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有自己的夢想與追求,卻總是默默為朋友兄弟的夢想與追求讓步。他們剛一走過去兩個老人就注意到了。殷朝暮看了陸維父親幾眼,勉強分辨出他輪廓中陸維的幾絲影子,老爺子眼一閉,根本不和他說話。陸維母親擦了眼淚,穿著素淨,就跟陸維本人一樣,雙眼特別明亮,一看就是很善良很會照顧人的那種。隻可惜她明亮的眼睛哭得腫了起來。過來之前殷朝暮就跟自己說了,絕對不說惹人難過的話,自己也不能無端傷心,晦氣。於是他啞著嗓子說:“伯父,伯母。我是殷朝暮,你們別太傷心,小維知道了難受。”陸維父親冷哼一聲:“聽說原先該去現場的人是你?我兒子是替你死!”殷朝暮聽了也一陣黯然,真論起來陸維的意外亡故自己雖沒有直接責任,但心裏真的恨不得能重來一遍,至少不要再眼睜睜放陸維下車、那麽簡單地離開。瀟灑地,就好像真的隻需要一小會兒,就會迴來跟他重新站在一起、吃他親手做的菜。就像是往常每一次聚會離開。起碼……也該說點什麽,而非輕易走掉,好像隻要等一等,再等一等,就能把他等迴來一樣。他衝陸維父親鞠了一躬,無所謂地笑笑:“伯父伯母,不管你們心裏怎麽看我的,認為是我害死了小維也沒關係。如果想要打我、或是罵我,都請不要顧及。”他很平靜地看了看顧疏,然後接著說:“我絕對不還手,隻要你們能讓我參加小維葬禮,我必須送他最後一程。” 陸維父親看過來的眼神充滿了惡毒的怨恨,重重一咳嗽,抖著手說:“你還想再去禍害他?!我兒子挺精神一個大小夥子,交了你這麽個朋友就連前途都不要了跟你跑過來!現在人都死了,你還嫌不夠。不行,小維得跟我們迴京都!”“說這些還有什麽意思?!”陸維母親扯了一把老伴兒,轉過臉細細看了看殷朝暮,臉上神情並沒有責怪:“小維跟家裏說過你還有東子,他每次一迴家,念叨的都是你們這些朋友。他這短短一輩子都沒討到老婆,但對你們這幾個兄弟,倒是允生允死。看來這也是他自己樂意的,我們沒辦法管。唉。我們當父母的,有什麽法子管你們年輕人的事呢?”說到後麵,忍不住聲音又顫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殷朝暮死命咬著牙,感覺嘴裏都發澀了,才把眼眶中濕意逼迴去。那老太太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表情都點飄地說:“你是最後見他的吧?能給我這當媽的說說,我兒子走得還輕鬆麽?有沒有受太多罪?”“我見他的最後一麵,是他打傘下車,樣子很鎮定。他從來都是我們中最堅強的一個,我想,我想應該也不會太苦。”殷朝暮根本忍不住,忍的狠了,連嗓子裏的撕扯火燒都顧不上,隻想把這段話說完。“他一直很堅強,走得……不算輕鬆,我一直在外麵陪著,整整五個多小時……非常,非常堅強……”“是麽?”陸維母親看上去很疲倦,勉強笑了笑:“你既然在外麵陪著,他應該會高興。我知道自己的兒子,最重兄弟情分了。他從小就是個實心眼兒的好孩子……小維,你對朋友都能這麽上心,怎麽就能狠心拋下媽啊小維!你怎麽忍心丟下媽啊我的兒……”兩位老人家到最後都泣不成聲,殷朝暮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見,隻能鞠躬離開。陸維最後還是葬在了港島,葬禮安排得非常簡單,老兩口也通知了一些親戚,但由於事發突然,到場的人並不多。那天殷朝暮雖然沒有請柬,還是收拾收拾去了。他本來一直被顧疏困在家裏照顧,到底是挨過刀子的身體,之前精心養著才沒出事兒。