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所的工作強度太大了,大部分合夥人並沒有閑心這樣細致地輔導助理律師。能夠簡單指出助理律師工作中的問題,對他們的工作給出反饋,已經相當難得,能像錢恆這樣從法理和律師的職業倫理層麵和助理律師這麽詳談的,幾乎已經滅絕了。

    當然這也並不難理解,合夥人很忙,按照每小時的費率,根本不應該浪費在助理律師身上。何況律師這種工作,很多新人做到一半就堅持不了退出了。堅持下去的,也會跳槽,執業前期那幾年,流動性實在很大,何苦手把手地去帶教?投入產出比實在太差了。

    白星萌無時不刻不表現著自己在婚姻中的弱勢和柔弱,然而實際上,她卻才是婚姻裏的掌控者和利益既得者。

    錢恆嘴巴毒、脾氣大,仿佛多和你說句話你都得付錢,渾身冷冰冰沒有人情味,然而到頭來,他反而在成瑤搞砸案子的時候,沒有拋棄成瑤。

    一想到這裏,成瑤看向錢恆的眼神都變得不一樣了。

    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她正用一種濕漉漉的小狗的眼神看著錢恆,無辜的、楚楚可憐的,全然信賴著對方,仰仗著對方,隻看著對方的眼神。

    puppyeyes,錢恆並不是沒聽過這個詞,吳君總說,一旦被人用這種眼神看著,想到自己全然被對方依賴著,就對對方的任何要求都完全沒有辦法拒絕。從前的錢恆對此嗤之以鼻,這有什麽不好拒絕的?被盯兩下就受不了,怎麽做合夥人?

    然而現在被成瑤這麽看著,錢恆覺得渾身都不對勁,吳君並沒有說過這種小狗眼神,會有撒嬌的感覺啊。

    錢恆清了清嗓子,轉開了眼神:“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成瑤想了想,認真地問道:“老板,能問問,你為什麽會願意這麽幫我啊?”

    錢恆瞪著成瑤:“我什麽時候說過要幫你了?”

    成瑤愣了愣:“你不是要幫我解決被白星萌利用和誣陷這件事嗎?”

    “我什麽時候說了?”錢恆轉開了視線,“我隻是利用這件事教訓你而已。我要解決的也隻是白星萌對君恆律所造成的負麵影響還有問她索要律師費。什麽時候說要幫你個人了?”他咳了咳,“所以你不要再那麽看我了。”

    這樣的迴答,錢恆本以為成瑤會露出失望、沮喪或者崩潰的表情,然而沒想到,成瑤卻隻是展顏一笑:“不,你一定會幫我的。”她的身後仿佛有一條無形

    的尾巴在討好地搖啊搖,她盯著錢恆,目光灼灼道,“我相信你,老板,你是好人。”

    “別給我戴什麽高帽子,沒用。”

    “那你是不是會幫我?”

    “不幫。”

    “真的不幫嗎?”

    “不。”

    “幫我一下吧老板!求求你!”

    “閉嘴,再多說一句就不幫你了!”

    成瑤笑眯眯地喝起了眼前的無酒精雞尾酒,並用一種“感恩偉大的造物主”一般的表情看向錢恆。

    錢恆咳了咳,狀若不經意道:“既然你都這麽低聲下氣了,我這次勉為其難幫你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主要也是想到,你這次經曆的事,和我過去從業時遇到的很像。”

    成瑤愣了愣,才意識到錢恆指的是什麽。

    他第一次進入公眾視野,便是因為一個富商離婚案一戰成名,出軌的富商幾乎全身而退,前妻上網對富商聲討,並對錢恆進行了曝光,大量媒體跟進,結果錢恆作為為虎作倀的反派角色,輿論一麵倒地把他罵成了狗。

    所以,錢恆剛從業時,也如成瑤這樣遭受了網民的唾罵和各種人身攻擊吧。

    如今情勢變換,看到成瑤,就聯想到當初的自己嗎?

    “你當初也遇到了一位律師前輩這樣的指點嗎?”

    錢恆抿了抿漂亮的唇:“當然沒有,你以為世界上有多少像我這樣高風亮節的人?”

    雖然錢恆的話雲淡風輕,然而成瑤沒來由的有些替他難過。

    她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沒有錢恆的這番教導和指引,作為執業律師經手的第一個案件,就遇到這樣的情況,犯下這樣的錯誤,被輿論如此攻擊,她自己還能在律師這條路上堅持下去嗎?

