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太後和皇帝坐在禦座上,文武百官分列階下左右,鄱陽王蕭嗣出列,向皇帝陳述樂安銅礦的具體情況。


    當然,皇帝少不經事,蕭嗣實際上是說給太後以及宰輔們聽的。


    目的是告訴宰輔及文武官員,皇帝駐蹕淮陰所產生的大量開支,樂安銅礦可以支撐得起。


    大將軍李笠,在隊列裏站著,蕭嗣所說,他早已清楚。


    大銅礦的成功開采,對於朝廷來說是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隻要有了錢,許多問題都可以“苟”。


    但李笠不打算苟,等皇帝駐蹕淮陰、以淮陰為行在,新動作就要開始了。


    今日朝會就駐蹕淮陰一事進行辯論,“正方”的“主辯”不是他,是鄱陽王。


    原因有二,其一,鄱陽王是宗室,由他在朝會上幫皇帝發話,和宗室、文武官員辯論,再合適不過。


    其二,鄱陽王在朝中人脈廣,辯論時有“馬仔”呐喊助威。


    所以,李笠和蕭嗣達成共識,今日由蕭嗣當“正方主辯”。


    旁聽的李笠,卻沒有閑著,琢磨起事情來。


    皇帝常駐何處,何處就是權力中心,沒了權力加持的國都,生活其中的人,就像離了水、落在淺水坑裏的魚,跳不起來了。


    他仔細摸過底,建康城如今有大小寺廟七百餘座,僧尼十萬人左右,導致至於寺廟名下田產,以及各類依附民,則無法查證,隻能靠估算。


    不管怎麽樣,大量寺院以及莊園的存在,讓建康周邊土地“板結”?朝廷這棵大樹?無法從這肥沃的土地獲取營養。


    徹底解決的辦法就是殺人,用暴力進行土地改革?將土地進行重新分配?然後朝廷就能收上稅,並控製勞動力。


    殺人分地?很簡單,誰都會?可為什麽這幾百年來沒人做?大多不約而同選擇妥協?


    南朝是這樣,北朝也是如此。


    無非是“眾怒難犯”,李笠想了個辦法,先把“權力”調離建康?才好行事。


    而不是試圖開霸府。


    這年頭?外姓權臣把持朝政都有既定套路,即以武力奪權,心腹在國都控製皇帝,自己在別處要地開霸府,遙控朝政。


    然後還會嫁女兒給傀儡皇帝當皇後?一係列舉措下來,變相的挾天子以令諸侯。


    以霸府班底逐漸替代朝廷中樞?控製國家的權力體係,待得時機成熟?受禪稱帝。


    舊朝廷的中樞被霸府元從取代,蛻變為新朝廷的中樞。


    此即為霸府政治?也是權力受禪的標準做法。


    僅以霸府製度而言?李笠覺得沒有新意?變了個花樣。


    引導皇帝自己跑出去開個“行在”,中樞還是那個中樞,跟著過去。


    國都依舊是國都,富貴之家的家底依舊在,但國都和行在之間的物資輸送成本,會明顯增加這些人的生活成本。


    對此,解決的辦法有兩個,一個是加重對自家莊園依附民的剝削,把增加的成本補迴來。


    另一個,想各種辦法將本該增加的成本減下來。


    這個“各種辦法”,李笠已經提前準備好了。


    然而,士族們可不會坐以待斃,因為事實上的遷都,以及在兩淮試行府兵製,已經觸動了士族們的底線。


    這幫人明麵上無法阻止,暗地裏肯定要搞鬼搞怪。


    換做他麵對這局麵,絕不會坐以待斃,而是要奮力一搏。


    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刺殺。


    李笠在想事情,時間過得飛快,群臣對於皇帝駐蹕淮陰、在淮陰設行在的爭論,也到了尾聲。


    明麵上能說的反對理由,無非是:開支巨大,以及安全問題。


    鄱陽王的一番介紹,讓錢的問題不是問題,至於安全問題,既然不缺錢,自然也不是問題。


    問題在於連帶實行的一個新政:在兩淮實行府兵製,實際上觸及了士族們的利益,肯定有強烈反對。


    但在皇帝禦駕親征、發動北伐這一大義麵前,沒法放到台麵上說。


    建康朝廷既然自詡延續魏晉正統,那麽就必須把收複中原當做最大、最耀眼的牌位,做不做得到是一迴事,口號喊不喊,是另一迴事。


    現在,皇帝在不大幅增加財政負擔、百姓負擔的情況下,為北伐收複中原做準備,並大張旗鼓喊出來。


    誰能在明麵上以冠冕堂皇的理由阻止?


    關鍵時刻到了,鄱陽王蕭嗣作為宗室,按照事前和李笠的約定,為皇帝發問:


    “陛下有意北伐,收複中原,還都洛陽,以二十年為期,進行各項準備,而非急於求成,窮兵黷武。”


    “二十年後,陛下步入而立之年,當掃六合,於洛陽皇宮,太極殿內,接受周、齊國主叩拜,受海外諸番邦使節朝賀!”