這麽一刺激,又剛好沒多久,立馬一係列並發症都擁上來,整日裏醒了睡睡了醒,過得渾渾噩噩。可是葬禮那天他還是去了。殷朝暮覺得自己很不是東西,白白折騰了陸維一輩子,老太太說得對,陸維這兄弟當得真的不值,真的。辛辛苦苦跟著兩個不靠譜的兄弟,鬧到最後把命搭進去,什麽也沒值迴去。誰聽了都會覺得不那麽劃算。他是去送送陸維最後一程,讓這個傻兄弟下輩子注意些,千萬不要再莽撞認兄弟、不要再犯傻。兩位老人家看上去都很是憔悴,見他不請自來,也懶得說什麽。殷朝暮鞠了躬,取出兩張照片仔仔細細擦了一遍——照片是他特意迴家拿的,還是顧禺替他們在畢業典禮學四樓下照的那幾張。一張是他、王冬晨、陸維、顧禺四人擠成堆的集體傻笑照。顧禺曾評價:“純真、青蔥,沒說的。”他當初鄙視得不得了,四個人高馬大的大小夥兒排排站,比著“二”,怎麽看怎麽傻。另一張是陸維和他兩個人站在宿舍樓前單獨照的的。他還記得當時王小二興致上來逗的陸維偷襲他,趁他不備在頭發上狠揉一通——【自然點兒你倆,要表現哥們兒情誼!別嚴肅得跟80年代結婚照似的】這是當初顧禺開玩笑說的話,但現在看到定格的畫麵上那兩個青年一個一臉燦爛,一個氣得臉紅紅的樣子,總讓他忍不住苦笑。這樣毫無忌憚打鬧的朋友、兄弟,一個人一生能遇上幾個?而自己剛剛就失去了一個……把兩張照片遞給陸維父母,殷朝暮斟酌著開口:“這張我和小維的,你們收著,看看小維畢業時的樣子。這張集體照能不能放我這裏?日後我老了,還能看一看。”陸維父親別過頭:“我們已經沒了兒子,還要你的照片有什麽用?不要,你拿走。”陸維母親沒說話,但也不打算接照片:“你去看看小維吧。他見你和東子來了肯定高興。看完就離開吧,我們老了,再也經不起折騰了。”王冬晨拽著他後心,表情頗有些息事寧人的意味,生怕殷朝暮這位大少爺吃了閉門羹跟兩個老人家過不去。但殷朝暮根本不會生氣,他隻是收迴照片,點點頭:“也好。那就捎給小維,讓他路上看。”“陸維你可要記著教訓了,到了下麵別再傻頭傻腦亂付出。還有欠你的那頓飯,隻能等我下去做給你吃了,可惜你還要等上個幾年。我不能讓顧疏一個人,反正一世人兩兄弟,你再遷就下吧……大不了下輩子換我和顧疏遷就你……”火舌一點點舔舐掉畫麵上的兩個青年,顧疏抱著殷朝暮,一下下輕撫他的背。人活著太不容易,殷朝暮貼著身邊這個溫暖的懷抱,臉頰輕輕蹭了蹭顧疏冰涼的下巴,心中想要活過三十歲的信念前所未有的堅定——他真的舍不得。他自己隻是沒了個兄弟,還有其他兄弟、還有母親、還有愛人陪著就已經這麽難受;若顧疏沒了他,就真是孤家寡人,一個能安慰他的人都沒有了。他怎麽舍得讓顧疏受這種苦?他舍不得……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我把小維寫死後,實在有點控製不住自己,每次碼字總想碼讓自己難受讀者也跟著難受的小虐段紙。調整了幾天還是不成,所以提前往結尾走,再有兩章就完結,至少能保證小攻小受he。132、痛失摯友(三)陸維葬禮過後,事態一發不可收拾,本來如果隻是死了些民工,殷朝暮不可能想到其他方麵,但接下來陸維死了,他隱約感覺有問題。果然,因為牽涉到港島最有名望的顧氏與何氏,殷氏的一名高層也出了意外,不拿出些說得過去的材料出來,殷朝暮自己就不肯善罷甘休。於是三家彼此各有嫌隙、相互製衡,竟任由臨時成立的檢查組一路查下去,越鬧越大。檢查組由三家各自出人,並第三方勢力——政府機關一同構成。殷朝暮有心親自上陣,但陸維的死帶給他難以預料的刺激,身體完全撐不下來。他還不想緊追陸維腳步、到下麵去湊一桌兒麻將,於是隻能放棄。開發案貸款是由顧禺經手,身為競爭對手的顧疏表示不願參一腳泥,但殷朝暮下了死決心要徹查分明,政府又基於分權削弱的考量,力主他出麵,鬧到最後顧氏方麵負責事故後續的工作竟落在了顧疏頭上。