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直州刺史李遷哲獨坐齋閣,琢磨著事情,昨日,朝廷使者潛入城中,告知襄陽易主,請求他‘迎接王師’。


    朝廷是哪個朝廷?


    當然不是長安朝廷,而是建康朝廷。


    想著想著,李遷哲眉頭緊鎖,抬起頭,看著窗外花草樹木,不知該如何決定。


    李家是安康豪族,世代居住於此,之前,安康為梁國國土,所以李家有許多子弟出仕,為朝廷效命。


    當年,李遷哲的父親前往嶺表衡州任職,李遷哲因為年紀輕,便留在家鄉,帶著部曲看守家業。


    後來出仕,任安康郡守,太清三年時,任東梁州刺史,坐鎮一方。


    結果,邵陵王、嶽陽王造反,雍州為魏國所占,而益州刺史、武陵王率軍攻打江陵,蜀地被魏國趁虛而入。


    魏軍入蜀,招降納叛、勢如破竹,很快便圍了漢中,梁州刺史、宜豐侯投降,東梁州陷入絕境。


    李遷哲見外無援軍,打又打不過,隻能投降。


    隨後入長安,魏國丞相宇文泰對他十分優待,拜為車騎大將軍、散騎常侍,並封沌陽縣伯。


    還讓他迴安康,任刺史,十分信任,而東梁州隨後改名直州。


    當然,再怎麽信任,安康也有魏軍駐紮。


    現在,梁國使者潛入安康,聲稱官軍(梁軍)已經收複江陵、襄陽,即將沿著漢水揮師西進,要收複東梁州。


    接下來,可能還要收複梁州。


    短短時間就接連攻下江陵、襄陽,這可能麽?


    李遷哲覺得不太不可能。


    江陵、襄陽都是堅城,不是那麽好打的,困守江陵的邵陵王,必然會負隅頑抗,絕不會投降。


    魏國占了襄陽,不會輕易放棄,現在,梁軍使者跑來告訴他,官軍不到一個月時間就接連收複江陵、襄陽,李遷哲根本就不信。


    但是,使者還帶來了襄陽守將的首級。


    此“人”李遷哲認得,確實是鎮守襄陽的將領之一,這下,不由得他不信:不管梁軍用了什麽法子,確實已經收複了襄陽。


    那麽,他該怎麽辦?


    迎接梁軍入城,率領州郡軍民重新做梁國臣子?


    如此一來,留在長安做人質的族人,就要完了。


    如果抵抗梁軍,做魏國的忠臣,那....


    李家兩代人都是梁國臣子,可以投降魏國,現在不到一年時間,就要給魏國做死節忠臣?


    李遷哲自己都覺得怪怪的。


    毫無疑問,他現在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何去何從,關係到自己和家族的榮辱興衰。


    使者在等他的答複,而從襄陽出發的梁軍兵馬,想來已經在半路上,如果他‘反正’,梁軍立刻可以長驅直入,攻打漢中。


    這是大功一件,一旦梁國重新控製梁州,至少安康是安全了。


    那接下來呢?


    魏國肯定會與梁國爭奪漢中,一旦漢中失守,安康又會麵臨選擇,李遷哲不僅要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家族考慮。


    如果看好梁國能拿下並堅守漢中,他就該反正。


    如果不看好梁國能拿下並堅守漢中,他就該做魏國的忠臣,抵禦梁軍,並向漢中甚至長安告急。


    第一個選擇,會讓待在長安的族人喪命,但對於根基在安康的李氏而言,這代價是值得的。


    第二個選擇,會讓安康成為梁國、魏國交鋒的前線,不過隻要魏國勢大,梁國就不能對安康有實質性的威脅。


    李家在安康,依舊穩穩的過日子。


    那麽,梁國到底有沒有能力拿下漢中後兵並守住?這就是問題的關鍵。


    李遷哲思來想去,覺得梁軍要長期堅守漢中很難,因為梁國丟了蜀地,那麽能夠支援漢中的道路就隻剩漢水河穀,這條道路的東端是襄陽。


    全程,將近兩千裏。


    而襄陽對岸的漢北地區,是魏國國土,對方隨時可以對襄陽造成威脅,那麽,梁國能在抵禦北麵威脅的同時,分兵支援漢中麽?