    他看向玉階上端坐的皇帝和太後,見皇帝激動地點點頭,隨後轉身,再次麵對文武官員,按李笠建議的“台詞”,朗聲說道:


    “此為陛下之意誌,隻問,誰讚成,誰反對!!”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不長眼的才跳出來說“反對”,皇帝要以二十年為期,為北伐做準備,誰也挑不出刺。


    江夏王蕭大款心中歎息,作為輔政藩王,率先出列表態:


    “微臣願為陛下馬前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相王帶頭表態,群臣之中縱然有再多不滿,也隻能跟進,紛紛出列,向皇帝行禮:“微臣願為陛下馬前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禦座上,蕭詢見鄱陽王順利排除非議,讓駐蹕淮陰一事順利定下,激動不已,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畢竟是少年,沉不住氣,身形晃動,如坐針氈,太後趕緊握著兒子的手,讓兒子冷靜下來。


    看著群臣之中,李笠的身影,太後不知該高興還是擔心。


    毫無疑問,彭城公和鄱陽王的關係不錯,所以,今日不用李笠出麵,鄱陽王就力排眾議,把事情定下來。


    那麽,去年三月宮變時,但凡鄱陽王起了心思,得彭城公相助,恐怕....


    。。。。。。


    皇宮,走廊下,入宮探望女兒的黃姈,正和張鋌交談。


    張鋌作為中書舍人,常伴皇帝身邊,所以經常在宮中值守,正好碰到彭城公夫人,便交談起來。


    因為話題有些敏感,所以隨從都在遠處候著。


    “君侯到底在想什麽?想做忠臣麽?”黃姈覺得李笠最近的表現,越來越奇怪了。


    一副要給皇帝女婿“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表現。


    所以黃姈有些自責,覺得是不是自己之前埋怨李笠沒能阻止女兒入宮,導致李笠心有愧疚,要一輩子給女兒、女婿遮風擋雨。


    這不是自尋死路麽?


    “夫人說笑了,這年頭,沒人做得了活忠臣。”張鋌笑起來,“最好的忠臣,是死了的忠臣,死後極盡哀榮,追贈王爵都可以。”


    黃姈沉吟著:“那...”


    張鋌低聲迴答:“說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也好,說是奉天子以令不臣也罷,反正有皇帝這塊招牌,行事真的很方便。”


    黃姈看著張鋌:“君侯莫不是把你也騙了?”


    “夫人,君侯必要的時候,連自己都能騙,騙在下,又有何難?”


    這話說得有些微妙,黃姈都不知道張鋌是說真話還是假話。


    “夫人,對於皇帝而言,君侯再怎麽忠心,也是外姓,皇後再怎麽好,又不是不能換,雪中送炭,錦上添花,不同時期,有不同的需要。”


    “少帝臨朝,岌岌可危,需要漆黑的木炭燃燒自己,溫暖別人。”


    “待得大權在握,局勢穩定,就需要鮮花來裝點錦緞,至於黑乎乎的木炭,沒燒完的話,就收入庫房,免得丟人現眼。”


    張鋌緩緩說著,黃姈越聽越覺得無奈:所以李笠到底在想什麽?


    “夫人可知,府兵製在兩淮試行,意味著什麽?”


    黃姈當然想得明白:“這是壞了規矩,士族把持著入仕、升遷的途徑,而府兵製,等於另辟蹊徑,讓寒人有些許機會繞過士族把持的道路,直奔流內官而去。”


    “而且,以淮陰為行在,等同於變相遷都,那麽,建康周邊,士族們經營了許多代的家業,怎麽辦?”


    “夫人說的是,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如今,皇帝得君侯提議,要駐蹕淮陰,以淮陰為行在,在兩淮行府兵製,這激怒了多少人?”


    “他們,在明麵上無法以正當理由勸阻,畢竟皇帝要親自北伐,為此花許多年做準備,誰也勸不住。”


    “但這些人不會就此罷休,正經的阻撓辦不到,必然出陰招。”


    “你是說...”黃姈瞪大眼睛,“刺殺皇後?”


    張鋌聳聳肩:“刺殺皇後,君侯還有女兒不是?而且與皇後同齡...太後為了皇帝,也會厚著臉皮讓君侯送女入宮,再立為皇後....”


    黃姈眼睛隨後一眯:“莫非,刺殺君侯?”


    “很有可能,甚至,一了百了。”張鋌一臉平靜,“隻要沒有子嗣的皇帝一死,屆時,什麽煩惱都沒有了。”


    “可平安已經有了身孕!”黃姈喃喃著,喜訊是不久前傳來,所以她才入宮和女兒說說話。


    張鋌笑起來:“皇帝若出意外,皇後或許會誕下皇子,可..可漢惠帝也有子嗣,卻都被認作是宮外抱迴來湊數的。”


    黃姈看過史書,知道張鋌所說指的是什麽,心中不安:“那?”


    “君侯要臉麵,所以經常自尋煩惱,可有的人,行事未必要臉麵,狗急尚且跳牆,人急起來,什麽事做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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