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三伯父的去世,全家人沉浸在悲痛之中,我暑假兩個月也沒什麽好心情,大部分時問待在家裏,做做家務和看看電視。

    離開小鎮一年多,小學的幾個朋友也不複往來,稍稍活潑一點的性格又打迴原形,一點點的交際能力也正遺失殆盡。

    雖然這兩個月過得枯燥無味,但真正度完之後也覺得時間過得飛快。這種心情,好比兩個相隔千山萬水、彼此深愛的情人通過電話和書信不斷地聯係,表達彼此的思念之情,有千言萬語要當麵向對方傾訴,但當兩人真正見麵的時候卻發現千言萬語已在電話和書信裏早己講完,剩下的隻是幹巴巴的幾句問候,未免有些惆悵萬分。

    正當我收拾起慵懶的形骸準備踏上橫林初中之路時,父母突然決定讓我留在鎮上念初中。

    這個“突然”隻是相對我而言,父母似乎已經考慮許久了。他們考慮到兩個舅舅都在外地工作,外公和外婆年事己高,沒有精力再照顧我。其實我想反駁說,我可以住校。再則是父親的一位好友在鎮上初中當教導主人,他在酒桌上拍著胸脯向我父母保證將我分到重點班,有最優秀的老師教我,成績一定會更上一層樓。我又想反駁說,您那位朋友也不知道喝醉沒有,酒後吐的未必都是真言,也可能是食物或垃圾。

    不過,這些反駁我最終沒說出口,父母決定的事我是無法改變的。

    初中三年,我又開始了自己的沉淪之旅。和幾個“不務正業”的同學經常曠課打電子遊戲,成績一落千丈,上初三時名次又開始倒著數。

    父母為此事常常後悔自責。

    其實不能怪他們,要怪隻能怪自己太容易受環境的影響,太容易“隨波逐流”。

    上初二的時候,鎮上的紡織廠、塑料廠、印刷廠等廠家都相繼倒閉,父親所在的棉花采購站效益也直線下降。

    聽鎮上人說,國家采取“抓大放小”政策,引進市場競爭體製。鎮上的這些小廠像溫室裏的花朵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打,毫無競爭力可言,隻是坐以待斃。

    大伯父所在的零件廠倒閉後,身為廠長的他感到心力憔悴,不久就病倒了。經醫院檢查已是晚期肝癌,無力迴天了。

    事實就是事實,盡管殘忍,來得突然和冒昧,來得果斷和幹脆,卻毫無情麵和道理可講。

    大伯隻在病床上躺了一個多星期就匆匆離開了人世。期間,我去看過大伯父兩次,第一次是開始住院的第一天,以前精神飽滿、略顯肥胖的一個人此時已被病魔折磨的隻剩下皮包骨,麵色慘白,吐幾個字都氣喘籲籲……另一次是在大伯父彌留之際。

    我們初中離醫院不遠,其實每天我都有時間可以去看他,但我沒有去,我並非多麽恐懼死亡,而是懼怕看見等待死亡的那個過程以及是否能選擇以何種方式去死。

    大伯父的葬禮辦得風光熱鬧,他和三伯父也算得上在鎮上有些名氣,參加葬禮的人也都感歎他們的英年早逝。可感歎歸感歎,大家還是頗為勉強地化悲痛為食欲,將酒席上的飯菜一掃而光。

    兩位伯父、父親和叔叔沒什麽胃口。畢竟六個親兄弟,突然間就少了兩個。一個不足三十九歲,一個才四十六歲,離他們壽終正寢的年齡還相去甚遠。

    曾幾何時,兄弟幾人暢想過百年之後,當自己兒孫滿堂之時,大家聚在一起把酒言歡,笑談世事的變遷,迴首曾經的“滄海”與“桑田”。

    可是,昔日的暢想再也無法實現了,隻化作餘下幾人在酒席間的聲聲歎息。

    葬禮過後,二伯父和四伯父決定在家多待一段時間,等到大伯父頭期過了再迴去。一來是可以多安慰一下爺爺和奶奶,“零時抱佛腳”地盡盡孝道。畢竟兩度的喪子之痛,對兩位老人家打擊不小。二來是他們長年覺得常年在外工作,有感於人生變幻無常,世事難料,覺得剩下兄弟四人是時候該好好聚聚了。