    自己有幸得到錢恆的指點,而當年的錢恆,麵對這樣的境況,身邊卻一個人也沒有。

    成瑤特別同情,內心竟然還替錢恆泛起了點心酸:“那時候,那麽多人罵你,你是怎麽熬過來的?”

    錢恆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為什麽要熬?”

    “啊?”

    錢恆的語氣理所當然:“所有針對我報道這件事的媒體,還有網上罵我罵的最兇的人,我都直接起訴了,多虧了他們罵我,導致我拿到了總共六十多萬的和解賠償。”

    “六、六十萬???”

    錢恆點了點頭:“雖然

    數額不多,不過正好夠我當時別墅裏五間廁所的裝修了。”

    “……”

    六十萬裝修五個廁所,敢情自己拚死拚活努力工作一年,還抵不上錢恆家一個廁所……

    刹那間,成瑤那些對錢恆的同情和憐惜灰飛煙滅,她突然很心疼自己,真是賺著賣白菜的錢,操著賣白-粉的心……

    不過不管怎麽樣,成瑤心中有些恍然大悟的釋然。

    “原來你的外號,也是被人汙蔑的。”

    錢恆危險地眯了眯眼:“什麽外號?”

    成瑤自知說漏了嘴,她磕磕巴巴地掩飾道:“就……就說你在業內……恩……毒,什麽的……”

    “業界毒瘤?”

    成瑤趕忙連連擺手撇清關係:“我不知道啊,這不是我說的啊,和我無關啊!”

    錢恆不屑地哼了一聲:“一群烏合之眾,在法律層麵無話可說,隻有背後對我攻擊。”

    所以,這個意思是?

    成瑤抬起頭:“所以你代理的那個富商案,也和白星萌案一樣另有隱情對不對?”

    “嗯?”

    “就是雖然大眾看起來,好像是富商在這段婚姻裏不厚道,前妻受到了很不公平的待遇,其實事實上,富商才是這段婚姻裏權益需要保護的人,就和徐俊一樣。雖然婚姻這種事,大多數情況下夫妻雙方可能都存在問題,但問題更大的一方不是富商,甚至出軌這種,可能都是前妻到網上去汙蔑他的。”成瑤分析地頭頭是道,“畢竟現在社會仇富的情緒很嚴重……”

    “成瑤,你做律師可惜了。”

    “哎?”

    錢恆的表情帶了些揶揄:“你寫小說挺合適的。”

    “……”

    “哪裏可能每個婚姻案都和白星萌的一樣反轉。”錢恆抿了一口酒,不知何時,他已經解開了他白襯衫的扣子,有幾根發絲,一改平日的服帖,微微垂在飽滿的額頭,帶了點慵懶和性感。他手裏轉動著酒杯,頗有些漫不經心地瞟了成瑤一眼,“成瑤,沒什麽特別的內情。”

    成瑤有些犯愣,有些人,越是不刻意,卻反而越是舉手投足都是風情。比如此刻的錢恆。

    他很英俊,但有著一種並不知曉自己英俊的散漫,然而這樣卻更危險也更致命了。

    “成瑤?”

    直到錢恆皺著眉喊了成瑤的名字,她才反應過來

    ,一下子便十分窘迫,幸而酒吧昏黃曖昧的燈光掩蓋了她發燙的臉。

    成瑤頭腦有些混亂,她下意識便胡亂狗腿道:“所以大眾果然是很盲目的,你明明其實是幫助了一個婚姻受害者維權,然而卻被外界傳成了什麽毒瘤!我就知道我的老板不是這樣的人!”

    錢恆愣了愣,才突然笑了:“成瑤,我說了,沒什麽特別的內情,富商確實出軌了,前妻確實很無辜,她曝光的也全是對的,沒故意帶節奏。”

    成瑤有些懵:“啊,所以……”

    錢恆看著成瑤,語氣有些不懷好意:“所以很可惜,你的老板就是這樣的業、界、毒、瘤。”

    “那接這種案子,幾乎可以預料到勝訴後萬一被曝光,會被罵啊,為什麽還接呢?”

    錢恆用看白癡的眼神看了成瑤一眼:“代理費多啊。”

    他說完,把空酒杯往吧台一放:“你買單吧。”

    ???

    成瑤大驚:“老板,這可是你半夜叫我來喝酒的啊!怎麽要我買單?”

    錢恆挑了挑眉:“我是叫你來喝酒,但我說請你了?”

    “……”

    “我剛才至少和你說了半小時,算上交通往返,一共一個小時,我沒按照小時費率問你收費,隻要你付酒錢,你都該跪下謝恩了。”

    “……”

    錢恆輕哂道:“而且你知道,這世界上有幾個人能有機會請我喝酒嗎?”

