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細雪紛飛,李笠在官署裏看公文,仔細琢磨“尚書省會議精神”,以便緊跟時局發展。


    在輔政藩王蕭繹的極力推動下,朝廷即將實行土斷,具體執行,當然由尚書省負責。


    這是自天監元年土斷之後,時隔將近六十年,梁國對國內戶籍和行政區劃進行整理和調整,


    土斷,就是朝廷整理戶籍及調整地方行政區劃的一種政策,目的是劃定州、郡、縣區域,居民按實際居住地編定戶籍,故稱“土斷”。


    自衣冠南渡以來,建康朝廷已經實行了九次土斷,梁國建立的第一年,即天監元年,實行的土斷,範圍其實不大。


    將近一甲子過去,國家也確實該對治下實行一次土斷。


    好好地清點戶籍、土地,清查隱匿漏戶,把逃亡農民和由豪強隱占的私屬搜括出來,充作政府的賦役對象。


    但又不是單純的清理戶籍,曆代朝廷實行土斷的前提,在於整理僑置州郡的政區。


    張鋌此時承擔講解職責,為李笠分析何為“土斷”。


    中晉(後世所稱東晉),大量南渡士族和僑民進入江南,擠占了南方“舊人”(本地人)的土地,很快兩者之間的矛盾漸生,變得越來越嚴重。


    當時,戶籍分黃、白,黃籍就是正式戶籍,登記其上的戶,要承擔賦稅、勞役。


    白籍,則是僑民專屬的戶籍,登記於白籍上的人家,不需要繳稅、服役。


    為了安置這些南下的僑民,中晉朝廷在江北和江南三吳地區設了不少僑置州郡,把來至不同地區的僑民,安置在這些根據其家鄉命名的州郡。


    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南渡的蘭陵蕭氏,定居在曲阿地區的“蘭陵郡”,此蘭陵郡就是僑置的郡,後來改稱“南蘭陵郡”。


    因為僑民(白籍戶)享有免稅特權,所以沉重的負擔就就壓在黃籍戶身上,即由江南本地人來承擔賦稅、勞役。


    生存空間和資源被外人侵占的本地人,又要承擔大量賦稅和勞役,怨氣當然很大。


    又有人買通官吏,把自己的戶籍改為白籍,以此免稅、免勞役。


    另一方麵,南渡的僑民,基本上都隻服從僑民群體領袖的指揮,且本身具備武裝,朝廷在僑置州郡任命的地方官,很難管理這一個個極其抱團的僑民群體。


    為了緩和矛盾,增加財政收入,更好的管理黃籍戶、白籍戶,中晉朝廷便實行土斷,中心內容是——整理戶籍。


    居民不分僑、舊,一律在所居郡縣編入正式戶籍(黃籍),取消對僑人的優待。


    此舉,有利於政府製定統一的對民政策,緩和原住民和僑民之間的矛盾,打擊豪強勢力,維護統治秩序。


    土斷實施的方法主要是省並、割實、改屬、假僑名而新立。


    省並,是將原來眾多的州郡縣精簡合並。


    割實,就是在原有一個地方僑流聚集的區域劃出一片地方成立新的州郡。


    改屬,就是將當地的區劃重新改屬於另一個地方,而當地僑民和居民的籍貫予以變更,譬如從這個州改為另一個州,這個郡改為另一個郡。


    假僑名而新立,就是政府對僑流人口進行調配,借僑流名號以處理僑流人口,避免單獨建製。


    此舉是要讓僑民處於官府控製下,也避免大族趁機兼並僑民人口。


    中晉的第一次土斷,在成帝的鹹和年間,之後,最著名的土斷,有哀帝興寧二年,權臣桓溫主持的“庚戌土斷”。


    以及安帝義熙八年至九年,權臣劉裕主持的“義熙土斷”。


    張鋌介紹,這兩次土斷,都以嚴格執行著稱。


    庚戌土斷時,晉宗室彭城王司馬玄因藏匿五戶被下獄治罪。


    義熙土斷時,會稽大族虞亮因藏匿亡命千餘人被處死。


    李笠聽到這裏,覺得張鋌舉的例子有深意:“莫非,如此嚴格執行的兩次土斷,都是權臣立威的手段?”


