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建康,彭城公府,後庭,吳氏正和前來問安的大兒婦林氏交談,另一個兒婦黃姈也在座。


    吳氏隨兒子李笠迴京,自然就住在建康,正好長孫李昕一家也在建康,所以一家人又團聚了。


    人年紀大了,就會愈發看重家人團圓,吳氏沒想到在家鄉之外,一大家人也能湊齊,心中高興。


    聊著聊著,吳氏說起建康的風土人情,因為李笠專門安排侍女擔任“包打聽”,給吳氏講各地奇聞軼事來解悶,所以吳氏現在對建康頗有了解。


    然後感慨起建康的糧價貴。


    林氏迴答:“都下戶數有二十五六萬,人多,本地糧食產量不夠,要靠外運,這糧價當然就貴了。”


    “如今又是開春,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哪怕是在鄱陽,糧價都比平日高,更何況建康。”


    道理是這個道理,隻是影響不到李家。


    吳氏的兒孫都做了官,俸祿是糧食,隻要不大手大腳揮霍,完全夠府裏的人(包括仆人)吃,不需要到市麵上買。


    所以糧價高低,其實對李家影響不大。


    再說了,鄱陽的莊園有許多地,秋天收獲的糧食存在庫房裏,隨時可以運到建康,根本就不用在外麵買。


    但吳氏還是感慨連連:“糧價一直漲,尋常人家買糧,可就得多花許多錢,日子可不好過...”


    “想當年,年景不好的時候,糧價飛漲,家裏都買不起太多糧食,二郎和三郎就拚命在湖裏打漁,我,還有你,就背著昕兒出去挖野菜...”


    過慣了苦日子的吳氏,現在雖然錦衣玉食,還是無法忘記過去。


    當年家裏兩對孤兒寡母守著幾畝魚塘過日子,印象實在是太深了。


    林氏聽姑婆(婆婆)提起當年,也有些感慨,若不是小叔子出人頭地,李家現在,恐怕依舊是彭蠡湖畔小漁村裏的一戶尋常人家。


    黃姈在一旁聽著,有些尷尬,默默聽著吳氏、林氏迴憶當年。


    黃家是鄱陽城裏的大戶,黃姈雖然自幼女扮男裝,是黃家的“庶子”,不受嫡母、嫡兄待見,但和娘也是衣食無憂,所以沒經曆過苦日子。


    她嫁給李笠的時候,李家家境已經改善了許多,所以她和姑婆、嫂子並沒有共患難的經曆。


    不過,這些年來黃姈“主內”,知道了許多事情,也知道民生疾苦。


    所以明白如今建康城內糧價上漲,對於尋常百姓而言意味著什麽。


    奸商們在哄抬糧價,從去年得知李笠要迴建康“監稅”時就開始了,這些人持續、大量購入糧食,囤積起來,人為營造出缺糧的“事實”。


    此舉導致建康居民開始搶購糧食,而這些奸商卻把更多運來建康的糧食買下、囤積起來,導致缺糧的情況越來越嚴重。


    不僅是建康的坐賈這麽做,各地糧商、行商也在囤積糧食,把本來應該運到建康的糧食來了個中途“截留”。


    於是,在這些行商、坐賈的大規模囤積行為之下,建康糧價快速上漲,連帶著其他物價也跟著漲。


    對於家境殷實的人家而言,這不算什麽,但對於手頭拮據的人家來說,物價飛快上漲可不是件好事。


    建康城裏,窮人占大多數,一旦物價過高,許多人麵臨的不是吃不吃得飽的問題,而是全家活不活得下去的問題。


    李笠在建康一直安排人手做“社會調查”,所以黃姈知道城內許多窮人每日的全家收入,也就三四十文。


    除去開支,剩不下多少,若糧價大漲並引發其他物價上漲,窮人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如果是在鄉下,窮人賣不起糧食,還可以到野外挖野菜、捕魚,勉強支撐一下。


    可建康城裏的窮人,甚至連挖野菜、捕魚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周邊的山川河澤都是有主的,幾乎沒地方去挖野菜、捕魚。


    想到這裏,黃姈心中惱怒:你們這**商,為了一己私利,不顧百姓死活,惡意哄抬糧價,通通都該殺!


