了捋事情的來龍去脈,思索再三,也覺得,假若陸懷真的是當前局勢的核心,那似乎也隻有張師爺這個辦法還算可行了。


    從謀逆之罪,改成私造海船之罪,所有被牽涉進來的人,都會樂得見到這個結果,相關的口供,都重新錄一份便是,不會有人不配合。


    隻有陸仲德會很難搞。


    汙蔑謀反,陷害內官,再加上私造海船,涉案銀款數額巨大,對抗官衙調查,不知悔改,數罪並處,陸仲德可能要被判剮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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