    二伯父從鄂州帶迴幾瓶茅台,每天吃晚飯的時候,伯父他們都會把酒言歡。

    他們聊天的話題大多童年的美好記憶,一起偷偷去漢江邊遊泳、河邊釣魚、鄉下偷桔子……

    當曾經的記憶泛濫成災之際,大家會采取科學的思維方式,去粗取精、去偽存真,漸漸將矛頭對準了叔叔,妒嫉之心又開始泛濫。

    聊起抓鬮過繼的事情……

    還有,父親九歲那年,和幾個伯父修補屋頂時摔下來,頭上破了個窟窿。爺爺舍不得花錢,隻用鍋底灰幫他塗在傷口上。直到現在父親頭上還有一塊很大的傷疤。而叔叔摔跤腿上擦破點皮,爺爺就帶他去醫院包紮傷口。

    二伯十一歲那年,爺爺帶著二伯和叔叔逛街時,遇見烤白薯攤。二伯和叔叔嚷著要買,哥倆運氣好,剩下最後兩個白薯。可是一個大,一個小。兩人都不想要小的。於是,爺爺裁定將大的給叔叔,而且勸他多想想孔融讓梨的故事。二伯不情願地將大的讓給了叔叔,走了沒幾步才想起“讓梨”的該是叔叔。

    四伯代替叔叔上大學的事情……

    爺爺和奶奶將“棺材本”偷偷塞給叔叔蓋新房的事情……

    兩位伯父和父親借著酒興將過去心裏的疙瘩一股腦全吐了出來。而叔叔則懷著愧疚的笑容,不停地賠酒道歉。誰知道“疙瘩”越吐越多,連叔叔這樣的海量都有些挨不住了。

    最後,他不得不謝絕罰酒,調侃地說:“早知道給幾個哥哥帶來這麽多麻煩,我就不出生了!免得現在敬酒沒得喝,全喝得是罰酒!”

    有些時候,兄弟之間開誠布公地將過去的不愉快全部傾吐出來,反而加深了彼此間的感情。

    酒過三旬後,伯父他們越聊越有精神,繼續談起過去家裏的艱苦生活,有段時間天天啃玉米的歲月;家裏屋頂漏雨的日子;過去沒有洗發水,頭上容易長虱子,喝不幹淨的水,肚子裏長蛔蟲;窖湖農業勞動的生活……

    正當兄弟幾個談得正在興頭上時,二伯和四伯卻鬼使神差地轉移了話題。突然談起了兩人的旅遊經曆,遊黃山、登泰山,去北京遊長城,甘肅沙漠裏騎駱駝,去內蒙住蒙古包……

    聊著聊著,父親和叔叔漸漸沉默下來,四個人的話題變成了兩個人的。畢競二伯和四伯工作單位好,福利待遇高,每年都有幾次公費旅遊的機會。父親和叔叔沒那麽多旅遊的經曆、開闊的眼界,於是漸漸沉默下來。

    兩位伯父又聊起各地美食,還聊起澳門賭場,這些都是叔叔擅長的,兩位伯父不時地向叔叔問起相關問題,試圖讓叔叔加入聊天的行列,但叔叔還是低頭不語,開始不時地咳嗽幾聲。

    兩位伯父都明眼人,開始醒悟過來,覺得聊天的內容似乎將父親孤立了,忽略了對這些事情都一無所知的父親。

    憶苦思甜的順序出了點混亂,兄弟間的苦還沒徹底憶完就迫不及待地去思甜,而他們思的甜,父親和叔叔大多分享不到,於是兩位伯父依依不舍地收起剛才的話題,繼續聊起以前的艱苦歲月……

    此後,兩位伯父的感觸和感慨已沒有先前那般深刻,記憶中的苦事己漸漸變成機械的口述。畢竟,與他們現在的小康生活相比,那段艱苦的歲月在他們心裏都漸行漸遠,留下的痕跡早已經慢慢淡化或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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