    氣歸氣,而且氣也沒用。


    黃姈知道這些奸商哄抬物價,目的隻有一個,就是針對即將在建康實行的新稅製(商稅)。


    隻要要讓新稅製犯眾怒,於是,改革稅製一事就不了了之。


    所以,本來平抑物價不歸李笠管,但李笠脫不了幹係。


    李笠若真的在建康實行新稅製,意味著平日裏偷稅、漏水、逃稅乃至抗稅的人們利益受損。


    這些人之中,有行商坐賈,有官員,有權貴,有士族高門,有宗室王侯以及皇親國戚。


    無一例外,都從偷稅、漏水、逃稅中獲取大量利益,甚至以此為生財之道。


    大量物資、商品在這些人的運作下,一文錢商稅都不用交,打著各種旗號,堂而皇之進出建康各關津,由此形成的“門路”,養活了不知多少蛀蟲。


    正所謂“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李笠要向這些人收稅,就和這些人有了殺父之仇。


    那麽,這些人各有默契的聯合起來,通過哄抬物價以激起民怨,迫使朝廷放棄改革稅製,讓李笠灰頭土臉,其實已經是很客氣的了。


    然而糧價不能再這麽漲下去,否則會出大事。


    唯一的辦法,就是建康官府開糧倉,以低價(相對而言)賣糧,緩和城內糧價上漲勢頭。


    與此同時,朝廷得從外地調集大量糧食入建康,敞開了賣,以此平抑糧價。


    即短時間內,向建康投入大量糧食,其數量遠超奸商手頭資金所能購買的數量,讓對方無法買入、囤積糧食。


    然後因為糧食大量湧入,糧價自然就會迴落到正常水平。


    但是,此次發難的既有建康的坐賈,又有外地行商,朝廷急切之間,無法在外地購買大量糧食運往建康。


    也不能輕易動用各地州郡的存糧,因為各地州郡也得靠庫存以防萬一。


    而且朝中許多官員作壁上觀,樂得見李笠引發眾怒,所以對於平抑糧價不上心。


    導致官倉放糧、調糧入建康來平抑糧價的措施遲遲不到位,這進一步刺激了百姓搶購糧食、糧價上漲。


    所以,沒有太多權力的李笠,得不到官僚們的配合,無法在短期內調集大量糧食入建康,將奸商們的錢袋“擊穿”。


    這段時間,李笠四處奔走,協調調糧入京事宜,成效不大,而支持他改革稅製的湘東王,雖然也盡量配合,但收效甚微。


    建康百姓的怨言與日俱增,糧價一直在漲,看不見絲毫放緩的可能。


    黃姈想到這裏,心急如焚:對方的攻勢,已經沒有可能化解了,怎麽辦?


    。。。。。。


    某私第,房間裏,幾位衣著光鮮的男子正在議論時局,談的是糧價。


    如今建康城裏糧價飛漲,人人愁容滿麵,但在這裏,人人臉上綻放著笑容,仿佛糧價漲得越厲害,他們就越高興。


    “他還能去哪裏調糧?沒地方調嘍!”


    一個胖子笑道,眼睛笑得幾乎要眯成一條線:“三吳是不可能的,如今各地商賈都在屯糧,就是不往建康運,他敢如何?”


    “兩淮,糧食也就自給自足,淮北徐州都要吃掉許多餘糧,哪怕今年屯田有收成,也沒有可能把太多糧食調來建康。”


    “他真要調,又能調多少?我在徐州州廨有朋友,早就把徐州的底摸清楚了,他沒多少糧食可以調!”


    其他人聽胖子分析“他”的調糧能力,而這個“他”,指的是鼎鼎有名的常勝將軍、彭城公李笠。


    “若是從饒州、江州調糧,也不夠,饒州那邊能拿出來的餘糧,諸位也都算過了,不頂用,畢竟如今建康糧價飛漲,饒州調來的糧食再多,也架不住...”