    張鋌點點頭:“沒錯,就是權臣立威的手段,當然,土斷也確實帶來不少好處,確實充實了國庫,好好整頓了一下豪強們。”


    “所以,湘東王推動、實行土斷,就是陽謀。”李笠將手中公文放下,輕輕笑起來。


    “他要立威,不過國家確實也該實行一次土斷,畢竟都快六十年了,所以,即便旁人犯嘀咕,也無法反對。”


    “既然是立威,那就要殺雞嚇猴,誰不長眼,就會被湘東王拿來立威。”


    李笠思路大開,邊想邊說:“土斷的核心在於僑置州郡,那麽土斷的實行範圍,其實很好判斷,就是三吳和長江以北。”


    “三吳地區經過曆次土斷,‘稅收增長空間’較小,朝廷或許會把的土斷重點,在於長江以北。”


    “包括長江中遊之北的江沔、沔北地區,以及下遊之北的兩淮地區。”


    “然而,沔北和淮北,包括淮西,都是新附之地,朝廷之前許這些地方免稅若幹年,為的是收買人心,土斷,最多是改改戶籍,調整州郡政區,收不上什麽稅。”


    “所以,湘東王的目的,恐怕是針對人,而不是稅收。”


    “或者,湘東王可以借機敲打敲打某些人或者群體,那麽,這些倒黴鬼即便再低調、配合土斷,恐怕也逃不過被找茬、問罪的結局。”


    張鋌看著李笠,問:“君侯,若徐州那邊,來自兩淮的人被敲打,君侯幫是不幫?”


    “我才沒那麽傻,幫人就是害人,而且幫也得暗地裏幫,直接幫他求情,那就是怕他死得不夠快。”


    李笠說完,喝茶潤喉:“我用一個詞來形容,這是‘服從性測試’,湘東王會慢慢施加壓力,誰要是被找茬,若能立刻服軟、認栽,誰就能有驚無險。”


    張鋌見李笠心裏有數,便問:“君侯,女郎的婚事?”


    張鋌已經知道王琳夫人蔡氏間接提起兩家聯姻的事情,李笠聳聳肩:


    “都沒到年齡,急什麽,再說了,太後或許就無此意,我又何必自作多情。”


    “那..也罷。”張鋌很快把話題轉迴來,“君侯如此關心土斷,莫非是琢磨效果?”


    “土斷效果,我看也就那樣,做不出什麽花樣。”李笠說完,伸手到頭頂,拿掉官帽,然後扯著發髻。


    “人的力氣再大,也不可能自己扯著自己頭發,自己把自己提起來。”


    他把官帽戴上,拿起公文當做鼓槌,敲著書案:“中晉,是以僑姓士族為基礎重建的國家,朝廷不可能得罪自己的執政基礎。”


    “而且,朝廷軍隊之中,最能打的兵員,都來自南下的僑民或流民集團,譬如中晉的北府兵,”


    “到了宋、齊以及本朝,僑姓士族以及僑民(流民)在聚居地勢力根深蒂固,因為這些群體,實際上已經變成南北邊境地區的豪族,尾大不掉,首鼠兩端。”


    “建康朝廷敢動他們的根本利益,他們就敢北附,朝廷承受得起如此代價麽?”


    “不能,而被士族把持的中樞,又以九品中正製牢牢卡著入仕以及升遷途徑,把這些寒族擋在流外,也斷了以軍功快速升遷的道路。”


    “一個朝廷,既沒有絕對武力來對豪強們進行強製征稅,也不舍得用官位來贖買各地豪強,軟、硬都不行,那這土斷折騰來折騰去,也就是欺負老實人罷了。”


    “所謂老實人,都是一些朝中無人的中、小地主,即寒族,朝廷在他們身上,能多收的稅總是有限的。”


    “朝廷想要真正增收並獲取大量勞動力,就得對大地主開刀,然而大地主動不得,所以土斷的效果肯定會有,但也就那樣。”


    一番議論,對於土斷的看法就此定下,李笠覺得若是換他來做,就不搞什麽土斷。


    趁著周、齊兩國頻繁換皇帝,暫時無心對外,他就在國內檢地,確定田畝數後,武裝征稅。


    大不了打內戰,反正梁國國內,有資格和徐州軍交手的軍隊沒幾支。


    朝廷收拾完不繳稅的大地主,局麵就不一樣了。


    但也就是想想而已,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李笠覺得,現在自己作壁上觀就好。


    一旦湘東王是要借助土斷敲打皇帝的諸位皇叔,那就精彩了。


    因為王公貴族以及大量官宦的莊園,大多集中在建康周邊,以及三吳之地,真要抓把柄,不要太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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