顧疏之前在顧氏內部的表現,完全符合一個不牽涉各方權力糾葛的低調私生子。政府的算盤是借這麽個“幹幹淨淨”的工具投石問路,若能催化顧氏內部自己鬥上一鬥,也沒啥壞處;顧氏其他幾個各懷心思的股東,則想著顧疏一窮二白,手裏有幾張牌一眼就能看透,既容易控製又沒有根基,推他出去大家都方便;這裏麵唯有顧老爺子清楚自己兒子懷著什麽樣的虎狼心思。可他對這個虧欠二十多年的長子滿心愧疚,二來隻當顧疏為幫襯姓殷朝暮才出麵,到底是自家產業,不可能下狠手,所以失去了攔截顧疏發展的最後一個機會。總之在這種錯綜複雜的淩亂情況下,顧疏“勉為其難”站在了一個特殊地位上——對外與政府合縱,牽製顧氏內部顧禺的勢力;對內與各股東連橫,暗自布局發展自己。到頭來竟下成一盤雙方都覺得滿意,都認為他掀不起風浪,都不將他放在眼裏防備,也不出手刁難的巧局。殷朝暮知他甚深,顧疏親自出手,整個檢查組便形同虛設。無論是殷氏派去打下手的,還是何氏派去潑汙水的,甚或政府派去圍觀監督的,敢放顧疏這樣的狠角色進來,統統淪為路過打醬油的。不出兩天,顧疏已經暗中掌握了整個檢查組的羅盤。往哪個方向查、怎麽查、甚至會查出何等結果,都被他握在掌心。如果可能的話,即便身為伴侶,出於家族企業考慮,殷朝暮也絕不肯坐視顧疏爭取到這樣一個能輕意拿捏三家權柄的位置。但他沒辦法,驟然聽聞陸維死訊,殷朝暮心神耗費過重,實在沒力氣細細尋思。何況他也知道,即便顧疏存了私心,惟有讓這位掌握追查方向,才可能將所有事情一一扯出來。後果再嚴重,此刻他也顧不上了。那位從一開始就捏準他七寸——明知有問題,顧疏也是最好的選擇,或者說是想要徹底打擊何氏唯一的選擇!換任何其他人來,都沒這個能耐,也沒這個魄力。他根本沒得選擇,顧疏從來就是玩弄陽謀的高手!所以他想喊停的時候,事情已經不受控製了。困龍入海、縱虎歸山,顧疏既掌握了這個小小的局,自然不肯輕易放手,手腕翻轉騰挪間三家一一被牽涉。最開始大家睜一眼閉一眼,隻當他堆砌麵子功夫,誰知顧疏胸懷丘壑,另有打算。待反應過來時,早被他以霹靂手段雷霆之勢捏住命脈!陸維死後第三天,當初何氏送批公文裏關於測量評估周圍建築的一個疏漏被揭露,並查出何氏拍下的地旁邊不足規定距離的地方,就有一家化工廠;陸維死後第七天,由於何氏提供的安全施工證件不足,顧禺貿然同意貸款,屬於瀆職行為;同月24號,就何氏違規施工繼續往下查,何玉成被懷疑在競拍過程中存在不正當競爭行為;同時顧氏銀行副總顧禺貸款時發行了一套基金。過程中某些行為鑽了法律漏洞,做基金前儲備金並未達到法定數目,有圈錢嫌疑。最要命的是,顧禺擅自動用發行基金對何氏的違規項目進行了大筆投資,而後一旦出了事故,顧禺本人就要承擔一定的刑事責任。現在出了人命,非常嚴重,該開發項目的主要負責人何玉成必須負主要責任,同時顧禺的責任也不小。或者說真正要算起來,何氏顧氏那麽多牽筋帶骨、不幹不淨的工程堆在一起,顧疏隻要接著往下拽,拔起蘿卜連著泥,必然會揪起一大串人。這個時候,已經沒人敢讓他再動手了。何老爺子親自出麵找顧疏談,兩人談了不到三個小時,誰也不清楚談得如何。隻是在事情過去後將近七八年,那時何老爺子、顧老爺子都已徹底死心讓出戰場,安安分分頤養天年。在一處溫泉泡腳時,何老頭兒才鬆了口,苦笑著說:“顧老哥,我們終是老了,可歎我一輩子自詡眼珠亮堂,隻當他殷則寧後繼有人,卻沒發現你老哥才是最後的贏家!大風大浪都熬過去,到老反被我那蠢兒子拖累,平地裏栽了大跟頭。”說完他半是嫉妒半是複雜地歎了口氣:“令公子蘊刀鋒於無形,顧氏榮華可再保五十年!”