    “……”

    他看了看手表:“2018年11月29日,晚上9點39分。”

    “啊?”

    錢恆拍了拍成瑤的肩膀:“我建議你記下這個珍貴的、值得紀念的時刻。”

    “……”

    什麽大眾輿論盲目?!人民群眾的目光明明是最雪亮的!

    毒瘤!這真的是毒瘤!

    *****

    最終,成瑤含著熱淚付掉了酒錢。

    算上顧北青的,僅僅幾杯酒而已,竟然就要一千多塊錢,成瑤隻覺得自己內心剛才升騰起的那點要對錢恆報恩的想法,也隨著錢包裏毛爺爺的離去,隨風而逝了……

    “你有駕照嗎?”

    買完單後,對於錢恆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成瑤下意識點了點頭:“有……”

    結果成瑤下一句“但是從沒有上過路”還沒

    說完,就有一串東西被錢恆扔到了自己手裏。

    成瑤低頭一看,才發現是車鑰匙。

    “給你個開賓利的機會,好好表現。”

    “可老板我車技……”

    錢恆很淡然:“看你這樣我就知道你車技不好,但是從這裏到我們住的地方,完全直走就可以,車程隻需要十分鍾,紅綠燈隻有一個,這個點這條路上幾乎也沒有車流了。你還能開成多差?”

    “要不我們還是叫代駕吧?代駕的錢我願意出!”

    “成瑤,這個晚上我已經浪費了很多時間,我沒有精力再在這裏等代駕來了。”錢恆揉了揉眉心,“開車或者開除,你選一個吧。”

    “……”

    *****

    最後的結果,自然是成瑤屈服在錢恆的淫威之下,她戰戰兢兢地摸上了賓利的方向盤。

    五分鍾後——

    坐在副駕上的錢恆麵無表情地看著窗外的風景:“成瑤,旁邊騎助動車的男人超過我們了。”

    成瑤手心全是汗,生怕把錢恆的賓利磕了碰了,一雙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頭也不敢迴地給自己找下台階道:“老板,那個男人年輕力壯,而且你別看不起助動車,人家技術現在也實現了一秒提速,很快的啊。”

    “哦,那邊上瞪三輪車的也超過我們了。”

    “瞪三輪車是體力活,人家沒準是業餘運動員的。”

    “後麵騎著自行車的大爺也超過我們了。”

    成瑤隻能咬牙繼續挽尊:“大爺老當益壯啊……”

    “那個慢跑的男人也快趕上了。”

    “常年慢跑的人,肌肉和爆發力都是一級的。”

    錢恆麵無表情地轉過頭,指了指窗外:“那你給我解釋下為什麽剛才在街邊乞討的殘疾人現在也比我們走的快?”

    “……”

    “成瑤,你把賓利開成十碼,到底是什麽意思?”錢恆低頭看了看手表,“正常速度十分鍾的路,你現在已經開了二十分鍾了。是準備今晚和我在這車上過了?”

    “老板,有一種危險,叫超速,有一種平安,叫等待……”

    “……”

    不管錢恆多冷嘲熱諷,成瑤也堅定十碼不動搖。萬一開快車,把賓利給碰到了,自己恐怕砸鍋賣鐵也賠不起……

    錢恆一臉生無可戀:“我下

    次再讓你開車,我就不姓錢。”

    “反正路還長著呢,要不我們聊聊天吧?”成瑤開了一陣子,漸漸找到了點開車的手感,想要活躍一下氣氛,同時,內心也確實好奇,“老板,你以前剛執業的時候,肯定也有過稚嫩的時期吧,都是怎麽處理自己無心的失誤的?”

    成瑤其實挺後悔從前得罪錢恆的,如今她很想和錢恆修複下關係,想了想,和老板聊家常聊迴憶,應該很容易找到共鳴,瞬間拉近距離!

    隻是很可惜,成瑤千算萬算,算錯了一件事——

    錢恆連想也沒有想,徑自道:“沒這方麵的經驗。”

    成瑤:?

    錢恆倨傲地笑笑:“我從沒有無心失誤的時候。”

    “……”

    他還嫌不夠似的,又對成瑤補了一刀:“說實話,在白星萌這件事之前,我根本想象不到有人會犯這種錯誤。”

    “……”

    行了行了,成瑤在心裏呐喊道,老板,我竟然妄想和你培養感情,是我犯了罪!

    我閉嘴!

    錢恆和成瑤,一個能把天聊死了,一個能把車開死了。

    這麽兩個人就各自安靜地坐在賓利裏,以穩穩的十碼平安無事地開迴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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