    到時候,還不是得他安康李氏子弟浴血奮戰,然而去年他們救不了漢中,往後,同樣救不了。


    魏國實力很強,而梁國,已經元氣大傷了。


    想到這裏,李遷哲有了決定,召來心腹,進行布置。


    “兩件事,其一,你安排一下,把...不速之客偷偷送出城,就說,城中魏將察覺到不對勁,為防萬一,請他們趕緊走,所說之事,我會見機而行。”


    “其二,找幾個行商,在城裏放出消息,就說,襄陽失守,梁軍往安康而來了。”


    。。。。。。


    漢水邊,向西行進的梁軍正在宿營,因為人數眾多,所以宿營地沿著河岸一字排開,綿延數裏,蔚為壯觀。


    從襄陽到安康,路程大概七八百裏,雖然道路通暢,卻不怎麽好走,漢水兩岸多為山,所以這道路實際上在一條狹長的河穀裏穿行。


    縱有千軍萬馬,在這種地形之下也施展不開,若沿途緊要之地有人據險而守,便能阻擋大軍的前進步伐。


    西征主將王琳,此刻站在河邊,看著兩岸高聳的山峰,看著潺潺流淌的河水,又看看已經紮營的兵馬,眉頭緊鎖。


    漢水多有支流,這些支流源自綿延群山,現在即將入夏,雨水漸多,一場暴雨就能讓漢水水位暴漲。


    甚至某處河段支流會有山洪暴發,所以隊伍行軍、宿營時一定要注意地勢。


    但他擔心的不僅僅是水位,還有安康那邊的情況。


    如今的東梁州(魏國稱直州)刺史,是原來的刺史李遷哲,此人為安康豪族出身,典型的地頭蛇。


    這樣的地頭蛇,麵對選擇,首先考慮的不是什麽氣節,而是自己以及家族利益,所以如同牆頭草,很容易隨風倒。


    問題在於,對方會認為左右相互吹來的風,那一邊比較強?