    “架不住大夥齊心協力,把餘糧都吃下,反正現在各地能買到的糧食,估算的總量,根本就不夠他用來救急的,哈哈,這下,他該知道何為眾怒難犯了。”


    眾人聞言笑起來,笑得很開心。


    他們是建康城裏的豪商,身後都有大靠山,不然也無法在建康立足。


    現在,朝廷因為缺錢,便要改革稅製多收商稅。


    朝廷居然敢對他們收商稅,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為這商稅收到他們頭上,就是伸手進靠山們的錢袋子裏拿錢。


    他們的靠山是誰?士族高門、三吳豪族,乃至皇親國戚、權貴、宗室王侯。


    這些人的錢,是輕易就能拿的麽?


    當了幾十年皇帝的高祖都拿不到!


    輔政的湘東王知道利害關係,奈何實在缺錢,特地找了個夯貨來做改革稅製這件事。


    那麽,他們就要讓這個夯貨看看,什麽叫做眾怒難犯。


    簡單的一招哄抬糧價,就足以讓夯貨撞得頭破血流。


    要知道,這並不是某個人牽頭弄出來的事,是無數人心照不宣,各自出力,才有了眼下建康糧價飛漲但各地調不來太多餘糧的局麵。


    所以,即便夯貨撕破臉要抓人,能抓什麽人?


    想羅織罪名?笑話!


    胖子名叫陳和,是家財萬貫的豪商,越說越得意:


    “在外鎮守的諸位皇叔,樂得建康這邊出問題,想看湘東王和那夯貨出醜,他們才不會積極響應中樞號召,調糧入京救急。”


    “甚至默許治下各地商賈大量囤積糧食,導致運往建康的糧食數量比往年大幅下降,這一消息我可以保證準確無誤,你們大可放心。”


    陳和炫耀著自己的消息靈通,其他人聽了,愈發高興。


    他又說:“如果他們不服軟,沒事,接下來,就要見血了。”


    “見血?這不好吧,畢竟我們一貫是和氣生財...”有人擔心起來,陳和不以為意,喝了一杯酒,冷笑起來。


    “沒錯,就要見血,一定要死人,死人了,事情才會鬧得更大。”


    “他們現在開始在城裏各處設粥棚,妄圖給那幫窮鬼吊命來穩住人心,哈哈,沒用!”


    “再硬撐下去,就會有人衝擊糧店、哄搶糧食,於是和店夥計發生衝突,然後鬧出人命。”


    “無論死的是哪個,苦主都會抬著死者去公廨門口敲鼓鳴冤,甚至,等哪位高官上朝時,苦主舉著訴狀在路邊跪下喊冤,哈哈哈,那就精彩了!”


    陰招有很多,而夯貨化解危局的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調集大量糧食入建康。


    但卻行不通,所以,夯貨輸定了。


    眾人正談笑風生,一人忽然想起某個可能:“那,萬一,他們從嶺表調糧食入京呢?如今東南風起,南船走海路北上還是頗為方便的。”


    “而且,也曾有海商從晉安郡運糧北上,到會稽一帶銷售,若更南邊的廣州乃至交州...”


    陳和打斷:“這不可能,自古,就沒有大規模運交、廣糧食到建康的例子,因為交州的餘糧最多運到廣州,哪來更多餘糧北運?”


    “要想降糧價,需要投入的糧食數量要多到何種程度,大夥心中都有數,就算那夯貨弄幾艘海船運來嶺表糧食,不過是杯水車薪,能頂何用?”


    “沒有足夠多的糧食,就不能讓糧價迴落,糧食他買不來,搶不來,變也變不出來,再拖下去,可就不妙了。”


    “如今是二月,就算他想撐下去,那些窮鬼也快撐不下去了。”


    “眾怒難犯,所以,這新稅製連實行的機會都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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