    王琳覺得把希望寄托在李遷哲的良心上不靠譜,所以,精選銳卒二千作為先鋒,晝夜兼程,前往安康,他帶主力跟進。


    如果李遷哲識時務,那最好,如果負隅頑抗,就來硬的。


    一定要趕在魏國援軍到來之前,拿下安康,再擊退增援魏軍。


    當然,若能順勢拿下漢中,那就更好,哪怕接下來官軍就隻是守著漢中,也能讓魏國覺得如鯁在喉。


    因為漢中是關中入蜀的門戶,他率軍釘在漢中,就能讓蜀地魏軍有一種喘不上氣的感覺,將來官軍主力沿著長江入蜀,關中魏軍就難以及時增援。


    但是很難做到,因為梁州魏軍若有所準備,戰爭就會曠日持久,而己方糧草撐不了距襄陽二千裏外的漢中攻防戰。


    所以,西征目標就是收複東梁州,並守住。


    至於收複梁州,不能勉強,隻能見機行事。


    也就是說,己方主帥對收複梁州不抱希望,認為收複東梁州就已是竭盡全力,再無餘力收複梁州。


    想到這裏,王琳有些不甘心。


    若能收複漢中,將來收複蜀地就更有把握,他願意為此冒險。


    哪怕拿下漢中後孤懸在外,獨自麵對強敵圍攻,也在所不惜。


    小他兩歲的李笠,這幾年來戰功赫赫,活捉侯景、河東王、嶽陽王的功績,讓王琳驚歎的同時,也覺得有些落寞。


    他也有遠大誌向,也想立下赫赫軍功,光耀王家門楣。


    王琳要向所有人證明,會稽王琳,不是靠姊妹受寵的裙帶關係才能出頭的草包。


    不止是他,麾下將士個個摩拳擦掌,想要建功立業,封妻蔭子,所以,即便西征之路崎嶇難行,也毫不畏懼。


    若時機合適,他就要繼續往西進攻,收複漢中。


    即便道路再艱險,也要去。


    眼前這條漢水河穀道路,古來就有,然而,數百年來爭奪漢中的戰爭,外來者的行軍路線,基本上都是由關中入蜀,很少從襄陽方向西進。


    即便是盤踞蜀地的勢力對外出擊,也基本是往北走,入隴右或關中,很少派主力沿著漢水東進,入荊襄之地。


    原因就在這條路不好走,過於狹長,一旦中途受阻,就會失了先機,對方完全有時間從容調兵堵截。


    正是因為如此,己方才有機會出其不意,先攻漢北地區的穰城等地,吸引魏國從關中調兵東進。


    與此同時分兵西征,收複東梁州,再看有無機會收複梁州。


    如此時機,若錯過了,可能就再沒有了。


    王琳轉迴大帳,卻見梁森和彭均候在帳外,他趕緊說:“不知二位將軍等著,失禮,失禮了。”


    三人私交不錯,彭均還是王琳的“生意夥伴”,所以場麵話不多說,很快說起正事。


    “方才使者迴來,說李遷哲舉棋不定,恐怕,是想要左右逢源。”


    王琳將消息說出來,梁森和彭均交換了眼神,說:“不如,我們率騎兵先行,增援前鋒?”


    王琳搖搖頭:“不可,李遷哲若真的首鼠兩端,加上城裏有魏軍駐紮,必然會關門自守,二位的騎兵沒法攻城,隻會白白挫了銳氣。”


    “安康之戰,無需勞累二位,接下來抵禦魏軍反撲,以及可能的收複漢中,才是硬仗,屆時,就要靠二位衝鋒陷陣了。”


    彭均迴答:“既如此,那我們就厲兵秣馬,等著打硬仗!”


    於公,梁森和彭均是李笠的部下,於私,兩人是李笠的同鄉好友,按說不該在王琳帳下聽令。


    更別說,兩人是率領騎兵助戰。


    王琳很清楚,這些騎兵,可都是李笠好不容易攢起來的些許家底。


    數量不多不少,卻很珍貴。


    李笠之所以如此安排,當然另有緣由。


    官軍收複江陵、襄陽,實際上已經收複了荊、襄二州,這也是天子想要的結果。


    那麽接下來該怎麽辦?是見好就收,還是見機行事?


    為此,將帥在襄陽有一番商議。


    涉及機密,參與的人很少,而屢立大功的李笠,提出了一個大膽的策略。


    權衡利弊之後,主帥、江夏王蕭大款,實際負責軍務的王僧辯,和主要幾位將領,認可了李笠提出的策略。


    並立刻付諸實施。


    作為該策略的提出者,李笠同樣肩負重任,需要帶兵出擊,實現自己定下的目標。


    王琳承擔了西攻安康的任務,他覺得相比李笠要冒的風險,自己西征路上要承擔的風險小得多。


    因為種種原因,李笠出擊無法帶上騎兵,卻又不想讓梁森和彭均作壁上觀,於是讓兩位率領騎兵給王琳助戰。


    既是幫忙,也是磨練。


    王琳知道這是絕對的信任,李笠相信他不會肆意揮霍、吞並這支騎兵,感慨之餘,也佩服李笠的膽氣和果斷。


    就打仗而言,毫無疑問,李笠是個“大膽狂徒”,卻又膽大心細。


    這個瘋狂的策略,如同一場豪賭,風險很大,可一旦成了,那可不得了。


    可稱奇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亂世棟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米糕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米糕羊並收藏亂世棟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